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09章 關外的工廠
關外的公路被貨車軋出深深的轍,車鬥裡的機床裹著防雨布,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建軍坐在總監王強的桑塔納裡,看著窗外掠過的廠房——紅磚牆斑駁脫落,“安全生產”的標語被雨水泡得發灰,和關內科技園的玻璃幕牆像是兩個世界。
“前麵就是老廠區。”王強踩了腳刹車,指著遠處正在裝貨的卡車,“這批機器要運到寶安的新廠房,下週開始試生產。”穿藍色工裝的工人正把流水線的傳送帶往車上抬,喊號子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像首走調的歌。
“關外房租便宜,”一個老師傅往嘴裡塞著煙卷,“老闆說新廠能多雇二十個人,工資比關內低三成,照樣有人來。”他朝牆上的招聘啟事努努嘴,“你看,招普工,初中畢業就行,包吃住,一個月六百。”
建軍的目光落在啟事旁邊的另一張海報上,是從關內貼過來的——“南山科技園招聘工程師,本科以上學曆,月薪三千起”。兩張紙貼在同一麵牆上,像道無形的鴻溝,把“關內”和“關外”劃得清清楚楚。
回程的路上,王強的桑塔納超過了一長串貨車,車鬥裡的機器在顛簸中發出哐當聲。“以後研發在關內,生產去關外,這是趨勢。”王強擰開保溫杯,枸杞的甜味混著煙草味飄出來,“成本能降四成,還不耽誤技術創新。”
建軍望著窗外倒退的樹影,突然覺得手心發癢。他想起剛到深圳時,每天站在流水線前焊電路板,焊錫絲在手裡燙出燎泡,晚上就著路燈背電子元件引數,夢裡都是示波器的波形圖。那時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進研發部,不用再聞車間的機油味。
“李工對新廠區有啥想法?”王強的話把他拽回現實。建軍摩挲著手指上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烙鐵磨出來的,比任何勳章都實在。“生產線的接地係統得改,”他說,“新廠房的電路佈局要相容我們的晶片方案,不然容易出故障。”
回到公司時,研發部的燈已經亮了。海歸主管張啟明正站在建軍的工位前,手裡捏著張晶片設計圖,見他進來,突然笑了:“李工可算回來了,我正想跟你商量,這方案能不能加幾個功能?德國客戶說加錢。”
圖紙上被紅筆圈出的位置,是建軍反複優化過的濾波模組。“加功能會影響穩定性。”建軍把設計圖拿回來,指尖在“-40c至85c工作範圍”那行劃著,“這批晶片要用到工業裝置上,環境複雜,不能為了利潤偷工減料。”
張啟明的臉沉了下來,鋼筆在桌上敲出急促的響:“李工是不是忘了,上個月的獎金是怎麼來的?加幾個電容而已,能出什麼問題?”他突然提高聲音,“你當工程師是搞藝術?能賣錢纔是本事!”
周圍的工程師都停了手裡的活,空氣像凝固的焊錫。建軍攥著圖紙的手在抖,卻盯著張啟明的眼睛:“我在流水線焊過三年板,知道一個焊點出問題,整條線都得停。技術不是用來賺錢的工具,得守住底線。”
“吵什麼?”王強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他剛開完會,領帶鬆垮地掛在脖子上。張啟明立刻迎上去,把圖紙遞過去:“王總您看,李工太固執了,明明能多賺錢……”
王強沒接圖紙,先看了看建軍手裡的原版設計,又翻了翻張啟明的修改方案,突然把圖紙往桌上一拍:“就按李工的來。”他盯著張啟明,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硬氣,“客戶要的是能用十年的晶片,不是用一年就壞的垃圾。技術得守住底線,這是咱公司的根。”
張啟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抓起公文包摔門而去,皮鞋聲在走廊裡撞出刺耳的響。王強拍了拍建軍的肩:“彆往心裡去,搞技術的就得軸一點。”他指著窗外,“你看那片樓,哪個不是靠實打實的技術堆起來的?”
下班時,建軍繞路去了華強北。夜市的霓虹燈把電路板照得像塊調色盤,攤主們舉著晶片喊價:“進口替代!深圳工程師設計的,比原廠貨穩!”他在一個小攤前停下,看見自己研發的相容晶片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塑料包裝上印著歪歪扭扭的“國產精品”。
“這晶片好用不?”建軍裝作顧客問。攤主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翻出檢測報告:“你看,連續執行五百小時無故障,比進口的便宜三成!我叔在關外開電子廠,全用這個,說比原廠貨還抗造。”他壓低聲音,“聽說設計者以前也是流水線工人,厲害吧?”
建軍沒說話,轉身融進人群裡。晚風掀起他的衣角,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烘烘的。他想起老廠區那個砸出坑的工位,想起夜校課本上的批註,想起王強說的“技術底線”,突然覺得那些熬通宵的日子、被質疑的瞬間,都有了沉甸甸的意義。
關外的貨車還在往新廠房運機器,車燈在黑暗中連成條光帶,像條正在遷徙的長龍。關內的寫字樓亮著燈,電梯裡的工程師們討論著專利申請,有人的bp機突然響了,低頭看時笑著說:“媳婦問晚上回不回家吃飯。”
公交站台擠滿了下班的人,有人在討論關內的房價,有人說關外新開了商場,還有人拿著招工啟事在比對——左邊是科技園的工程師崗位,右邊是關外工廠的普工招聘,工資單上的數字差著好幾倍,卻都浸透著同一個詞:希望。
建軍擠上公交車時,車窗外的霓虹燈正次第亮起。他摸出錢包裡的全家福,照片上秀蘭挺著肚子笑,他站在旁邊,工裝褲的褲腳還沾著焊錫。照片背麵是秀蘭寫的字:“有家就有根。”
建軍知道,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機器搬到關外,會有越來越多的工程師留在關內,但從流水線到研發部的這條路,他會一直記得——那上麵有焊錫的痕跡,有夜校的燈光,有無數個像他一樣的人,在這片土地上,用雙手把夢想焊進現實裡。
回到龍輝花園時,秀蘭正抱著嬰兒床的欄杆傻笑。淺棕色的實木床擺在臥室角落,欄杆上還刻著小小的花紋。“三娃媳婦說這床能用到孩子五歲。”她拉著建軍的手摸欄杆,“你看這做工,比商場賣的結實。”
窗外的月光落在嬰兒床上,像鋪了層銀霜。建軍突然想起關外老廠區的機床,想起華強北攤位上的晶片,想起王強說的“技術底線”。他低頭吻了吻秀蘭的額頭,輕聲說:“以後咱孩子長大了,我帶他去看看原來上班的電子廠,告訴他爸爸是從那裡走出來的。”
秀蘭的肚子輕輕動了一下,像在回應他的話。關內關外的燈火在窗外交融,像條奔流不息的河,載著無數人的希望,往更遠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