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42章 霓虹燈下的背書
晨會的百葉窗把陽光切成碎片。李建軍攥著報告的手指關節發白,新加坡籍主管的皮鞋在會議桌上敲出急促的節奏,“fai露re
analysis”
幾個音節裹著咖啡香砸過來,像淬了火的鋼釘。
“聽不懂嗎?”
主管突然抓起報告往他懷裡扔,紙張劃破空氣的脆響驚得眾人抬頭。李建軍下意識去接,報告卻在掌心散開,某頁飄落在飲水機旁,浸濕的邊角正好是他用紅筆標注的故障點
——
那是他熬三個通宵才找到的貼片焊機隱患。
“連最基礎的術語都搞不懂,怎麼當工程師?”
主管的華語混著濃重的馬來腔,西裝袖口的金鏈晃得人眼暈。李建軍盯著散落在地的報告,突然想起三娃板車上的舊電阻,那些被磨掉的英文標識此刻都化作嘲諷的眼睛。
散會時,有人用粵語笑他
“番薯”,有人故意把《電子工程英語》甩在他桌上。李建軍撿起報告拚湊時,發現某頁粘著片乾枯的辣椒
——
是春杏塞進他檔案袋的,此刻在空調風裡微微發顫,像株倔強的野草。
宿舍樓的聲控燈總在他背單詞時熄滅。李建軍踩著樓梯轉角的陰影,把《英漢電子技術詞典》按在生鏽的鐵扶手上,借著對麵樓透來的霓虹燈光辨認
“electrolytic
capacitor”。詞典的塑封早就磨破,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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頁關於三極體的註解旁,他用鉛筆寫滿了陝北話諧音:“transistor——
穿絲戳兒,像穿絲線的針。”
“又在念經啊?”
湖南籍技術員老王端著搪瓷盆路過,冷水潑在水泥地上的聲響驚亮了聲控燈。燈光下,李建軍看見對方工牌上的
“senior
technician”
字樣,突然想起麵試時台灣主管說的
“大陸員工英語過關的不足三成”。
“王哥,這個詞……”
他指著詞典上的
“oscilloscope”,話音未落就被打斷。老王用毛巾擦著胸毛,粵語混著湘方言:“示波器啦!當年我修黑白電視,靠的是耳朵聽聲音,哪用這些洋碼字?”
搪瓷盆裡的肥皂泡炸開,濺在李建軍的筆記本上,暈開了剛寫的
“waveform”。
外籍工程師辦公室的百葉窗永遠拉到一半。李建軍第三次敲門時,德國籍工程師正在用銀質鋼筆圈閱圖紙,筆尖劃過
“solder
paste”
的動作優雅得像在跳華爾茲。“what
can
i
do
for
you?”
對方的英語帶著柏林腔,每個單詞都像精確咬合的齒輪。
他把畫滿批註的裝置手冊遞過去,指腹在
“nozzle
cleaning”
處反複摩挲。對方突然加快語速,德語口音混著專業術語,像台失控的機器。李建軍的額頭滲出冷汗,那些剛背會的單詞在腦海裡亂撞,最終都化作老家窯洞的回聲
——
小時候他問父親
“為啥星星不掉下來”,父親隻說
“等你讀夠書就曉得了”。
“sorry,i
cant
follow
you.”
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德國工程師突然把手冊扔在桌上,鋼筆尖在
“maintenance
schedule”
下劃出刺眼的紅線:“basic
knowledge!”
這句話他聽懂了,比當年在工地被罵
“北佬”
更讓他喉嚨發緊。
台風登陸那晚,李建軍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老王裹著濕透的工裝闖進來,指著隔壁:“漢斯發燒到
39
度,醫務室沒人!”
