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44章 鋼鋸與玫瑰
技能比武擂台的聚光燈像正午的太陽，把李建軍的影子釘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他攥著三娃改造的磁性螺絲刀，金屬手柄上的防滑紋路已經被汗水浸得發亮
——
這是三娃用廢品站撿來的鋼鋸條磨了三天才成的，螺絲刀頭還保留著舊鋼鋸的鋸齒痕，在燈光下像排細小的牙齒。
“下一位，李建軍！”
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音響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他深吸一口氣，工裝褲口袋裡的工牌硌得大腿生疼，編號
“007”
在布料下隱隱發燙。擂台兩側的電子屏滾動著參賽選手的資料，“深圳大學在讀”“高階電工證”
等字樣刺得他眼睛發酸，唯有自己那欄
“自學成才”
四個字，像株倔強的野草。
裁判舉起發令槍時，李建軍瞥見觀眾席第三排的春杏。她穿著製衣廠的藍色工裝，袖口還沾著沒洗乾淨的線頭，手裡攥著個鐵皮飯盒。斜前方隔著兩個座位，陳秀蘭正低頭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她穿著玩具廠的粉色工服，領口彆著朵塑料梔子花，是從廢棄玩具上拆下來的。
比賽內容是在三十分鐘內拆裝貼片焊機的核心模組。李建軍拆開工具箱的瞬間，台下傳來幾聲嗤笑
——
他的工具大多帶著修補的痕跡：電烙鐵的線是用絕緣膠帶纏的，萬用表的表筆套著礦泉水瓶剪的塑料套，唯有那把磁性螺絲刀，在一眾嶄新的進口工具裡，透著股不服輸的勁兒。
“開始！”
發令槍響的同時，他的螺絲刀已經擰下了第一顆螺絲。三娃改造的磁性頭果然好用，細小的螺絲吸在上麵，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絕不會像上次那樣滾進機器縫隙。他想起三娃遞給他螺絲刀時說的：“咱陝北人，手裡的家夥得趁手，就像放羊的鞭子得結實。”
拆到第七個模組時，額頭上的汗滴進了眼睛。李建軍騰出左手去擦，指尖卻觸到塊柔軟的東西
——
是春杏繡的帕子，不知何時被塞進了工具包。帕子上
“旗開得勝”
四個字用的是十字繡，針腳歪歪扭扭，“勝”
字的最後一筆還脫了線，顯然是趕工的成果。汗水迅速暈開了墨跡，讓那四個字像在流淚。
觀眾席突然響起細碎的議論。李建軍眼角的餘光瞥見陳秀蘭正舉著筆記本，上麵用紅筆寫著
“電容極性彆接反”，舉得高高的生怕他看不見。春杏則在一旁偷偷往鐵皮飯盒裡加冰塊，酸梅湯的香氣順著敞開的窗戶飄過來，混著焊錫的味道，成了獨特的賽場氣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動作越來越快。螺絲刀在模組間遊走，留下的劃痕像陝北窯洞牆上的刻痕，每一道都藏著故事。當他把最後一顆螺絲擰進去時，裁判的秒錶顯示
“28
分
17
秒”，比第二名快了整整兩分鐘。台下的掌聲裡，他聽見春杏的陝北話穿透嘈雜：“建軍哥贏了！”
頒獎台鋪著紅色的絨布，像塊巨大的傷疤。美國總監親自為他頒獎，金錶鏈隨著抬手的動作晃蕩，突然纏住了他的工牌掛繩。“哦？”
總監挑了挑眉，指尖勾起掛繩往上拉，一枚酸棗核從工牌夾層滾出來，落在絨布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
那是上週陳秀蘭在玩具廠門口塞給他的，說
“老家的酸棗能提神”，當時她手裡還拿著本翻舊的《英語九百句》。
“第三名，李建軍！”
獎杯遞過來時，李建軍的手指還在發抖。那是套德國產的工具套裝，銀色的扳手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比他所有家當加起來都值錢。他突然想起三娃廢品站裡那些生鏽的工具，它們此刻彷彿都化作了獎杯上的光，在他眼前閃爍。
