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51章 夜課與焊槍
深圳廣播電視大學的下課鈴聲裹著羅湖區的晚風，撞在走廊的玻璃窗上。李建軍把《自動化控製原理》往帆布包塞時，諾基亞的震動從包底傳來，他按了靜音鍵，螢幕上
“機械基礎”
的課件還亮著，公式裡的希臘字母在窗外霓虹映照下，像串發著微光的焊點。
後排的同學正收拾筆記本，塑料封麵摩擦的聲響裡，有人在用粵語討論華強北的電子元件價格。李建軍的課本裡夾著工廠焊接圖紙，藍色底紋上的機械臂軌跡被紅筆描得發亮，某頁空白處寫著
“19:30
上課，21:15
下課”，是他用車間報廢的電阻筆寫的，字跡邊緣還帶著電路板的銅鏽色。
“李建軍，這個
pid
調節引數是不是算反了？”
鄰座的張工把作業本推過來，工牌在作業本上印下
“南油工業區”
的字樣。李建軍的筆尖懸在
“比例係數”
欄，突然想起上午車間的焊接機震蕩頻率，公式裡的
“微分時間”
確實該調小
0.5
秒。他掏出諾基亞對著題目拍了張照，準備回廠後用電腦驗算，手機殼上的
“深圳電大”
貼紙沾著焊錫渣，是上週修裝置時蹭的。
陳秀蘭的電話進來時，老師正在收隨堂測驗卷。李建軍快步走到走廊，手機訊號在鋼筋混凝土裡時斷時續：“今天拿到會計證了，不過可能暫時用不上了。”
她的聲音混著玩具廠流水線的嗡鳴，“聽組長說，香港訂單砍了三成，可能要裁人。”
風從樓梯間灌進來，吹得李建軍的工牌撞在手機上，“羅湖區暫住”
的簽注發出塑料摩擦的輕響。
掛了電話，隨堂測驗卷已發到手裡。78
分的紅筆數字旁，老師用鉛筆寫著
“理論需結合實踐”。李建軍把卷子折成巴掌大，塞進焊接圖紙的夾層
——
那裡還夾著陳秀蘭上週給的會計模擬題，她用熒光筆標出的
“權責發生製”，此刻正對著圖紙上的
“焊接時序圖”，兩個毫不相乾的概念在帆布包裡，竟有種奇妙的呼應。
教學樓門口的香樟樹下，陳秀蘭的自行車筐裡裝著《電子報》。她剛從玩具廠下班，粉色工服的袖口還沾著熒光漆，看見李建軍出來，舉起報紙揮了揮：“上麵的
excel
教程，正好能做我們廠的考勤表。”
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晃悠著，露出半截會計證的塑封，照片上的她梳著利落的馬尾，比地攤上那個係圍裙的身影精神多了。
“你們組長沒說裁哪些崗位？”
李建軍摸出手機看時間，螢幕上還留著陳秀蘭發的會計證照片。她的手指在報紙
“excel
函式”
欄點了點：“說是先從包裝車間開始，不過會計崗也隻留一個。”
風卷著樟樹葉落在車筐裡，陳秀蘭突然笑了，“你上次幫我改的庫存表，廠長看見了說比現在的會計做得清楚。”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車間主任的簡訊：“三號焊接線異常，速回。”
李建軍把報紙往包裡塞，金屬手機殼撞上裡麵的示波器探頭，發出清脆的響。陳秀蘭扶住他差點掉的圖紙：“我明天去新華書店看看，想買本《會計電算化》。”
她的指甲在
“機械臂工作半徑”
的尺寸上劃過，熒光漆的碎屑落在數字
“500mm”
旁邊，像個細小的星點。
工廠焊接車間的熒光燈把空氣照得發白。三號焊接線果然在鬨脾氣，手工焊接的
pcb
板堆成小山，質檢員的紅章在不合格品上蓋得密密麻麻。“卡了快一小時，”
組長扯著嗓子喊，安全帽的帶子勒得他脖子發紅，“這批貨要趕在台風登陸前運到皇崗口岸，香港客戶的船不等雨。”
李建軍蹲在傳送帶旁，手機螢幕的光映著他的工牌。“羅湖區暫住”
的簽注邊緣已磨得發白，與新辦的
“高階技工證”
塑料殼粘在一起，像兩塊被歲月焊住的金屬。他調出白天存在手機裡的焊接引數，突然想起陳秀蘭說的
“庫存周轉率”，機械臂的移動頻率確實比最優值快了
15%，就像商店進貨太快導致積壓。
除錯裝置的間隙，他摸出《電子報》翻看。陳秀蘭用紅筆標出的
