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95章 套牢的滋味
證券交易所門口的梧桐樹葉被曬得打卷,空氣裡飄著股焦躁的汗味。李建軍擠在攢動的人頭裡,脖子伸得像隻被拎起的鵝,死死盯著電子屏上跳動的綠色數字
——“深發展”
的股價像塊墜崖的石頭,從
20
元直挺挺砸到
12
元,每跳一下,他口袋裡的交割單就變重一分。
“完了!全完了!”
旁邊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突然嘶吼,手裡的報紙被撕成碎片,白色的紙屑在熱風裡打著旋,像一群絕望的蝴蝶。他身邊的女人癱坐在台階上,涼鞋的帶子斷了根,露出的腳趾甲塗著廉價的紅指甲油,此刻正死死摳著磚縫,彷彿要把地麵挖出個洞。
建軍的手指在褲兜裡攥著那張薄薄的紙,交割單上的
“
元”
被汗水洇得發皺。這是他和秀蘭攢了半年的房款,上週排隊三小時買下時,穿西裝的中介拍著他的肩說
“年底準翻倍”,現在看來,那笑容裡藏著的狡黠,比海歸工程師看他的眼神還刺人。
“小夥子,割肉吧!”
賣冰棍的老太太推著自行車經過,竹筐裡的綠豆冰棍冒著白氣,“我家老頭子昨天就跑了,雖然虧了點,總比全賠光強。”
建軍搖搖頭,喉結滾動著說不出話
——
他想起秀蘭的銷售報表,她這個月剛把業績追回到第二,那
5000
元提成是她跑了七家客戶才換來的,現在卻被他填進了股市這個無底洞。
工廠的午休鈴響時,他還蹲在交易所對麵的馬路牙子上。柏油路麵燙得能煎雞蛋,工鞋的橡膠底快被烤化了。bp機在腰間裡震動,是秀蘭發來的傳呼:“晚上做你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麵,早點回。”
他盯著那行字,突然覺得眼眶發澀,像有焊錫的煙嗆進了眼裡。
研發部的空調終於修好了,但冷風裡裹著股尷尬的沉默。海歸工程師的鐳射焊接裝置停在車間中央,三台外貿訂單的電路板被堆在旁邊,焊點上的氧化層像片醜陋的鏽,質檢報告上的
“不合格”
三個字用紅筆寫得格外用力。廠長的皮鞋聲從走廊傳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李建軍,”
廠長的聲音在裝置的嗡鳴裡發沉,“把你的低溫焊接方案拿出來,先頂住這批貨。”
他的手指在鐳射裝置上劃著,指甲縫裡還留著雪茄的煙灰,“但效率必須提上去,客戶隻給三天時間。”
建軍的工位被挪回了研發部中間,小林原來的位置還留著半杯冷掉的茶。但他總覺得背後有眼睛盯著,像上次股市飄紅時,那些羨慕他
“懂投資”
的目光,現在全變成了探究和同情。海歸工程師路過時,領帶在他眼前晃了晃,用生硬的普通話說:“市場和技術一樣,都需要理性,不是嗎?”
秀蘭的傳呼又響了一次,這次是車間主任:“法國客戶的訂單出了點問題,麵料色差超標,你趕緊過來看看。”
她把傳呼機往帆布包裡塞,指尖在
“銷售排名第三”
的報表上頓了頓,新招的粵語女孩正拿著她的客戶資料在影印機前忙碌,香水味濃得像打翻了香水瓶。
回到出租屋時,夕陽把樓道染成了橘紅色。秀蘭在廚房下麵,麵條在沸水裡打著轉,像條糾纏不清的線。建軍推開門的瞬間,她從鏡子裡看見他的臉,比車間的廢電路板還灰敗,手裡的麵條勺
“哐當”
掉在鍋裡。
“股票……”
建軍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跌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交割單,
元變成
元的算術題,簡單得像夜校課本裡的入門題,卻難過得讓他喘不過氣。
秀蘭沒說話,往他碗裡臥了兩個雞蛋,蛋黃在滾水裡慢慢散開,像朵遲開的花。“我這個月提成發了
5000,”
她把錢往他麵前推,鈔票上還帶著銀行的油墨香,“先補上房款的窟窿,股票的事……
慢慢再說。”
建軍的手突然蓋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打濕了鈔票的邊角。“那是你的錢。”
他的聲音發顫,想起去年冬天,秀蘭為了拿下第一筆外貿訂單,在客戶公司樓下等了三小時,凍得鼻尖通紅;想起她的銷售報表上,每個客戶的喜好都記得清清楚楚,比自己的焊接引數還熟。
“你的不就是我的?”
秀蘭的筷子在他碗裡攪著,把雞蛋黃拌進麵條,“三娃不是摔斷了腿,現在不是照樣在開店?”
