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70章 跨年夜的約定
深南大道的霓虹在
1990
年最後一天格外刺眼。百貨店閣樓的窗戶推開條縫,冷風卷著煙花的硫磺味灌進來,秀蘭慌忙用棉布堵住縫隙,指尖卻被玻璃上的泥碴刺得發麻。李建軍正蹲在地上除錯收音機,中波頻道的雜音裡,傳來深圳戲院廣場的倒計時聲,像串跳動的脈搏。
“快來看!”
秀蘭突然拽他的胳膊,指縫裡漏出的光映在她臉上,忽明忽暗。華強北的煙花正炸開,金色的
“深圳速度”
四個字在夜空裡停留了三秒,隨即散成漫天星雨,落在華強北的騎樓上,落在他們緊緊相握的手上,也落在百貨店閣樓的木板床上。
搪瓷缸在床頭碰出輕響,橘子汽水的氣泡濺在缸沿,像些細碎的煙花。“2
元一瓶,”
秀蘭的手指在缸底劃著圈,“夠賣一雙襪子了。”
她的賬本攤在兩人中間,牛皮紙封麵被磨得發亮,最新那頁的字跡還帶著油墨香
——“年度總盈利:
元”,紅色的圓圈把數字圈得格外醒目。
李建軍的工資單在賬本旁碼成整齊的一摞,最上麵那張印著
“1990
年
12
月,實發
3800
元”。他用計算器把十二張單子加起來,“啪”
的一聲按下等號:“
元。”
秀蘭立刻報出總和:“
元。”
如果不計算日常開銷,已經有能力支付購房的首付款了。
“比剛來深圳時想的多十倍。”
李建軍的指尖劃過賬本上的第一頁,那裡記著
1988
年的第一筆收入:擺攤賣襪子,盈利
15
元。字跡歪歪扭扭,是秀蘭剛學記賬時寫的,旁邊畫著個哭臉
——
那天收攤時遇到了城管,跑丟了一隻鞋。
閣樓的木板床咯吱響了聲,秀蘭往他身邊挪了挪,毛衣蹭過他的工裝襯衫,帶起陣淡淡的焊錫香。“三娃說春節後房價要漲,”
她的聲音裹在汽水裡,甜絲絲的,“我們要抓緊點。”
窗外的煙花又炸開一朵,照亮她眼裡的光,像兩年前在夜市第一次遇見時那樣亮。
收音機突然響起整點報時,主持人的聲音帶著笑意:“距離
1991
年還有最後半小時!”
李建軍突然起身,從工裝口袋裡掏出個紅布包,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出來。秀蘭的心跳突然漏了拍,橘子汽水在搪瓷缸裡晃出細碎的漣漪,像她此刻的心情。
紅佈散開的瞬間,銀戒指在煙花的映照下泛著暖光。李建軍的手指有些抖,把戒指往她無名指上套時,三次都沒套進去。“380
元,”
他的聲音比煙花還響,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相當於我月薪的十分之一,不貴,但……”
話沒說完就被秀蘭的眼淚打斷,溫熱的淚珠落在手背上,像焊錫滴落在電路板上,滾燙而堅定。
“明年這個時候,”
李建軍單膝跪在閣樓的地板上,膝蓋硌著木板的紋路,“咱搬進新房,客廳擺你的縫紉機,陽台種茉莉。”
他仰頭看著她,煙花在瞳孔裡炸開又熄滅,“然後去民政局,領兩個紅本本,好不好?”
秀蘭的手指突然抓緊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嵌進肉裡。她用力點頭,發梢掃過他的臉頰,帶來一陣輕癢。銀戒指終於套進無名指,尺寸剛剛好,是他偷偷找三娃的女朋友量的尺寸。“好,”
她的聲音哽咽著,“還要在新房的牆上,貼滿咱倆的照片。”
跨年夜的鐘聲突然敲響,從深南大道傳到華強北的小巷,震得閣樓的窗戶嗡嗡響。李建軍站起身時,碰倒了床頭的搪瓷缸,橘子汽水灑在賬本上,暈開
“
元”
的數字,卻沒模糊那個紅色的圓圈
——
像個圓滿的句號,畫在他們奮鬥的這兩年。
收拾東西離開百貨店時,巷口的炒粉攤還沒收攤。老闆舉著鍋鏟喊:“新年第一份炒粉,免費送!”