“vlookup
函式”
旁，畫了個小小的玩具熊
——
是她們廠的主打產品。報紙角落有則
“玩具出口遇冷”
的短訊，標題旁被她畫了個問號，墨跡裡還沾著熒光漆的銀點，像她工服上沒洗乾淨的印記。
“把這裡的伺服電機轉速降
20%。”
李建軍指著控製箱，聲音蓋過流水線的轟鳴。他抓起車間的粉筆在地麵推演，三角符號和正弦曲線混著地上的焊錫珠，像幅寫給機器看的說明書。女工們的焊槍暫時停了，有人趁機用助焊劑在地上寫
“想家”，字跡很快被李建軍的公式覆蓋，隻留下幾個模糊的筆畫，像未焊完的焊點。
陳秀蘭的電話再次打來時，李建軍正在測焊接溫度。他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示波器的探頭在
pcb
板上移動，熒光屏的波形隨著她的聲音起伏：“剛纔看到公告欄貼了裁員名單模板，包裝車間裁一半。”
她的呼吸帶著喘息，顯然是跑著去打電話的，“我得趕緊把電算化學會，不然……”
話沒說完就被車間的電鑽聲打斷。
淩晨一點的車間終於恢複了節奏。機械臂的焊槍精準落下，銀亮的焊錫在電路板上凝成完美的圓點，傳送帶載著
pcb
板緩緩移動，在燈光下連成條發光的河。李建軍靠在工具箱上喝水，搪瓷缸沿的豁口磕著下巴，手機螢幕還停留在陳秀蘭發的會計證照片，她身後的玩具廠標語
“質量是生命”
隱約可見。
回宿舍的路上，台風的氣息越來越濃。路邊的報刊亭用磚頭壓著雜誌，《電子報》的一角從捆紮繩裡鑽出來，被風吹得嘩嘩響。
陳秀蘭的夜班要到兩點才結束。她在車間的茶水間泡速食麵，會計證放在微波爐上，塑封裡的照片映著窗外的貨櫃車。手機裡存著李建軍白天發的簡訊：“庫存公式我改好了，明天發你郵箱”，下麵是他用車間電腦畫的
excel
流程圖，每個單元格都標著焊接術語的類比：“vlookup
=
自動送錫，資料透視表
=
批量焊接”。
宿舍樓道的聲控燈隨著李建軍的腳步亮起來。他把《電子報》鋪在桌上，陳秀蘭標紅的地方折了個整齊的角，旁邊用電阻筆寫著
“22:00
回電”。電大課本攤在旁邊，某頁的
“閉環控製係統”
插圖被他改成了玩具廠的流水線，箭頭指向標注著
“會計崗”，字跡裡還留著焊槍的溫度。
台風在淩晨三點準時登陸。李建軍被窗戶的哐當聲驚醒，摸出手機發現有條未讀簡訊，是陳秀蘭半小時前發的：“我們組的玩具訂單又砍了
500
箱，組長說明天開會討論裁員名單”。窗外的樹影在暴雨裡扭曲，像條掙紮的焊錫，他突然想起她會計證照片上的笑容，趕緊回了條簡訊：“明天我帶示波器去電大，教你用波形分析庫存波動，比
excel
直觀”。
焊接車間的機械臂在晨光裡繼續工作。李建軍趴在操作檯上補覺，手機壓在《自動化控製原理》上，螢幕保護程式是深南大道的夜景，霓虹燈牌的光與他工牌上
“羅湖區”
的字樣重疊。遠處的港口傳來貨輪的鳴笛，穿透雨後的薄霧，像在為每個趕工的清晨伴奏。
陳秀蘭在玩具廠的早會上握緊了會計證。當廠長說出
“包裝車間全員解聘”
時，她的指甲深深掐進證書的塑封，卻在聽到
“保留一名會計”
時鬆了口氣。
李建軍的諾基亞在車間響起時，他正在檢查新換的焊嘴。陳秀蘭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輕快：“剛報了廠裡的會計電算化培訓，下課後去書城買書”。他抬頭望向窗外，雨後的陽光透過廠房的天窗，在
pcb
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無數個等待被焊接的夢想，在特區的晨光裡閃閃發亮。
電大教學樓的台階上，有人用粉筆寫著
“奮鬥”
兩個字。遠處的工地傳來打樁機的轟鳴，與教室裡的講課聲、車間的焊接聲交織在一起，像首屬於深漂的交響曲，每個音符都帶著焊槍的溫度和書本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