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38章 技術科的玻璃幕牆
晨光透過技術科的玻璃幕牆，在李建軍的工位上投下菱形光斑。他盯著電腦螢幕上新專案的技術文件，密密麻麻的英文術語像一群陌生的符號，在視網膜上跳來跳去。隔壁工位的小張正用流利的英文打電話，話筒裡傳來的
“circuit
design”“simulation”
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
這些單詞他在《電子世界》雜誌上見過，可真到實際應用中，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鍵盤縫隙裡還卡著幾粒昨夜加班時掉的餅乾渣，和他工裝袖口的焊錫漬一樣，成了生活與工作交織的印記。
“建軍，把這組測試資料整理一下。”
科長抱著咖啡杯路過，指了指桌上一摞列印紙，“核心組開會要用。”
李建軍接過紙張時，瞥見最上麵的郵件抄送名單，沒有自己的名字。他想起上週熬夜做的改良方案，明明被採納了部分內容，可在會議紀要裡，卻隻輕飄飄地寫著
“李建軍提供的資料支援”。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工裝袖口蹭過桌邊，露出裡麵藏著的小紙條，上麵用鉛筆寫滿了新學的英文單詞。那些單詞被反複描摹，紙張邊緣已經起毛，就像他在技術世界的摸索，充滿了笨拙與堅持。
午休時，他躲進茶水間，掏出藏在飯盒底的成人高考招生簡章。深圳大學電子工程專業的招生資訊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即便擁有高中學曆，“擇優錄取”
的競爭壓力仍像座大山橫在眼前。他摸出工牌，編號
“007”
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彷彿在提醒他與科班出身同事間的差距。塑料殼裡老家的照片邊緣已經捲起。茶水間的白熾燈嗡嗡作響，旁邊的飲水機偶爾發出咕嘟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裡，他能清楚地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
會議室的門突然開啟，投影儀的光束刺得他眯起眼。玻璃幕牆倒映出開會同事們的身影，有人拿著鐳射筆在白板上畫著複雜的電路圖，有人用英文激烈爭論，而他隻能站在門口，抱著整理好的資料等待傳喚。光束掃過他的眼鏡片，反射出無數個焊點般的光斑，像他破碎的技術理想。“建軍，把資料放這兒。”
組長頭也不抬地指了指桌角，“你先回去吧，後麵的討論你不用參與。”
他退出會議室時，聽見裡麵傳來
“非高校畢業基礎太差”
的低語，像根刺紮進耳膜。
走廊的瓷磚冰涼刺骨，他靠著牆根坐下，看著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與牆上
“科技創新，追求卓越”
的標語形成刺眼的對比。此刻，他的喉嚨發緊，突然想起老家井台邊那棵歪脖子棗樹，無論風雨如何肆虐，都倔強地生長著。
深夜的技術科靜得可怕，隻有空調外機的嗡鳴和他敲擊鍵盤的聲音。李建軍盯著示波器上的波形圖，眼睛酸脹得厲害。玻璃幕牆外，國貿大廈的輪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見，工人們正在進行封頂之後的作業，探照燈劃破夜空，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與鋼筋水泥的剪影重疊。他突然想起父親在信裡說的
“黃土埋得住人，也養得活人”，可此刻，深圳的鋼筋鐵骨卻像冰冷的牢籠，要把他焊死在原地。抽屜裡的收音機突然發出沙沙的電流聲，嚇了他一跳，那是他從三娃的廢品站淘來的，偶爾能收到老家的電台，帶著熟悉的陝北腔調。電流聲中，恍惚傳來母親喚他回家吃飯的聲音，讓他的眼眶瞬間濕潤。
抽屜裡的《ieee
電子學報》被翻得捲了邊，夾在其中的紙條上寫滿了批註。他嘗試翻譯論文中的關鍵段落，字典被翻得嘩嘩作響，可那些前沿技術的描述依然晦澀難懂。
淩晨兩點，睏意襲來時，他趴在桌上，恍惚間回到了陝北老家的窯洞，煤油燈下，他用樹枝在地上演算數學題，母親輕輕給他披上棉襖……
而現在，玻璃幕牆倒映著他戴著眼鏡的疲憊模樣，與記憶中的少年判若兩人。桌上的鬨鐘顯示著淩晨三點，螢幕的藍光映在他臉上，顯得格外蒼白，他起身接了杯冷水，玻璃杯外壁的水珠滴落在工牌上，浸濕了照片裡少年的笑容。他用手指輕輕擦拭照片，彷彿這樣就能抹去背景中的黃土。
申請成人高考的念頭愈發強烈，他開始偷偷收集複習資料。在舊書攤淘來的高中課本雖已熟悉，卻仍仔細翻閱查漏補缺，他如獲至寶地塞進工位抽屜。每次經過人事部，看到牆上貼著的
“工程師晉升需本科以上學曆”
的通知，心跳就會加速。工牌上的編號
“007”
成了他的執念，他在草稿紙上反複書寫這個數字，將其拆解重組，試圖找到突破困境的密碼。
有次在食堂吃飯，他正專注地背著英語單詞，鄰座的同事瞥見他的筆記本，發出輕蔑的笑聲：“就你還想考深大？彆做夢了。”
他默默合上本子，繼續扒拉著碗裡的飯菜，可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難以下嚥。那一刻，他攥緊了口袋裡的工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暗暗發誓一定要證明自己。
某個加班的雨夜，玻璃幕牆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清。李建軍望著窗外的霓虹，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給予了他機會，卻也豎起了重重壁壘。他摸出工牌，照片上少年的笑容在雨幕中變得朦朧，而
“技術員”
字樣被他颳得有些模糊。雨水順著玻璃流下，在地麵彙成細小的溪流，就像他未說出口的委屈與不甘，悄然蔓延。他知道，要打破這層看不見的玻璃幕牆，唯有拚儘全力，讓學曆不再成為阻礙他追逐技術理想的枷鎖。
此時，bp機震動起來，是春杏發來的訊息，說她在流水線上又學了新的組裝技巧。他看著螢幕上的文字，嘴角微微上揚，在這冰冷的城市裡，還有同樣懷揣夢想的人在努力，這讓他又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他開啟台燈，繼續翻開那本布滿摺痕的複習資料，燈光下，他的身影堅定而執著，彷彿在與命運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