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23章 五塊錢的溫差
工地上的廣播第三次響起《社會主義好》時,李建軍已經在財務室門口排了兩個鐘頭。水泥地麵被太陽曬得發燙,帆布膠鞋下的雙腳像是踩在烙鐵上。隊伍像條緩慢蠕動的長蛇,工友們攥著皺巴巴的工資條,議論聲混著蟬鳴在空氣中發酵。
“下一個!”
財務室的小窗掀起鐵柵欄,露出張塗著紅指甲的手。李建軍往前挪了半步,聞到股廉價雪花膏的味道。前麵的王二小子突然罵了句:“日他娘!”
原來他的工資條上赫然寫著
“罰款
5
元”,理由是
“私藏工地鐵釘”。“這不是明搶嗎!”
王二小子的陝北話在走廊炸開,卻被保安推搡著帶了出去。
終於輪到李建軍時,他聽見算盤珠子劈裡啪啦地響。財務戴著金絲眼鏡,粵語混著普通話念道:“日結
5
元,扣除夥食費
1.5
元,全勤獎
3
元,預支
20
元......”
最後算盤重重一拍:“這個月淨得
82
元。”
她把一疊零錢拍在櫃台上,硬幣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李建軍蹲下身撿錢,指尖觸到帶著體溫的紙幣。82
元,疊起來不過薄薄的一小遝,卻浸透了
30
天的汗水。他想起離家前王磊說的
“深圳錢好賺”,想起自己在祖墳前立下的
“三年掙個萬元戶”
的誓言,喉嚨突然發緊。抬頭時,正看見本地工頭倚在門口打大哥大,黑色的磚頭機按鍵聲像鋼針紮進耳膜:“今晚老地方,我開我的豐田去......”
回到工棚時,夕陽把竹架板的影子拉得老長。李建軍躲在鋪位角落數錢,一元、五角、一角的紙幣攤在油膩的床板上。82
元,能買
41
斤豬肉,或是老家窯洞半年的煤油錢。隔壁床的河南工友哼著歌,用新發的工資買了台二手收音機,鄧麗君的《甜蜜蜜》從破舊的喇叭裡飄出來,與工地廣播裡
“安全生產注意事項”
的通知撞個滿懷。
“建軍,分錢不?”
王二小子不知何時湊過來,臉上還帶著被保安推搡的紅印。他壓低聲音:“我知道哪能搞到外快,電子廠廢料堆......”
李建軍趕緊把錢塞進枕頭下,帆布包的補丁硌得手背生疼。他想起勞務科牆上的標語
“嚴禁盜竊工地物資”,想起趙叔說的
“被抓到要送派出所”,搖搖頭沒說話。
夜幕降臨時,李建軍摸出藏在鞋墊下的信紙。鋼筆尖懸在紙麵遲遲未落,窗外的探照燈把工棚照得如同白晝。攪拌機的轟鳴中,他聽見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那聲音像極了黃河的浪濤。終於落筆時,字跡比往常歪斜許多:“爹,娘,我在深圳挺好的,工資一天
6
塊,下個月還能漲......”
寫到這裡,他停頓了許久。工棚裡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春杏的咳嗽聲格外清晰。她今天在工地上暈倒了,聽說是因為省下菜湯給弟弟寫信。李建軍咬了咬嘴唇,又添上一句:“深圳遍地是機會,等掙了錢,給咱家蓋新房。”
最後,他鬼使神差地寫下
“想家”
二字,立刻又慌亂地劃掉,墨團在紙上暈染開來,像滴在心頭的淚。
月光爬上腳手架時,李建軍把信摺好,塞進裝電工證的口袋。隔壁床的收音機還在響,這次是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他望著工棚外正在澆築的高樓,那些鋼筋混凝土的巨獸在夜色中張牙舞爪。82
元,對於這座城市來說,不過是大哥大裡的一通電話,是豐田車油箱裡的幾滴油,可對於他,卻是離夢想最遙遠的距離。
第二天上工,李建軍看見財務室門口貼著新的告示:“因物價上漲,夥食費調整為每日
2
元。”
紅紙上的油墨還未乾透,在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瘸子三娃用柺杖敲了敲告示:“這下好了,一天白乾半響。”
他褲兜裡露出半截煙絲,是用省下的飯票換來的。
混凝土繼續從泵管傾瀉而下,吞沒了工人們的腳印。李建軍扛起水泥袋時,肩膀上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數著腳下的步數,計算著照這樣下去,要多少年才能攢夠一萬元。121
步,從料場到攪拌機,每一步都踩著汗堿結晶的硬塊,每一步都離夢想更遠一點。
收工後,他蹲在水龍頭前洗臉,渾濁的水流過臉頰,衝走了新沾上的水泥灰。春杏遞來半塊發硬的饅頭,說食堂今天沒剩菜了。李建軍望著遠處國貿大廈的塔吊,鋼鐵臂杆上的燈光在夜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他突然想起王磊畫的地圖,那個用紅筆圈出的太陽,此刻正被烏雲遮蔽。
深夜,李建軍再次摸出信紙。這次他寫得很快,字跡潦草得自己都快認不出:“深圳的月亮和老家的一樣圓,可照在身上卻冷冰冰的。”
寫到這裡,他聽見工棚外傳來巡邏的腳步聲,慌忙把信紙塞進牆縫。月光透過竹架板的縫隙灑進來,照亮了他掌心裡的繭子,那些被水泥腐蝕的傷口,正在慢慢結痂。
隔壁鋪位的工友說夢話的聲音忽大忽小,夾雜著囈語般的方言。李建軍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聽著遠處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他想起臨行前母親塞進行李的那包曬乾的艾草,說是能驅蚊,此刻那包艾草安靜地躺在揹包底部,散發著熟悉的草藥香,與工棚裡刺鼻的汗味、水泥味格格不入。
翻了個身,李建軍的後背貼上冰涼的竹板,粗糙的紋理硌得生疼。他想起老家的土炕,燒得溫熱的黃土能驅散所有疲憊。工棚外,攪拌機仍在不知疲倦地轟鳴,混凝土澆築的聲音像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而他藏在心底的那個
“萬元戶”
夢想,在五塊錢一天的現實麵前,正如同被汗水浸透又曬乾的工裝,褶皺裡滿是無奈的痕跡
卻又倔強地等待著被熨燙平整的那一天。
82
元,這個數字像塊烙鐵,烙在李建軍的心頭。它是混凝土裡的汗堿,是工棚漏下的月光,是永遠寄不出去的家書。當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照亮正在長高的大樓,他知道,自己與深圳的溫差,遠不止五塊錢那麼簡單。這溫差裡,藏著黃土高原的日出,藏著母親納的千層底,藏著一個少年破碎又倔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