他摸出床頭的速效感冒膠囊
——
那是春杏從製衣廠醫務室討來的,鋁箔板上還粘著片碎花布。
外籍宿舍的地毯吸飽了雨水。漢斯躺在真皮沙發上,金發粘在汗濕的額頭上,西裝被扔在落地燈旁,口袋裡露出張慕尼黑啤酒節的照片。李建軍摸他的額頭時,對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德語混著英語:“my
thers
recipe……ginger
tea.”
樓道的積水漫到腳踝。李建軍踩著工裝褲趟水去廚房,發現漢斯的冰箱裡隻有牛奶和火腿。他想起老家治風寒的土方子,把老王給的生薑和自己藏的紅糖倒進電飯煲,插頭插進時火花四濺
——
台風把電路吹得接觸不良。
薑湯的辛辣味漫出廚房時,漢斯已經能坐起來了。他用銀匙舀著薑塊,突然指著李建軍工牌上的
“007”
笑:“james
bond?”
李建軍沒聽懂,卻看見對方從電視櫃下摸出盤錄影帶,標簽上
“friends
season
1”
的字樣被煙頭燙出個洞。
“learn
english,good
for
you.”
漢斯把錄影帶塞進他手心,銀質袖釦在台燈光下泛著冷光。李建軍突然注意到對方書架上的《西門子技術手冊》,扉頁有行中文批註:“1986
年於北京,與王工程師共勉”——
字跡蒼勁,像三娃用柺杖在地上劃的記號。
台風過境後的清晨,宿舍樓飄著潮濕的黴味。李建軍蹲在樓梯間的晨光裡,用春杏送的藍布條把錄影帶捆在詞典上。聲控燈隨著他的朗讀聲忽明忽暗,“central
processing
unit”
的發音混著樓下炒粉攤的吆喝,在樓道裡織成張奇特的網。
某個夜班結束的黎明,他在更衣間撞見德國工程師。對方正對著鏡子練習中文發音,牙膏沫在嘴角堆成白沫:“電阻……
電容……”
李建軍突然舉起剛畫的電路圖,用生硬的英語解釋:“nozzle
cleaning
procedure,i
improve
it.”
晨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詞典第
108
頁漸漸積起層薄汗。李建軍把
“thermal
resistance”
翻譯成
“熱阻
——
像灶膛裡的灰,擋著熱氣跑”
時,突然聽見樓下傳來爭吵。穿保安服的男人正把賣炒粉的阿婆往巷外推,竹筐裡的河粉撒在地上,混著雨水泛著白花花的光
——
像極了他筆記本上暈開的墨水。
“李工,漢斯工程師找你。”
前台小妹的聲音帶著香樟味。李建軍跑過廠區花園時,看見晨練的美國總監正用太極劍挑著露水,劍穗上的紅綢與他工牌的紅繩在風中糾纏。德國工程師遞來杯黑咖啡,蒸汽裡飄著句話:“your
improvement,save
5000
dollars.”
他把這句話記在筆記本最後頁,下麵壓著片乾枯的辣椒。聲控燈再次熄滅時,李建軍摸出錄影帶塞進老王的鬆下錄影機。螢幕上紐約公寓的燈光亮起,與樓道的霓虹在他臉上交替閃爍,那些鮮活的對話突然變得清晰
——
原來語言最動人的不是發音,是藏在詞語背後的心跳。
雨又下了起來。李建軍把濕透的工裝褲晾在鐵扶手上,褲腳的水滴在筆記本上,暈開了
“深圳河”
三個字。這是他昨夜背單詞時突然想到的
——
那些在異鄉掙紮的人,都在趟條看不見的河,有的人靠木筏,有的人靠遊泳,而他,正用一個個單詞搭成橋。
聲控燈在淩晨三點徹底壞掉。李建軍摸出打火機,火苗在詞典上跳動,照亮了第
214
頁的
“opportunity”。他想起三娃板車上的舊電阻,想起春杏縫紉機下的線團,突然覺得這些零散的微光,終會在某個清晨連成一片,把深圳的天空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