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13章 除錯台的硝煙
實驗室的日光燈管發出
“滋滋”
的電流聲，像條吐著信子的蛇。李建軍盯著示波器螢幕上跳動的亂碼，指尖在電阻箱上擰動的力道越來越大，金屬旋鈕被磨出刺耳的聲響。導航係統首次聯機測試進行到第七十二小時，定位訊號突然像被狂風撕碎的紙，在螢幕上攪成團灰色的麻。
“停！”
張啟明的吼聲撞在玻璃隔斷上，彈回來砸在建軍臉上。他抓起桌上的測試報告，三折兩折扔進垃圾桶，紙頁邊緣的
“定位精度
±65
米”
被揉成個難看的球。“跟高德樣機差遠了！”
他指著牆上的進度表，紅筆圈出的交付日期像道正在收緊的絞索，“我早說該引進現成技術，偏要搞什麼自研！”
站在他身後的經濟學博士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投影儀的藍光。“從資本回報率看，外購比自研節省
60%
成本。”
博士的指甲修剪得圓潤發亮，輕輕點在報表的
“研發週期”
欄上，“美國廠商的報價雖然高，但能保證三個月內量產，這期間產生的資金收益，足夠覆蓋采購成本。”
建軍的指關節捏得發白，三天沒閤眼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像爬滿了紅色的電路圖。他沒看張啟明，也沒理會博士的報表，隻是俯身拆開樣機外殼，露出裡麵改造過的環形濾波電路。綠色的電路板上，銅箔被重新布線，形成個螺旋狀的圓環，像枚微型的雷達。
“是天線阻抗匹配問題。”
他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烙鐵頭在焊點上一點，青煙立刻蜷成小蛇，“這裡的訊號反射係數超標了，加個定向耦合器就能解決。”
他從零件盒裡捏出個銀色的小方塊，引腳在燈光下閃著冷光，“除錯好最多兩天，精度能控製在
50
米以內。”
張啟明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股咖啡酸氣。“兩天？”
他抓起桌上的財經報紙，頭版的股市走勢圖用紅筆標著上揚的箭頭，“老闆的股票都漲了
15%，資訊中心的慶功會剛結束，誰有空等你擺弄這些破銅爛鐵？”
他的皮鞋往電路板上碾了碾，“搞砸了國內客戶的訂單，你擔得起責任？”
博士適時地補充：“根據風險評估模型，每延遲一天交付，公司的資本增值率就會下降
0.3%。”
他攤開份新的報告，“我已經聯係了美國供應商，他們同意加急發貨，溢價
10%，但能保證下週到貨。”
建軍的手停在半空中，烙鐵頭的餘溫把空氣烤得發燙。他想起客戶來考察時說的話：“我們就想要中國自己設計的導航係統，哪怕精度差一點。”
那時對方握著他的手，掌心的老繭磨得他生疼，像在傳遞某種沉甸甸的東西。
“我再試一次。”
建軍把定向耦合器焊在電路板上，錫珠滴落的瞬間，示波器的亂碼突然出現了一絲規律的波動。小林抱著示波器探頭跑過來，線繩在地上拖出條彎彎曲曲的痕：“李哥，用這個舊探頭試試，倉庫裡翻出來的，頻寬夠。”
張啟明摔門而去時，博士正用計算器敲打采購方案。建軍沒抬頭，隻是調整著示波器的觸發電平，螢幕上的波形像條被馴服的蛇，漸漸舒展開來。“李哥，張主管說要停掉專案資金。”
小林的聲音壓得很低，“他讓我把這些零件清點入庫。”
建軍的目光落在耦合器的焊點上，那裡的錫麵光滑得像麵小鏡子。“清點可以，”
他從抽屜裡翻出本測試記錄本，“但得等我把資料記下來。”
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裡，他聽見資訊中心傳來的歡呼
——
大概又有人賺了錢。
夜幕像塊浸了油的布，沉沉地蓋在科技園上空。實驗室隻剩下建軍一個人，舊示波器的熒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像片流動的星海。他把天線接在改裝過的模組上，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百葉窗，在電路板上投下細長的光斑，像給電路加了道額外的訊號。
“嘀嘀
——”
傳呼機突然在褲兜震動，綠光透過布料映在地上，像隻眨眼的螢火蟲。建軍掏出來看，螢幕上的字跡刺得他眼睛發酸：“胎動頻繁，醫生讓即刻住院觀察
——
秀蘭。”
