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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37章 廢品站的舊電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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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圳的秋老虎把城中村的巷道烤成了磚窯。李建軍踩著被曬得發燙的水泥路,遠遠就聽見瘸子三娃的板車軲轆聲

——

那聲音混著易拉罐碰撞的叮當響,像某種獨特的城市民謠。板車轉過街角時,他看見車鬥裡堆著半台舊冰箱,壓縮機的銅管上還纏著藍色的塑料繩,而車輪邊緣果然纏著幾圈水泥袋碎片,褪色的

“秦嶺水泥”

字樣在車輪轉動中時隱時現,像三娃小腿上永遠消不掉的傷疤。

“建軍!”

三娃用柺杖撐著地麵刹車,板車慣性讓廢品堆晃了晃,露出底下一台螢幕碎裂的黑白電視。他的工裝褲膝蓋處打了三個補丁,其中一塊布料明顯來自工地的安全網,和李建軍工裝上的焊錫漬一樣,都是城市建設的胎記。

“你咋有空來這破地方?”

三娃抹了把汗,指縫裡嵌著黑色的油汙,“電子廠的洋墨水沒把你熏暈?”

李建軍蹲下身,指尖觸到板車把手上纏著的舊安全繩

——

那是三娃從工地廢料堆裡撿的,繩結還保持著塔吊指揮的標準打法。“來看看你這‘破爛王’,”

他笑了笑,目光掃過車鬥裡的廢品,“聽說你現在比我掙得多?”

三娃突然壓低聲音,從廢品堆裡扒拉出個油紙包:“今早收的德國電阻,你瞧瞧能用不?”

油紙包開啟的瞬間,一股金屬氧化的味道撲麵而來。那是個拇指大小的電阻,陶瓷外殼上刻著

“220kΩ”

的字樣,英文標識被灰塵覆蓋,像被城市淘汰的技術殘骸。李建軍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技術科那台進口示波器,裡麵的精密電阻和這個極其相似。“哪兒來的?”

他用袖口擦去電阻上的灰,露出底下銀白的色環。

“華僑城拆舊家電的香港佬扔的,”

三娃的柺杖在地上敲出節奏,“我用萬用表測過,阻值還準。”

他從褲兜掏出個破舊的指標式萬用表,表殼裂縫裡卡著煙灰,“花五塊錢從廢品站老張那買的,現在收廢品沒這玩意兒可不行。”

陽光照在萬用表的刻度盤上,指標微微晃動,像三娃此刻期待的眼神。

廢品站的鐵皮頂棚在陽光下泛著白光,門口堆著小山似的易拉罐,踩上去發出空洞的回響。李建軍跟著三娃走進院子,腐鏽味和塑料燃燒的焦糊味嗆得他直咳嗽。一個穿綢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太師椅上,用竹尺敲著賬本,看見三娃的板車,立刻用粵語罵起來:“死北佬,又執啲爛銅爛鐵返來!”

三娃把板車停在磅秤旁,低聲讓李建軍翻譯。“他說你收的廢品太雜,”

李建軍的粵語帶著濃重的陝北腔調,把

“執”

念成了

“賊”,引得廢品站老闆斜眼看他,“讓你下次隻收銅和鋁。”

三娃點點頭,開始卸車鬥裡的舊電視,瘸腿跪在地上的樣子,讓李建軍想起工地上他扛水泥袋的姿勢。

“呢啲電視賣唔出錢嘅!”

老闆用竹尺指著黑白電視,漆皮剝落的螢幕映出三娃佝僂的身影。李建軍注意到老闆手腕上的金錶,在廢品堆裡顯得格外刺眼。“他說電視不值錢,”

李建軍幫著把壓縮機搬到磅秤上,金屬碰撞聲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問你有沒有冰箱裡的銅管。”

三娃突然從褲兜掏出個塑料袋,裡麵裝著幾根亮閃閃的銅管:“今早從報廢空調拆的,絕對純銅。”

老闆眼睛一亮,接過銅管在手裡掂量,竹尺敲出清脆的響聲。李建軍看著三娃熟練地和老闆討價還價,突然想起三年前,這個男人還在工地上因為少算五塊錢工錢和工頭打架,如今卻能精準地用磁鐵分辨金屬純度,用萬用表測出電容好壞。

“收廢品比扛水泥強,”

回去的路上,三娃踢了踢板車輪子,水泥袋碎片嘩啦作響,“至少沒人罵我‘北佬蠢蛋’,還能自己做主。”

他指著路邊的垃圾桶,“你看那個,昨天我在裡麵撿到半盒進口軸承,賣了二十塊。”

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和板車上的廢品影子重疊,像一幅拚貼畫。

傍晚的城中村飄起飯菜香,三娃把板車停在巷口,從車鬥底下摸出個鋁飯盒:“嘗嘗我煮的紅薯粥,比工地的豬食強。”

李建軍接過飯盒,鋁皮上燙著

“安全生產”

的字樣,顯然也是收來的廢品。

“這個電阻……”

李建軍把油紙包推過去,“技術科的老師傅說,是早期德國產的精密電阻,現在很難找到了。”

三娃扒拉著粥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裡閃過一絲光亮:“那能換錢不?夠不夠給我娘寄回去?”

