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128章 爭吵後的冷戰
冷戰像深圳梅雨季的黏膩濕氣，裹著龍輝花園的出租屋，連空氣都透著沉鬱。
第一天清晨，建軍在折疊床的金屬涼意裡醒過來
——
他昨晚沒回家，蜷在實驗室的臨時床將就了一夜。示波器螢幕還亮著，±45
米的波形圖在黑暗中閃著綠光，像道沒癒合的傷口。摸出傳呼機，螢幕漆黑，秀蘭沒發過一條資訊。
他踩著晨光回出租屋拿換洗衣物，門沒鎖，推開門就看見秀蘭抱著李夢坐在陽台。南山區的晨霧還沒散，樓下芒果樹的葉子沾著露水，濕漉漉地垂著。嬰兒車的輪子卡在地板縫裡，秀蘭沒低頭扶，隻是望著遠處科技園的方向發呆，桌上的粥涼透了，鹹菜碟邊緣凝著圈白霜。
“我去公司了。”
建軍的聲音在玄關打轉，像根沒焊牢的電線，風一吹就晃。
秀蘭沒回頭，隻有李夢
“咿呀”
一聲，小手抓著母親的衣領。門關上的瞬間，他聽見嬰兒車被猛地拽動的聲響，木頭摩擦地板的
“吱呀”
聲，紮得耳朵發疼。
第二天中午，研發部的人都擠在食堂電視前。深科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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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影象條瘋長的藤蔓，紅色漲停柱在螢幕上排得密密麻麻。主持人的聲音帶著亢奮：“該股連續五個漲停，創年內新高，投資者需注意風險……”
話音未落，資訊中心的人突然拍著桌子歡呼。張啟明舉著啤酒罐在過道裡晃，泡沫灑在地上，黏糊糊的：“老闆發話了！給咱們發炒股獎金，每人一萬！今晚去國貿旋轉餐廳慶功！”
研發部的空氣瞬間凝固。有人把不鏽鋼餐盤往桌上一摔，聲響蓋過了電視聲：“憑什麼？我們天天熬通宵焊板子，連季度獎金都沒見著！”
張啟明晃到建軍身邊，啤酒罐的涼意蹭過他的胳膊：“憑什麼？憑我們能給公司賺快錢啊。”
他瞥了眼建軍空著的餐盤，“有些人守著破技術，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還談什麼尊嚴？”
建軍攥著筷子的手緊了緊，竹筷在掌心壓出四道紅痕。他想起秀蘭眼淚汪汪的臉，想起垃圾桶裡撕碎的訂單，突然覺得嘴裡的米飯像摻了沙，咽不下也吐不出。
小林收拾東西時，把一本卷邊的《電子電路基礎》放在建軍桌上。“李哥，我明天不來了。”
他的揹包鼓鼓囊囊，裝著焊錫絲、萬用表，還有半盒沒拆的鬆香，“我爸在羅湖開了家貨運站，讓我回去幫忙，比在這熬著強。”
建軍摸了摸桌角的導航板
——
那是他焊的第一塊樣品，電容上的焊點圓得像顆句號，還是當年王強跟他一起焊的。“不再等等？”
他的聲音很輕，“導航專案說不定還有轉機。”
小林笑了，笑聲裡裹著點苦澀：“等什麼？等老闆把研發部拆了改炒股機房嗎？”
他背起揹包，走到門口又回頭，“李哥，彆太死心眼，這世道，能攥在手裡的錢纔是真的。”
實驗室的門關上時，資訊中心傳來《恭喜發財》的歌聲，混著啤酒罐的碰撞聲，像根針，紮在心裡最軟的地方。
冷戰的第四天，秀蘭決定回趟陝西孃家。去羅湖火車站的路正好經過振業大廈，她想起了三娃兩口子。
三娃的廢品回收站藏在振業大廈旁的民房巷子裡，三娃媳婦抱著剛滿月的兒子，正蹲在門口分揀電子零件，看見秀蘭，眼圈一下子紅了：“秀蘭你可來了！我快愁死了！”
她把秀蘭拉進屋裡，把一張皺巴巴的交割單拍在桌上，紅色虧損數字刺得人眼疼，“說跟著行情炒能翻倍，結果這幾天跌得底都沒了！”
裡屋傳來三娃的聲音，他攥著個破手機：“你懂什麼？這是短期回撥，等漲起來就賺了！”
“回撥？”
三娃媳婦把孩子往秀蘭懷裡塞，聲音發顫，“昨天還說虧兩千，今天就虧五千！再這麼跌下去……”
秀蘭從帆布包裡掏出塊布。“我去火車站坐火車回孃家，順路來看看你們，”
她的聲音很輕，“想跟我媽學學做手工棉鞋，小本生意，虧了也不怕。”
三娃媳婦眼睛亮了：“這主意好！現在城裡孩子都穿機器鞋，手工棉鞋軟和，肯定有人買！”
秀蘭當天下午就上了火車。綠皮火車晃晃悠悠走了三十多個小時。李夢在懷裡睡得安穩，小拳頭攥著她的衣角，窗外的風景從南方水田變成北方黃土坡，熟悉的鄉音漸漸多了，她緊繃的神經才慢慢鬆了些。
孃家的土坯房還是老樣子，母親在門口老槐樹下等她，頭發又白了些。“蘭啊，路上累壞了吧？”
母親接過李夢，在孩子臉上親了又親，“跟建軍吵架了？你看你，眼圈都青了。”