他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跑，電路板還攤在操作檯上，定向耦合器的引腳亮得像根救命稻草。走廊裡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在追趕什麼。經過總監辦公室時，門虛掩著，王強正對著電話壓低聲音：“……
那筆錢不能動，是研發備用金……”
“王總！”
建軍的手按在門把上，掌心全是汗。王強慌忙掛了電話，煙灰缸裡的煙蒂堆成了小丘。“秀蘭要住院。”
建軍的聲音發顫，“醫生說胎動不正常。”
王強看著桌麵上的測試報告：“你去吧，這裡交給我來處理。”
他的手指在測試報告上點了點，“老闆在資訊中心慶功。導航的事，我幫你頂著。”
建軍說自己可以應付，沒有收那張銀行卡。電梯下降時，建軍突然想起王強上個月住院，自己去探望時，他正躲在病房裡改測試報告。那時張啟明說
“老東西該退休了”，博士則在會議上建議
“優化管理層結構，降低人力成本”。
計程車在醫院門口停下時，建軍的襯衫後背已經濕透。急診樓的燈光白得刺眼，他剛跑到婦產科門口，就看見秀蘭扶著牆站著，手緊緊捂著肚子，臉色比牆上的瓷磚還白。“你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剛才動得厲害，現在又安靜了。”
醫生拿著
b
超單出來，眉頭擰成個結：“胎兒心率有點快，建議住院觀察。”
他指著螢幕上模糊的影像，“這裡有個強光點，雖然不一定有問題，但孕晚期還是謹慎點好。”
建軍的目光落在那個小白點上，突然覺得比示波器上的雜波更讓人心慌。
辦理住院手續時，護士遞來張費用清單，押金那一欄寫著
“3000
元”。建軍刷完卡，看見餘額還剩六萬多，心裡稍微鬆了些。他把秀蘭扶到病床上，發現她的孕婦裙後腰濕了一片
——
大概是剛才疼得出了汗。
“導航係統怎麼樣了？”
秀蘭拉著他的手，指尖冰涼。建軍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試圖傳遞些溫度：“快好了，加個零件就行。”
他沒說專案可能被停，也沒說張啟明的刁難，隻是輕輕揉著她的太陽穴，“你先好好休息，我請了假陪你。”
深夜的病房很靜，隻有監護儀的滴答聲在空氣中跳動。秀蘭睡著了，眉頭卻還皺著，像在夢裡也在擔心什麼。建軍坐在床邊，看著她孕晚期的肚子，突然想起白天焊的定向耦合器
——
那個小小的金屬方塊，此刻大概還躺在實驗室的電路板上，等著他回去完成最後的除錯。
bp機突然震動，是小林發來的資訊：“張主管帶人把實驗室的零件收走了，說要發往美國檢測。”
建軍盯著螢幕，指關節抵在嘴唇上，嘗到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想起王強塞給他銀行卡時的眼神，想起客戶說的
“要中國自己的技術”，突然從口袋裡摸出筆，在病曆本的背麵畫起了電路圖。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紙上投下片柔和的光。建軍的筆尖在
“定向耦合器”
幾個字下畫了道橫線，像在給自己立下軍令狀。監護儀的滴答聲裡，他彷彿聽見了導航係統重新啟動的蜂鳴，那聲音穿過醫院的走廊，穿過科技園的深夜，像在召喚他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戰場。
淩晨三點，秀蘭突然動了動，喃喃地說：“彆吵架……”
建軍俯下身，看見她眼角的淚。他輕輕擦掉那滴淚，在她耳邊說：“不吵架，等你好了，咱們一起回家，看導航係統怎麼定位到家門口。”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早班的護士推著治療車走過，腳步聲很輕。建軍把畫好的電路圖折起來，塞進秀蘭的枕頭下
——
那裡有她最安心的味道。他站起身，理了理皺巴巴的襯衫，決定先回公司一趟，哪怕隻是去看看那個躺在電路板上的定向耦合器，看看它有沒有被張啟明的皮鞋碾壞。
走出醫院大門時，朝陽正從高樓的縫隙裡擠出來，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建軍迎著光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條通往實驗室的路。他知道，除錯台的硝煙還沒散儘，但隻要那根烙鐵還在手裡，隻要病床上的人還等著他，他就必須把這場仗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