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1章 南巡的風
三月的熱風卷著木棉花絮,撲在龍輝花園的鐵柵欄上。中介手裡的鑰匙串叮當作響,李建軍的拇指反複摩挲著深大本科畢業證的燙金校名,指腹蹭過“電子工程”四個字時,能感受到紙頁下微微凸起的字跡——那是他熬夜寫論文時,鋼筆漏墨暈出的痕跡。
“兩房一廳,月租一千五,押一付一。”中介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目光掃過建軍洗得發白的工裝褲,又落在秀蘭手裡的帆布包上。包角露出半截會計專科畢業證,邊角卷得像片乾枯的荷葉,是上週離職時被服裝廠老闆扯破襯衫,慌亂中塞進抽屜夾的。
秀蘭的指尖在戶型圖上劃著,鉛筆尖在“客廳朝南”四個字上頓了頓:“離科技園坐車要多久?”她的聲音帶著點陝西口音,尾音被熱風烘得發暖。中介報出“十五分鐘左右”時,建軍突然開口:“能看看房子嗎?”他的銀行卡裡躺著三萬塊,是攢了半年的工資加專利獎金,支付三千塊的押租金綽綽有餘,但每一分都得花在刀刃上。
五樓的防盜門推開時,積灰的樓道裡飄來鄰居炒菜的香味,客廳的白牆有些發黃,陽台上的洗衣機蓋著塊藍布,中介掀開布時,鐵鏽在陽光裡晃出細碎的光。“空調是好的,”他拍了拍櫃式空調的外殼,“去年剛換的。”
秀蘭開啟主臥的窗戶,風掀起她的襯衫下擺,露出腰間的紅繩——那枚金算盤吊墜隨著動作輕輕晃,是建軍用第一筆技術獎金買的。“視野不錯,”她指著遠處的塔吊,“那就是科技園吧?”建軍正彎腰檢查插座,聽見這話直起身,塔吊的吊臂在藍天上劃出弧線,像個正在書寫的感歎號。
簽合同那天,服裝廠老闆突然打來傳呼,說要把客戶資料還給她。秀蘭趕到廠裡時,老闆正用計算器敲打桌麵,看見她進來,把一遝訂單摔在桌上:“這些客戶認你,帶走吧。”他的語氣軟了些,“以後成了大老闆,彆忘了回來看老同事。”秀蘭把資料塞進帆布包時,發現最底下壓著張五十塊的紙幣,是她上個月墊付的快遞費,當時老闆說“下次一起結”。
搬家的卡車在龍輝花園樓梯口卸東西時,建軍的焊槍工具箱和秀蘭的麵料樣本袋並排放在地上。建軍看見空調外機上的鏽跡直皺眉:“這玩意兒能用嗎?”秀蘭笑著說“試試就知道”,遙控器按下去時,隻聽見“嗡”的一聲,扇葉紋絲不動,像頭喘著氣的老牛。
“租出去就這樣,要修自己掏錢。”中介在樓下喊,摩托車的引擎聲吞掉了後半句話。建軍摸出萬用表,探針戳進插座時,指標紋絲不動。他拆開空調麵板,電容爆漿的焦味混著灰塵撲出來,像團嗆人的霧。“我來修吧。”他脫了外套,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線條,那是常年握烙鐵練出的結實。
秀蘭蹲在旁邊遞工具,螺絲刀在她掌心轉得飛快。陽光穿過紗窗,在建軍的側臉投下網格狀的光斑,他的睫毛上沾著灰,卻專注地盯著電路板,像在解道複雜的方程。兩個小時後,空調突然“哢噠”一聲啟動,涼風裹著細小的灰塵吹出來,秀蘭笑著跳起來,裙角掃過建軍的手背:“省了維修費,能買兩罐孕婦奶粉了。”
這話讓建軍的動作頓了頓。秀蘭的月經推遲了半個月,早上偷偷買的驗孕棒還藏在梳妝台抽屜裡,兩條紅杠像道待解的密碼。他想說點什麼,傳呼機突然響了,是彩電公司的人事專員:“明天上午九點報到,直接去研發部找張主管。”
研發部在科技園的新樓裡,玻璃幕牆反射著朝陽,晃得人睜不開眼。張主管掃了眼建軍的簡曆,指尖在“深大夜校本科”那行敲著桌麵,突然把一疊進口電路圖扔過來:“三天內看懂,標出關鍵引數,下週進核心組。”
電路圖上的日文標注像群歪歪扭扭的蟲子,建軍的指甲掐進掌心。他想起在流水線焊電路板的日子,午休時躲在角落啃《電子元件手冊》,工友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現在那本翻爛的手冊就在包裡,扉頁上寫著“技術不看出身”,是夜校老師送他的。