他的母親還在陝北老家,每個月等著他寄錢買藥。

李建軍沉默了。他知道這個電阻在黑市上能賣不少錢,但更清楚,這可能是三娃半個月的收成。“我幫你問問香港來的技術員,”

他把電阻重新包好,塞進三娃手裡,“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三娃的手指觸到油紙的溫度,突然想起在工地上,李建軍把唯一的饅頭分給他的那個雪夜。

“建軍,”

三娃突然放下飯盒,“你說咱這輩子,能在深圳買得起一塊不帶補丁的鐵皮不?”

他指了指旁邊廢品站的鐵皮棚,“就像那樣的,不漏雨就行。”

李建軍望著遠處國貿大廈的玻璃幕牆,在夕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那光映在三娃的板車上,把水泥袋碎片照得像鍍金的勳章。

夜風漸起時,李建軍告辭離開。路過廢品站,他看見老闆正在清點今天收的銅管,金錶在暮色中一閃一閃。而三娃的板車已經消失在巷口,隻有車輪碾過的痕跡裡,還留著幾塊水泥袋碎片,像被城市遺忘的標點符號。

回到技術員宿舍,李建軍把德國電阻放在台燈下。灰塵被燈光照亮,在電阻的英文標識上浮動,彷彿在訴說著被淘汰的技術往事。他想起三娃的萬用表,想起春杏的筆記本,突然意識到,他們這些異鄉人,就像這舊電阻一樣,在城市的高速運轉中被邊緣化,卻又帶著無法替代的價值。

李建軍摸了摸工牌,塑料殼裡的黃土牆照片和三娃板車上的水泥袋碎片,在台燈下形成了奇妙的呼應。他知道,無論身份如何變化,他們身上都刻著抹不去的鄉土印記,而這些印記,正是他們在這座城市裡,賴以生存的最後支點。

幾天後,李建軍再次來到城中村時,三娃正在改裝他的板車。他用從廢品站淘來的角鐵加固車鬥,焊槍的火花濺在水泥袋碎片上,發出劈啪的聲響。“香港技術員說電阻值不值錢?”

三娃頭也不抬,焊點的青煙模糊了他的側臉。

“他說這是六十年代的老貨,”

李建軍蹲在旁邊,幫著遞扳手,“現在都用積體電路了,但有些老裝置還離不開它。”

他看著三娃熟練地操作焊槍,突然想起自己在技術科焊接電路板的樣子,同樣的專注,不同的場景。“他給了五十塊,說算友情價。”

三娃接過錢的手有些顫抖,五十塊相當於他半個月的收入。“夠給我娘寄去買半年的藥了,”

他把錢小心翼翼地塞進貼身口袋,那裡還放著母親的照片,“建軍,你說以後收廢品會不會也需要懂技術?”

他指了指旁邊一堆舊電腦,“現在都開始扔這玩意兒了,我連開關都找不到。”

李建軍看著那堆廢棄的電腦,外殼上落滿灰塵,像一群被遺棄的鋼鐵巨獸。“以後會需要的,”

他想起技術科那台最新的示波器,“這些舊電器裡有很多值錢的元件,隻是沒人教你怎麼拆。”

三娃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當初在工地上,李建軍教他看電路圖時一樣。

夕陽西下時,三娃的板車又裝滿了廢品。李建軍幫他推到巷口,看著車輪上的水泥袋碎片在餘暉中閃爍。“建軍,”

三娃突然停下,“你說咱算不算深圳的一部分?”

他指了指板車上的舊電阻,又指了指李建軍工牌上的焊錫漬,“就算是垃圾,也是這座城市產的垃圾。”

李建軍望著遠處的高樓大廈,又看看眼前的廢品站,突然覺得三娃的問題很難回答。他摸了摸工牌,照片上的黃土牆和三娃板車上的水泥袋碎片,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也許他們永遠成不了城市的主角,但他們的汗水和淚水,早已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算,”

李建軍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隻要我們還在這兒,就算。”

三娃笑了,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像工地上那個憨厚的陝北漢子。他揮了揮柺杖,板車軲轆聲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多了些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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