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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32章 鐵皮櫃裡的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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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7

年的深圳盛夏,空氣中彌漫著焊錫與汗水混合的粘稠氣息。李建軍戴著那副厚重的舊眼鏡,正在技術科整理改良後的波峰焊圖紙。突然,車間的白熾燈猛地閃爍兩下,徹底陷入黑暗。流水線的嗡鳴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金屬門被撞開的巨響。

“全部不許動!”

粵語嗬斥聲伴隨著狼狗的低吠炸響,手電筒光束在黑暗中亂晃,照亮了操作檯上散落的元件。李建軍被強光刺得眯起眼,聽見身旁的小王倒抽冷氣

——

三隻德國牧羊犬在工廠保安隊員牽引下衝進車間,犬齒在微光中閃著寒光。

“開啟鐵皮櫃!”

鐵皮櫃被撬開的聲音此起彼伏,像劣質鞭炮在耳邊炸響。李建軍的鐵皮櫃裡隻有幾本筆記和報廢的電路板,但當鎖扣被暴力扯斷時,他仍感到心臟猛地一縮。月光從高窗照進來,映出倉庫牆上新增的

“嚴打盜竊工業物資”

標語,紅漆不均勻地覆蓋在

“安全生產”

的舊標語上,滴落的漆點在牆麵上凝成暗褐色,像結了痂的傷口。

他看見四川工友老王縮在角落,工裝褲口袋鼓鼓囊囊。老王是車間的老焊工,總在午休時偷偷用砂紙打磨元件引腳。此刻他臉色煞白,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兜邊緣。李建軍想起上週老王曾向他打聽進口繼電器的型號,心裡突然掠過一絲不安。

“搜!”

保安隊員的橡膠棍敲在鐵皮櫃上,回聲在寂靜的車間裡放大十倍。當隊員扯開老王的褲兜時,三個銀灰色的繼電器滾落在地,在月光下泛著金屬冷光。老王發出短促的驚呼,撲過去想撿,卻被隊員一腳踹在胸口。

“贓物!”

隊員舉起繼電器,金屬碰撞聲在李建軍耳膜上彈跳。老王掙紮著爬起來,工裝褲口袋裡的東西簌簌掉落

——

是用手帕包著的零錢,一分、五分的硬幣滾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有幾枚掉進操作檯的縫隙裡,再也找不到了。

“這是我女兒的學費……”

老王的聲音嘶啞,想去撿硬幣的手被隊員用橡膠棍狠狠敲開。李建軍看見手帕上繡著歪歪扭扭的

“娟”

字,那是老王女兒的名字。去年老王曾驕傲地展示女兒的獎狀,說要攢錢供她讀高中。

狼狗在繼電器旁嗅聞,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老王被押往保安隊辦公室時,褲腿上還沾著剛才摔倒時的灰塵。李建軍站在原地,腳邊有一枚滾過來的五分硬幣,月光下能看見上麵的國徽圖案,邊緣卻被磨得模糊

——

那是被無數次摩挲留下的痕跡。

搜查持續到後半夜。李建軍回到宿舍時,看見小王抱著膝蓋坐在床鋪上發抖:“建軍哥,你說老王會咋樣?”

他沒回答,隻是摸了摸自己鐵皮櫃裡藏著的報廢晶片

——

那是他偷偷攢下研究電路的,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

天亮後,李建軍請了假,跑到城中村的廢品站。他蹲在堆積如山的廢鐵旁,將那枚五分硬幣和藏了半個月的晶片一起扔進鐵桶。晶片落地時發出輕微的脆響,被周圍的金屬碰撞聲吞沒。回到宿舍,他在牆角挖了個小坑,把一塊撿來的紅磚埋進去,用粉筆在磚麵上寫了

“紀律”

兩個字,土埋到

“律”

字的最後一橫時,粉筆突然折斷。

從那天起,他每次路過牆角都刻意繞道走。紅磚埋在地下,卻像長了根一樣,在他心裡投下陰影。有次小王不小心踢到埋磚的位置,他竟厲聲喝止,把小王嚇了一跳。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如此恐懼,隻記得老王被押走時,硬幣滾落在地的聲音,和保安隊員黑板上用紅筆圈住的

“典型案例”——

老王的名字旁邊,寫著

“破壞工廠生產”

六個大字,墨跡未乾,像新鮮的血。

週末去華強北時,他看見電子市場門口貼著通緝令,照片上的人戴著鴨舌帽,看不清臉,但通緝罪名

“盜竊工業原料”

讓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路過廢品站,他看見三娃正在整理回收的電子元件,瘸腿跪在地上,手指在電路板上摸索。“建軍,”

三娃抬頭,臉上沾著灰,“聽說你們廠抓人了?”

李建軍沒說話,隻是盯著三娃麵前的繼電器

——

和老王藏的那種一模一樣。三娃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用袖子擦了擦元件:“廢品站收的,正經來路。”

但他說話時,眼神卻飄向市場深處,那裡有小販在低聲問

“要進口管子不”。

技術科的公告欄更新了,除了波峰焊改良的表彰,還多了

“嚴打”

專項通知。科長在晨會上反複強調

“紀律意識”,目光掃過李建軍時停留了兩秒。他下意識推了推眼鏡,鏡腿上的

“王工”

刻痕硌著太陽穴

——

前任技術員是否也經曆過這樣的搜查?那些被撬開的鐵皮櫃,是否藏著和他一樣的技術理想?

深夜加班時,他會盯著倉庫牆上的標語看。新刷的紅漆在燈光下泛著暗紫色,覆蓋了

“安全生產”



“安”

字,隻露出

“全生產”

三個模糊的白字。他用鉛筆在圖紙角落畫下標語的輪廓,紅漆的紋路像極了顯微鏡下焊錫的結晶,隻是這結晶帶著血腥氣。

老王被帶走後的第七天,有人說在拘留所見過他,說他女兒的學費被當作

“贓款”

沒收了。李建軍聽到訊息時,正在除錯新到的繼電器,手指突然被烙鐵燙出泡。他沒像往常一樣咒罵,隻是看著傷口滲出的血珠,想起老王散落的硬幣

——

原來有些東西,比焊點的疼痛更能灼傷人心。

他開始在筆記本裡夾入工廠的規章製度,每一條都用紅筆標出重點。當同事們討論

“炒更”

時,他隻是埋頭畫電路圖,鏡片後的眼睛裡映著圖紙上的線路,卻再也沒有了當初看焊錫星星時的光亮。牆角的紅磚在他心裡越埋越深,“紀律”

兩個字像烙鐵,在他意識裡燙出不可磨滅的印記。

月底查暫住證時,他提前三天就去派出所換證。聯防隊員蓋章的手停在

“務工”

二字上,問他:“聽說你們廠抓了個偷零件的?”

他點點頭,感覺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走出派出所時,他摸了摸工牌,編號

“007”

在陽光下閃著冷光,突然覺得那不是機遇的暗號,而是紀律的枷鎖。

窗外的蟬鳴一陣高過一陣,深圳的夏天還在繼續。李建軍戴上眼鏡,重新走進車間,波峰焊機的嗡鳴再次響起,焊錫的煙霧升騰起來,模糊了倉庫牆上的標語。但他知道,無論煙霧多濃,那血痂般的紅漆紋路,和鐵皮櫃碎裂的聲音,都將在每個深夜,隨著硬幣滾落的餘響,在他心裡反複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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