第一天加班到深夜,建軍在公司樓下的包子鋪買了兩個肉包,熱氣燙得他指尖發紅。龍輝花園的路燈亮著暖黃的光,秀蘭在陽台上等他,肚子上的睡衣被悄悄掀開一角,月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像鋪了層薄紗。“看懂了嗎?”她接過包子的手帶著奶香,是剛熱過的牛奶味。
建軍咬著包子點頭,從包裡掏出筆記本,上麵用紅筆標滿了注釋:“這裡有個設計冗餘,濾波電容選大了10微法,”他指著電路圖,“還有這處接地方式,改成星形會更穩定。”秀蘭的手指在“星形接地”那行劃著,突然笑了:“跟我做賬似的,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第三天下午,建軍敲開張主管的門時,對方正在用英語打電話,語氣裡的傲慢像層冰。他把標注好的電路圖放在桌上,紅筆圈出的三處設計冗餘格外醒目。張主管掛了電話,拿起圖紙的動作帶著點敷衍,看到第三處標注時,突然停住了。
“這處濾波電容的引數,你怎麼確定可以減小?”他的鏡片後的眼睛眯起來,像在審視塊待檢測的晶片。建軍從包裡掏出本《電路設計優化手冊》,翻到折角的那頁:“根據公式計算,配合我們現有的散熱方案,減小10微法不影響穩定性,還能降低成本。”
辦公室的空調突然停了,窗外的熱風卷著“二次創業”的紅幅拍打著玻璃。張主管盯著公式看了五分鐘,突然說:“明天跟我去實驗室。”他的手指在圖紙上敲了敲,“這些標注,比設計院給的還詳細。”
晚歸的路上,科技園的腳手架上掛滿了紅燈籠,“慶祝南巡講話發表”的橫幅在風裡獵獵作響。夜歸的工程師們騎著自行車,車筐裡的熱包子冒著白汽,有人的傳呼機響了,低頭看時笑著說“專案通過了”。建軍牽著秀蘭的手,路過報刊亭時,她突然停住腳。
“買份報紙吧。”秀蘭指著頭版的標題,“深圳特區報在登南巡講話全文。”建軍掏錢時,賣報的大爺說“今天賣瘋了,都是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報紙的油墨味混著她頭發裡的梔子花香,在晚風裡纏成一團。
龍輝花園的陽台上,兩人並排坐在小馬紮上,報紙攤在膝蓋上。遠處的萬家燈火像撒在黑絲絨上的碎鑽,比羅湖出租屋的燈泡亮了百倍。秀蘭的頭靠在建軍肩上,突然說:“這纔像真正的城市生活。”她的手悄悄覆在自己小腹上,那裡有個小小的生命正在萌芽,像顆埋在春天裡的種子。
建軍的手指劃過報紙上的“發展纔是硬道理”,突然想起張主管最後說的話:“核心組缺個負責電路優化的工程師,你明天就搬過來。”他把秀蘭的手握得更緊,掌心的汗混著她的體溫,像兩股彙流的小溪。
客廳的空調還在吹著冷風,洗好的衣服晾在陽台,工裝褲和連衣裙的影子在牆上依偎著。秀蘭的會計專科畢業證被壓在玻璃台板下,旁邊是建軍的本科畢業證,兩張證書的邊角都有些卷,卻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深夜的小區廣播還在播南巡講話,“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的聲音鑽進紗窗,落在桌上的彩電電路圖上。建軍拿起鉛筆,在“優化方案”那欄寫下“1993年4月啟動”,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裡,秀蘭悄悄說:“等我把那幾單中介業務做完,就開始籌備工作室。”
月光從窗簾縫裡漏進來,在“工作室”三個字上投下道銀線。建軍突然想起剛到深圳時,兩人在夜市分吃一碗炒粉,秀蘭說“以後要在深圳有個家”。現在家是租來的,卻有了空調的涼風、報紙的油墨香、即將到來的寶寶,還有彼此眼裡的光——像南巡的風,吹得人心裡發燙,隻想往前闖。
樓道裡傳來鄰居開門的聲音,有人哼著《春天的故事》,調子跑了卻格外快活。建軍把報紙摺好,放進秀蘭的帆布包:“明天帶去公司,給同事們看看。”秀蘭笑著點頭,手指在他手背上畫著小小的電路圖,最後在終點畫了個圈,像枚等待焊接的焊點,也像個正在成形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