秀蘭的手指在戒指上摩挲,突然笑出聲:“真像做夢。”
李建軍握緊她的手往黃貝嶺走,煙花的餘燼落在兩人肩上,像撒了把溫暖的星。
出租屋的燈亮起來時,顯得格外溫馨。牆上新貼的世界地圖被煙花的光映得發亮,李建軍白天剛用紅筆圈出
“皇崗”
的位置,旁邊寫著
“我們的家”。秀蘭從帆布包裡掏出夜校的錄取通知書,會計專科的入學日期是
1991
年
3
月,剛好在搬新家之後。
“今晚我們一起住了。”
李建軍的聲音在安靜的屋裡格外清晰,指尖碰了碰她的發梢。秀蘭的臉瞬間紅透,卻沒像往常那樣躲開,隻是輕輕
“嗯”
了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哼。窗外的煙花還在繼續,照亮了屋裡的一切
——
他的夜校筆記,她的賬本,並排掛在門後的鑰匙,還有此刻空氣中流動的、難以言喻的甜。
李建軍燒了壺熱水,秀蘭用兩人的塑膠桶倒了水,水汽模糊了眼鏡片。他們坐在床邊,誰都沒說話,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和窗外的煙花聲交織在一起,像首溫柔的交響曲。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夜校見到她,她抱著會計課本,認真得像在研究什麼稀世珍寶,那時怎麼也想不到,兩年後的跨年夜,他們會這樣依偎在出租屋裡,規劃著同一個未來。
“其實我攢了點私房錢。”
秀蘭突然從枕頭下摸出個小布包,裡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加起來有
862
元,“本來想給你買個新計算器,廠裡那種最新款的。”
李建軍的眼眶突然發熱,把布包推回去:“留著買窗簾,你說過要鵝黃色的。”
煙花漸漸稀疏時,李建軍輕輕擁住了秀蘭。她的毛衣柔軟得像棉花,發間的茉莉香混著橘子汽水的甜,是他聞到過最好聞的味道。窗外的
“深圳速度”
漸漸隱入夜色,而屬於他們的速度,不快,卻一步一個腳印,從夜市的小攤走到百貨店,從出租屋走向商品房,從陌生走到相依。
這一夜,黃貝嶺的出租屋格外安靜,隻有偶爾的翻身和輕聲的呢喃。月光透過紗窗照進來,落在相擁的兩人身上,像蓋了層溫柔的紗。李建軍的手輕輕搭在秀蘭的腹間,能感覺到她平穩的呼吸,像車間裡最穩定的電流,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溫暖和力量。
天亮時,第一縷陽光從窗簾縫鑽進來,照在無名指的銀戒指上。秀蘭的睫毛在晨光中顫動,像停著隻剛醒來的蝶。李建軍的指尖劃過賬本上的
“1990”,突然在旁邊寫下
“1991”,後麵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旁邊是兩個挨在一起的小人,手牽著手,走向嶄新的一年。
出租屋的牆上,世界地圖在陽光下泛著光。皇崗的位置被紅筆圈了又圈,像顆跳動的心臟。李建軍知道,這
元的總收入,不僅僅是數字,是他們用汗水和信任攢下的基石,能穩穩地托起一個家
——
有瓷磚牆,有縫紉機,有夜校的課本,更有彼此眼中,永遠不會熄滅的光。
深南大道的煙花早已散儘,新的一天開始了。秀蘭的賬本最後一頁,新添了行字:“1990
年
12
月
31
日,我們約定永遠在一起”。旁邊畫著枚戒指,戒指中間,是兩個緊緊依偎的影子,在
1991
年的晨光裡,等待著屬於他們的、更加踏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