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58章 公交上的算術題
李建軍出門時,黃貝嶺村的巷子裡還飄著煤爐的煙。他把電大教材捲成筒塞進帆布包,金屬拉鏈劃過
“深圳電大”
的布標時,勾住了昨晚新縫的補丁。秀蘭托他帶的貨單彆在褲腰上,三雙肉色絲襪、兩打尼龍短襪,都是東門夜市最暢銷的款,字跡是她特有的娟秀字型,末尾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巷口的豆漿攤已經支起來了。阿婆的鋁鍋冒著白汽,勺子敲在搪瓷碗上叮當響。李建軍摸出兩枚硬幣放在攤麵上,指尖觸到碗沿的溫熱,突然想起秀蘭昨晚在公用電話亭說的:“今早先去筍崗倉庫補貨,再去華強北看看攤位。”
他抬頭看了看天,鉛灰色的雲壓得很低,像塊浸了水的棉絮。
10
路公交的站牌下已經站滿了等車的人群。穿工裝的工人、拎菜籃的阿婆、背書包的學生,把人行道擠得滿滿當當。李建軍站在人堆中,帆布包的邊角蹭著身後姑孃的自行車筐,筐裡的鮮荔枝散發出甜膩的香。有人用粵語喊
“來了來了”,遠處傳來公交車的引擎聲,夾雜著售票員
“請大家往裡邊讓一讓”
的吆喝。
車門開啟的瞬間,人潮像被吸進去的水流。李建軍被夾在中間,膝蓋頂著前麵人的揹包,後背被後麵的紙箱硌得生疼。他費力地從口袋裡摸出零錢,指尖剛碰到售票員伸出的手,bp
機突然在褲兜裡震動起來。刺耳的
“滴滴”
聲在嘈雜的車廂裡格外清晰,引得周圍人都朝他看。
李建軍摸出
bp
機按亮螢幕,綠色的字在晨光裡泛著冷光:“我正前往羅湖公交總站
——
秀蘭”。他把bp機揣回兜裡時,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燙金的
“摩托羅拉”
標誌。
車過文錦渡時,雨點子突然砸在車窗上。起初是稀疏的幾點,很快就連成了線,把窗外的
“時間就是金錢”
標語糊成模糊的色塊。李建軍想起四年前剛到深圳,他和三娃擠在同一輛
10
路車上的情境。
“人民橋到了,落車請準備。”
售票員的粵語報站聲剛落,李建軍就擠到了車門邊。帆布包的帶子勒進肩膀,裡麵的《電路基礎》課本硌著肋骨,扉頁秀蘭抄的公式表彷彿在發燙。他記得她抄這張表時,夜市的
led
燈箱剛好閃到
“十元三雙”,藍光照在她低頭的側臉上,睫毛像兩把小扇子。
從人民橋下車,再轉到筍崗倉庫,李建軍在第三排貨架前蹲下,指尖劃過成排的襪盒,塑料包裝上的尺碼數字在昏暗的光裡泛著白。數出三雙肉色絲襪時,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回頭看見秀蘭舉著傘站在雨裡,軍綠色的傘麵還在往下滴水。
“你怎麼來了?”
李建軍站起身,手裡的襪盒差點掉在地上。秀蘭把傘往他這邊傾了傾,發梢的水珠滴在貨單上:“剛在公交站看見你,想著一起去華強北。”
她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裡麵露出半截折疊貨架的金屬邊,“聽說華強北新開了個夜市,想去踩踩點。”
兩人並肩往站台走,秀蘭的布鞋偶爾蹭到他的工裝褲,濺起細小的泥點。“你要買什麼元件?”
她突然問,指尖捏著貨單的邊角,“我表舅在賽格大廈有櫃台,或許能拿到批發價。”
李建軍摸出兜裡的清單
——
三個電解電容、兩個積體電路,都是車間沒有的型號。
公交站的候車棚下擠滿了避雨的人。李建軍剛站穩,就看見售票員正和個鄉下婦人爭執,婦人手裡攥著皺巴巴的毛票,說
“明明講好五毛”。他摸出兜裡的零錢數了數,三張壹角、兩張伍角,夠買兩張去華強北的車票。指尖捏著紙幣的邊角,突然想起秀蘭的
bp
機號碼,末三位也是
“515”,和車票錢數巧合般一致。
正要往
204
路公交的隊伍裡站,褲兜裡的零錢突然散落一地。他慌忙蹲下身去撿,壹角紙幣被風吹得打旋,其中一張正好落在雙布鞋前。秀蘭的傘往他這邊傾得更低了,她的指尖碰到那張壹角紙幣時,突然在他手心飛快地劃了下,像在寫什麼數字。李建軍剛要問,她已經站起身,把疊好的零錢塞進他手心。
“我去華強北看攤位。”
秀蘭跟在他身後上了公交,聲音被雨聲蓋了一半,“聽說電大今晚有課?”