晚飯時，母親把一碗油潑麵推到她麵前，辣子香飄滿屋子。“彆跟男人置氣，”
母親的筷子在碗裡拌著麵，“他在深圳做技術不容易，你多擔待點。”
她從櫃子裡抱出個布包，裡麵是新彈的棉花，白花花的像堆雪，“你想做棉鞋，媽支援你。這棉花是咱家地裡種的，軟和，做出來的鞋不硌腳。”
秀蘭捧著熱麵，眼淚突然掉在碗裡。“媽，我怕做不好。”
“怕啥？”
母親拍著她的手，“從小本生意做起，哪怕一次隻做十雙八雙，慢慢就好了。媽跟你一起做，等你回深圳，媽給你多帶點棉花。”
在孃家的五天，秀蘭跟著母親學做棉鞋。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落在針線笸籮上，母親的手指在棉花間穿梭，鞋底的針腳密得像魚鱗。李夢在炕上爬來爬去，抓著棉花團笑，屋裡的紡車聲、孩子的笑聲混在一起，衝淡了深圳的煩惱。
回深圳那天，母親把裝棉花的布包塞得鼓鼓囊囊，還煮了二十個茶葉蛋：“路上吃，彆餓著孩子。”
火車開動時，母親在站台揮著手，身影越來越小，秀蘭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推開出租屋的門，秀蘭愣了
——
地板掃得乾乾淨淨，嬰兒車被擦得發亮，連之前卡住的輪子都修好了。陽台的晾衣繩上，掛著她臨走前沒洗的衣服，風一吹，帶著淡淡的洗衣粉香味。
她把棉花攤在陽台的竹籃裡，白花花的像堆雪。李夢趴在旁邊，小手抓著棉花，笑得咯咯響。
傍晚時分，門開了。建軍回來了，工裝外套上沾著焊錫的黑漬，頭發亂得像雞窩，手裡卻提著個塑料袋
——
裡麵裝著李夢愛吃的草莓，還有秀蘭喜歡的糖糕。
他看見陽台上的棉花，腳步頓了頓，沒說話，隻是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棉花攤開些，讓每一朵都能曬到夕陽。秀蘭抱著李夢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月光落在他肩上，把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照得清清楚楚。這幾天，他好像瘦了點，下巴上冒出了胡茬。
“孩子……
還好嗎？”
建軍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什麼。
秀蘭點了點頭，把李夢遞過去。小家夥伸出小手，抓住父親的衣領，把臉埋在他懷裡，發出滿足的
“呼呼”
聲。建軍抱著孩子的動作有些生疏，卻格外小心，手指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嗬護易碎的寶貝。
星期六那天，建軍沒去公司加班。他早早起來，把李夢的嬰兒背帶收拾好，又在包裡塞了塊隔尿墊：“今天去華強北，順便去筆架山公園玩。”
他把公交卡遞給秀蘭，眼裡帶著點討好的笑意。
華強北的電子市場依舊熱鬨，建軍牽著秀蘭的手，在賣布料的攤位前停住：“你看這塊燈芯絨，做鞋裡子剛好，軟和還保暖。”
他蹲下來，給李夢買了個會唱歌的撥浪鼓，小家夥抓著鼓槌，在人群裡笑得響亮，引來路過的人側目。
從華強北出來，他們換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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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公交去筆架山公園。陽光透過車窗，在李夢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下車後，建軍抱著孩子，秀蘭拎著買的布料和零食，沿著湖邊慢慢走。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風吹過湖麵，泛起粼粼的波光。
在公園的草坪上，建軍鋪了塊格子布，把草莓和糖糕擺出來。李夢坐在布上，抓著草莓往嘴裡塞，果汁沾得滿臉都是。
“等忙完這陣，”
建軍咬了口糖糕，甜膩的味道在嘴裡散開，“我陪你去麵料廠挑布料，咱們先做十雙試試。”
秀蘭點了點頭，把一塊草莓遞到他嘴邊。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母親新彈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