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畫著圈,“錢沒了可以再賺,人不能垮。”
深夜的半導體播放著股市行情,主持人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鎮定:“投資者需理性看待市場波動……”
建軍把音量調小,看著秀蘭在台燈下改銷售方案,她的筆尖在
“麵料色差解決方案”
上劃著,突然說:“其實股市和做生意一樣,看著熱鬨,裡麵的坑多著呢。”
他翻出股票賬戶,螢幕上的綠色
“-40%”
像道未癒合的傷口。秀蘭湊過來看的瞬間,他趕緊按了關機鍵,卻被她按住手:“看看也無妨,知道疼了,下次就不瞎闖了。”
她的手指在他手背的青筋上劃著,“就像我上次丟了客戶,現在才知道,光靠努力不行,還得防著彆人使絆子。”
第二天清晨,建軍在車間門口撞見廠長。對方的鱷魚皮帶鬆了個扣,顯然是昨晚沒睡好,看見他時突然笑了:“聽說你也買了股票?年輕人有闖勁是好,但彆忘了,工廠纔是你的根。”
他的手指在鐳射裝置的故障單上敲著,“這批貨就交給你了,彆讓我失望。”
低溫焊接的烙鐵重新熱起來,錫珠落在電路板上的瞬間,建軍的手卻微微發顫。他想起股市裡那些跳動的數字,像群不聽話的焊錫,怎麼也捏不到一起。小林路過時,把杯熱咖啡往他桌上放,“李哥,廠長說你的方案雖然慢,但合格率高,鐳射那套看著花哨,靠不住。”
秀蘭在服裝廠倉庫開箱驗貨時,發現新到的麵料比樣品薄了
0.2
毫米。那個粵語女孩湊過來說:“差不多就行了,客戶哪看得出來?”
她沒說話,從帆布包裡掏出卡尺,資料記在筆記本上,和上次股市暴跌的日期並排,像兩記清醒的耳光。
傍晚的股市收盤時,“深發展”
停在了
11.8
元。建軍站在交易所門口,看著穿西裝的男人把手機摔在地上,電池飛出去老遠。他突然覺得手裡的低溫焊接工藝報告變得沉甸甸的,那些被海歸工程師嘲笑的
“土辦法”,此刻卻比任何股票都踏實
——
至少焊好的板子不會變成綠色的數字。
回到出租屋,秀蘭正在擺晚飯,桌上多了盤可樂雞翅。“我的客戶同意讓步接收了,”
她往他碗裡夾肉,“雖然壓了點價,但總比丟了強。”
建軍的筷子頓在半空,突然說:“我想把股票割了,專心搞工藝改進。”
秀蘭的眼睛亮了:“我早想讓你這麼做了!那點錢不算啥,你在工廠站穩了,比啥都強。”
她從帆布包裡掏出張報紙,上麵是深圳市技能大賽的通知,“你看,又有比賽了,這纔是你該去的地方。”
深夜的台燈下,建軍在低溫焊接方案上寫
“效率提升計劃”,秀蘭在旁邊算銷售提成,兩人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的聲音,像支踏實的二重唱。窗外的股市還在喧囂,但出租屋裡的燈光,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
他們知道,有些東西比錢更重要,比如手裡的手藝,身邊的人,和在摔過跟頭後,依然敢重新站起來的勇氣。
第二天,建軍把割肉後的股票交割單扔進了垃圾桶。風吹過研發部的窗戶,帶著焊錫的香氣,他的低溫焊接工藝報告被放在了廠長的辦公桌上,第一頁寫著:“慢即是快,穩才能遠。”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
“合格率
99.2%”
的數字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顆重新亮起的星。
秀蘭的銷售方案也通過了,經理在會上說:“小陳雖然業績不是最高,但客戶投訴最少,這纔是我們要的。”
她的目光掠過那個粵語女孩發白的臉,突然想起建軍說的
“股市的教訓”,原來不管在哪,紮實走穩每一步,比什麼都重要。
傍晚的工業區,兩人並肩走著,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建軍的工裝口袋裡裝著新的工藝改進圖紙,秀蘭的帆布包裡是剛簽的訂單,他們沒再提股市的事,像忘了場不愉快的夢。遠處的證券交易所還亮著燈,但他們知道,那裡的熱鬨不屬於自己,他們的戰場,在車間的焊台上,在客戶的談判桌前,在每一個踏實走過的腳印裡。
夜風裡,秀蘭的聲音帶著笑意:“等這批貨交了,咱去買台洗衣機吧,總手洗太累。”
建軍點頭,目光落在她被汗水浸濕的襯衫上,突然說:“以後咱的錢,一分一分掙,一步一步攢,再也不碰那些虛頭巴腦的了。”
遠處的股市喧鬨聲隱約傳來,但被工廠下班的自行車鈴聲蓋過了。他們的腳步聲在路燈下敲出清脆的響,像在說:套牢的滋味雖然苦,但隻要還能往前走,就不算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