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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120章 分岔的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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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院那天的陽光格外慷慨,透過醫院的梧桐葉,在地上織出張晃動的金網。月嫂張姐抱著裹得嚴實的李夢走在前麵,藍布包上的碎花隨著腳步輕輕起伏,像隻振翅的蝴蝶。秀蘭挽著建軍的胳膊,步子還帶著產後的虛浮,棉質月子服的袖口蹭過他的手腕,帶來溫溫的暖意。

“慢點走。”建軍扶著她的腰,指尖能摸到腰帶裡露出的紗布邊角。住院四天,秀蘭的臉頰豐潤了些,卻還是比孕前清瘦,鎖骨在領口若隱隱現,像兩彎淺淺的月牙。“張姐說回家給你燉鴿子湯,補氣血的。”

秀蘭笑了笑,目光落在張姐懷裡的繈褓上:“不知道咱閨女認不認家。”李夢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彷彿在回應母親的話。

醫院門口的花壇邊,一輛黑色桑塔納正安靜地泊著。車窗緩緩降下,露出張啟明那張總是緊繃的臉,陽光在他的金絲眼鏡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李建軍。”他的聲音隔著玻璃傳過來,帶著點不情願的生硬。

建軍讓秀蘭和張姐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自己朝車邊走去。車門沒鎖,張啟明從副駕座拿起份檔案,封皮上印著“專利證書”四個燙金大字。“導航係統的專利下來了。”他把證書遞過來,指尖在第二頁的位置敲了敲,“你的名字在這兒。”

建軍的目光掃過證書,發明人欄的第一個名字是公司全稱,第二個是張啟明,第三個纔是他的名字,字跡擠在角落,像株被樹蔭遮住的小草。他想起熬夜除錯定向耦合器的那些夜晚,烙鐵頭的青煙在日光燈下扭成的灰繩,突然覺得這張紙輕得像片羽毛。

“老闆說資訊中心缺個技術顧問。”張啟明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打著轉,指甲修剪得圓潤發亮,“月薪一萬,比你在研發部焊電路板強多了。”他朝科技園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博士昨天又推薦了隻好股,老闆一天賺的,夠買十條生產線。”

秀蘭在長椅上輕輕咳嗽了聲,建軍回頭時,看見她正低頭逗弄繈褓裡的李夢,陽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鍍上層柔和的金邊。張姐在旁邊說:“這孩子真乖,一路都沒哭。”

“研發部可能要裁人。”張啟明的聲音突然壓低,像條吐信的蛇,“老闆覺得搞技術不如搞資本來錢快,博士已經在做‘技術資產剝離’方案了。你自己想清楚,是抱著你的電路板喝西北風,還是跟我們去資訊中心賺大錢。”

建軍把專利證書遞回去,紙張邊緣的毛刺硌得指尖發麻。他想起王強上週在電話裡的歎息:“老闆現在眼裡隻有k線圖,研發部的預算砍了一半。”那時他正在給李夢換尿布,孩子的小腳丫蹬在他手背上,軟得像團棉花。

“我還是想搞研發。”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塊投入湖麵的石頭,在張啟明錯愕的目光裡漾開圈圈漣漪。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在他腳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條嶄新的起跑線,清晰地分隔開兩條路——一條通往資訊中心的玻璃幕牆,一條通向實驗室的焊錫青煙。

張啟明的眼鏡滑到鼻尖,他盯著建軍看了半晌,突然嗤笑一聲:“你還真是塊捂不熱的石頭。”他發動汽車,引擎的轟鳴驚飛了枝頭的麻雀,“彆後悔。”黑色的桑塔納像條遊魚,很快彙入醫院門口的車流,隻留下股淡淡的汽油味。

建軍轉身往長椅走去,秀蘭抬頭看他,眼裡沒有驚訝,隻有瞭然的溫柔。“決定了?”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劃著,像在畫條看不見的線。

“嗯。”他蹲下來,視線與繈褓裡的李夢齊平。小家夥不知何時醒了,烏溜溜的眼睛正盯著他,嘴角突然彎成個小小的弧,像顆剛剝開的糖。

“寶寶笑了。”張姐驚喜地說,調整了下抱孩子的姿勢,“剛才那位先生說啥了?看你倆的樣子,像有啥大事。”