李建軍剛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突然回頭看她,雨點子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鑽。她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帆布包的帶子,聲音細若蚊蚋:“我……
我想跟你去旁聽一節,行嗎?”
華強北的電子市場比東門還熱鬨,雨已經小了。秀蘭提著帆布包往華強北路的方向走,臨走前把一把傘塞給他:“下午可能還會下。”
她的指尖在他手心裡又劃了下,這次李建軍看清了
——
是
“4:30”,三娃店門口的碰頭時間。望著她消失在人群裡的背影,帆布包上的襪樣卡片像隻振翅的蝴蝶。
李建軍在賽格大廈轉了兩圈,終於在三樓找到秀蘭表舅的櫃台。電容的價格比市麵便宜兩成,焊錫絲更是買三送一。表舅用粵語喊
“後生仔眼光好”,塑料袋在他手裡轉了個圈,但他沒有賣積體電路。建軍在周圍又轉了幾圈,才買到需要的元件。
中午,建軍看時間還充裕,就想著到三娃的廢品店看看。三娃的廢品店藏在振業大廈後的巷子裡,離深圳電大隻有兩裡地。藍色的遮陽棚被雨水泡得發深,李建軍掀開塑料門簾時,三娃正蹲在地上,用烙鐵往舊收音機裡焊電線,瘸腿搭在個倒扣的紙箱上,腳踝處的舊傷在陰雨天泛著紅。
“來了?”
三娃頭也沒抬,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個小馬紮,“秀蘭昨天來過,留了瓶荔枝汽水。”
他的烙鐵頭在電路板上劃出亮線,“她說想去你的課堂旁聽,有這回事嗎?”
李建軍擰開汽水瓶蓋,泡沫湧出來濺在元件清單上,回答“嗯”。
從三娃的店出來時,陽光已經穿透雲層。李建軍往興華賓館的方向走,手裡的元件袋偶爾蹭到褲腿,發出細碎的聲響,突然想起還有一個元件沒有買,於是又向賽格大廈走去。路過
“誠信電子”
的招牌,看見櫥窗裡擺著新款的計算器,想起秀蘭說要攢錢買一個。價簽上的
80
元在心裡換算成襪子
——24
雙,這個數字剛算出,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他名字。
回頭看見秀蘭舉著傘跑過來,帆布包在懷裡抱得緊緊的:“夜市的攤位地點確定了。”
她的臉頰泛著紅,不知道是跑的還是彆的原因,“晚上你的課……
我帶了炒粉。”
李建軍摸出兜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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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車票根,突然發現上午她在手心劃的數字,其實是
“7:30”——
電大夜校的上課時間。
為了不耽誤時間,他們決定坐公交車。李建軍把那把軍綠色的傘往秀蘭那邊推了推,傘柄上的溫度彷彿還在。“走吧,”
他說,“再晚就趕不上上課了。”
秀蘭點點頭,跟著他往站台走,帆布包裡的折疊貨架偶爾蹭到他胳膊,像隻輕輕跳動的心跳。
車到站時,售票員正用粵語喊
“上車請買票”。李建軍搶先掏出兩張伍角紙幣遞過去,看著綠色的車票落在手心,突然覺得散落的零錢、秀蘭手心的數字、車票的錢數,像是道被精心設計的算術題。而此刻,他好像終於算出了答案。
車窗外的雨停了,陽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給夜大的玻璃幕牆鍍上層金邊。李建軍摸出電大課本,發現秀蘭抄的公式表上,有人用鉛筆添了行小字:“炒粉放了雞蛋”。字跡歪歪扭扭的,像個沒說出口的秘密,藏在那些複雜的電路圖裡,等著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