慶功宴設在廠區的食堂，臨時搭的舞台上，有人在用粵語唱著《上海灘》。李建軍捧著獎杯坐在角落，女同事們端著飲料過來敬酒，其中一個穿紅裙子的文員，偷偷塞給他一朵紅玫瑰：“李工，恭喜啊。”
玫瑰的花瓣上還沾著水珠，刺尖泛著青白色，他捏著花莖，能感覺到花瓣的柔嫩，像春杏繡帕上的絲線。
“我去下洗手間。”
李建軍拿著獎杯溜出食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路過宿舍樓拐角，看見春杏手裡拿著一張陝北窗花剪紙，“福”
字的邊角捲起一點點。陳秀蘭從另一側走來，手裡拿著本《電子基礎》，看見李建軍時停住腳步，把書往身後藏了藏。
“建軍哥。”
春杏有點臉紅地叫他，手裡的窗花剪得歪歪扭扭，“俺想著貼在你宿舍，沾沾喜氣。”
她的工裝口袋裡露出半截鋼筆
——
是他上次在百貨大樓看見的那支英雄牌，要十五塊八，抵她半天工資。李建軍認得那支筆，上次老鄉會上，春杏說要學記賬，他隨口提了句這種筆好用。
他把獎杯放在石桌上，剛要說話，陳秀蘭突然走上前，把《電子基礎》遞過來：“李大哥，上次你說的那個三極體放大電路，我還是沒看懂。”
書的扉頁上寫著她的名字，字跡娟秀，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電路圖，顯然是認真琢磨過的。
春杏見狀，把窗花往李建軍手裡一塞：“俺先回去了，俺娘讓俺給你帶的小米還在宿舍。”
她轉身時，衣角掃過石桌，帶倒了裝酸梅湯的搪瓷碗，褐色的湯汁在地上漫開，像條蜿蜒的小溪。
李建軍撿起碗，陳秀蘭已經翻開書指著某頁：“你看這裡的引數計算，是不是該用基極電流乘以放大倍數？”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書頁上，把她的手指照得很清晰，指甲縫裡還沾著玩具廠的熒光粉，在紙上留下淡淡的藍痕。
他接過書講解時，那朵紅玫瑰從口袋滑落，掉在陳秀蘭腳邊。她彎腰撿起，指尖碰到花瓣時輕輕一顫，把花遞回來：“這花挺好看的，配你的獎杯。”
語氣裡聽不出情緒，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像風吹過陝北的糜子地。
回到食堂時，李建軍把玫瑰插進空飲料瓶裡。水珠順著花莖往下滴，在桌麵上積成小小的水窪。美國總監拍著他的肩膀，金錶鏈再次晃過他的眼前，這次他看清了表殼內側刻著的字：“1984，new
york”。原來每個人的心裡，都藏著一段回不去的時光。
深夜的宿舍樓道，他把那套工具套裝小心翼翼地放進木箱。春杏的窗花、陳秀蘭的書、三娃的螺絲刀，還有那枚編號
“007”
的工牌，都被他仔細地擺在工具箱上。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給這些物件鍍上了一層銀輝，像在訴說著一個個關於奮鬥與牽掛的故事。
李建軍突然想起老家的山。小時候他總覺得山很高，高得能摸到月亮，可來了深圳才知道，人心裡的山更高。他摸出春杏送的鋼筆，在獎杯底座刻下三個字：“再努力”。刻痕裡滲進了他的指紋，像把鑰匙，要開啟未來的門。
宿舍樓頂的夜梟又叫了一聲，淒厲得像誰在唱歌。李建軍知道，這個夜晚過後，明天的太陽依舊會升起，他依舊要拿著工具，在這座城市裡打拚。但他心裡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
那枚第三名的獎杯，那方繡著字的帕子，還有那朵帶著水珠的紅玫瑰，都在告訴他，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裡，除了技術，還有些更珍貴的東西，值得他去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