“沒啥大事。”建軍摸了摸女兒柔軟的胎發,觸感像蒲公英的絨毛,“就是問我要不要換個活兒乾。”他抬頭望向遠處的科技園,樓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其中一棟的頂層,導航係統的測試訊號正穿過雲層,在監控屏上跳成條平穩的綠線——定位精度穩定在±45米,比合同要求的還多出5米餘量。

那是他用無數個通宵換來的精度。從最初的亂碼頻出,到後來的±65米、±55米,直到現在的±45米,每縮小一米誤差,電路板上就多一個他親手焊的焊點,示波器的熒光屏上就多一條他畫的曲線。這些密密麻麻的焊點和曲線,像他在深圳這片土地上紮下的根,雖然不顯眼,卻紮實得很。

“搞研發挺好的。”秀蘭的聲音帶著產後的沙啞,卻透著股堅定,“你上次說的那個‘北鬥民用化’,不是一直想試試嗎?”她指的是建軍前陣子唸叨的構想——把導航係統和國產衛星結合,做一套完全自主的定位方案,那時張啟明還嘲笑他“異想天開”。

建軍的心突然亮了,像被陽光曬透的玻璃。他想起剛進公司時,在實驗室焊電路板,午休時就蹲在車間角落啃《衛星定位原理》,書頁被機油浸得發皺;想起夜校的老師拍著他的肩說“技術這東西,騙不了人”;想起王強偷偷塞給他專案備用金時,眼裡的那句“彆讓技術蒙塵”。

這些畫麵像串珍珠,被“研發”這根線串在一起,沉甸甸地墜在他心頭。資訊中心的月薪一萬固然誘人,像條鋪著紅毯的捷徑,但他更想走那條布滿荊棘卻能看到星空的路——那裡有他熟悉的烙鐵溫度,有他能看懂的波形圖,有他親手種下的希望。

“回家。”建軍扶起秀蘭,張姐抱著李夢跟在旁邊,小家夥的眼睛還在滴溜溜地轉,彷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醫院門口的車流來來往往,有賓士寶馬,也有吱呀作響的自行車,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跑道上奔忙,朝著各自認定的終點。

路過報刊亭時,建軍瞥見最新的《深圳特區報》,頭版標題用了加粗的黑體字:“資本與技術的博弈:誰將主導未來?”旁邊配著兩張照片,一張是股市交易所裡密密麻麻的人頭,一張是實驗室裡專注除錯裝置的工程師。

他沒買報紙,隻是握緊了秀蘭的手。資本的跑道或許平坦寬闊,能讓人快速抵達財富的終點,但技術的荒原上,纔有他親手種下的那棵芒果樹——就像龍輝花園樓下那棵,當年他剛搬來時還隻有手腕粗,如今已能在夏天結出滿樹金黃的果實。

“寶寶又笑了。”張姐突然說。建軍湊過去,看見李夢的嘴角彎得更明顯了,小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像隻滿足的小貓。陽光落在她臉上,絨毛都染上了金邊,彷彿在為父親的選擇點頭。

回家的計程車駛上龍珠大道時,建軍指著遠處的科技園對秀蘭說:“你看,那棟頂樓最亮的那盞燈,是我的實驗室。”秀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點光在成片的樓群裡不算起眼,卻像顆執著的星,在陽光下依然清晰可辨。

他知道,未來的路不會輕鬆。研發部可能真的會裁人,張啟明的冷眼和博士的資本論還會時不時冒出來,龍輝花園的房租說不定還會漲。但隻要想到實驗室裡那台還在執行的導航樣機,想到秀蘭在燈下翻看的工作室計劃書,想到女兒在繈褓裡安穩的呼吸,他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車窗外的梧桐葉向後倒退,像翻頁的日曆。建軍看著懷裡熟睡的女兒,突然想起張姐說的“月子裡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其實人生不也如此嗎?每天都在變化,每天都有新的可能。重要的不是選擇哪條跑道,而是選定之後,能否像除錯導航係統那樣,一步一步校準方向,哪怕慢一點,也要朝著自己認定的精度靠近。

計程車拐進龍輝花園的大門時,樓下的芒果樹正抖落最後一片枯葉。建軍抱著李夢下車,秀蘭挽著他的胳膊,張姐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後麵。陽光穿過樓道的窗戶,在台階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條通往家門的紅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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