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46章 路燈下的酸與甜
貼片焊機的蜂鳴在午夜戛然而止時,李建軍的工牌已經被汗水浸透。編號
“007”
在應急燈的綠光下泛著冷光,像塊浸在水裡的鐵。他揉著發酸的肩膀往車間外走,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蹭過鐵門,發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響
——
那是春杏用縫紉機縫的,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此刻卻被機油浸成了深褐色。
巷口的炒粉攤還冒著熱氣。阿婆的竹筐裡堆著河粉,鐵鍋裡的豬油遇熱滋滋作響,混著遠處電子廠飄來的鬆香水味,在潮濕的空氣裡釀成奇異的味道。李建軍摸出皺巴巴的兩塊錢,剛要開口,就聽見玩具廠方向傳來爭執聲,像根針猝然刺破了夜市的喧囂。
穿米色夾克的男人正拽著陳秀蘭的胳膊往黑影裡拖。她的粉色工裝被扯得變了形,手裡的塑料玩具散落一地,hello
kitty
的頭掉在積水裡,熒光漆的眼睛在路燈下閃著幽藍的光。“張主管,放開我!”
陳秀蘭的聲音帶著哭腔,指甲深深掐進對方的手腕,卻被男人反手推在牆上,背簍裡的會計教材散落出來,某頁
“資產負債表”
被積水泡得發脹。
李建軍的血瞬間衝上頭頂。他抄起路邊堆著的空心磚,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磚麵的青苔硌得手心發麻。就在他要衝過去時,陳秀蘭突然拚命搖頭,眼神裡的恐懼像電流般擊中了他
——
男人敞開的夾克口袋裡,露出半截暫住證,藍色封皮在路燈下格外刺眼。
“誤會,都是誤會。”
李建軍突然換上諂媚的笑,把空心磚悄悄放回原處,用袖口擦了擦手心的汗,“這是我老鄉,剛來深圳不懂規矩。”
他走到陳秀蘭身邊時,故意踩在散落的玩具上,塑料碎裂的脆響驚得男人鬆了手。陳秀蘭趁機躲到他身後,指甲深深掐進他的後腰,那裡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
張主管啐了口唾沫,皮鞋碾過地上的會計教材:“下次讓她機靈點,彆以為有幾分姿色就……”
話沒說完就被李建軍遞煙的動作打斷。劣質香煙的煙霧在兩人之間彌漫,李建軍瞥見對方工牌上的
“生產主管”
字樣,突然想起技術科那些用英語訓斥人的台灣籍乾部
——
他們的傲慢總是裹著不同的外衣。
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遠後,陳秀蘭纔敢放聲哭出來。她蹲在地上撿拾散落的書頁,手指被濕透的紙頁割出細小的傷口,血珠滴在
“固定資產”
幾個字上,像極了玩具廠不合格產品上的紅墨水標記。李建軍幫她扶起背簍時,發現裡麵還裝著沒完成的熒光玩具,塑料骨架在路燈下泛著青白的光,像群沉默的幽靈。
“他要我……
要我晚上去他宿舍對賬。”
陳秀蘭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紙片,她攥著濕透的教材,指甲縫裡的熒光漆蹭在封麵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條,“我說我要考會計證,他就笑我……
笑我一個打工妹讀什麼書。”
夜市攤的油煙飄過來,粘在她的睫毛上,讓那些沒掉下來的眼淚更顯晶瑩。
炒粉攤的阿婆端來兩碗酸辣粉,粗瓷碗邊緣還缺了個角。“後生仔,加點醋?”
她的粵語混著客家話,手裡的醋瓶晃出琥珀色的液體,在碗裡漾開細密的漣漪。李建軍剛要拒絕,陳秀蘭突然說:“多加點,越酸越好。”
她的筷子攪著碗裡的紅薯粉,動作用力得像是在撕扯什麼,眼淚掉進碗裡,與醋味融為一體。
“深圳的月亮比老家小。”
陳秀蘭突然抬頭,路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你看,連星星都稀稀拉拉的。”
李建軍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國貿大廈的探照燈正刺破夜空,把雲層照得透亮,那些微弱的星光在強光下,像被吹散的蒲公英。他想起老家窯洞外的星空,密密麻麻的星星彷彿伸手就能摘到,母親總說那是先人的眼睛,在看著出門在外的遊子。
酸辣粉的熱氣模糊了視線。李建軍摸出彆在胸前的工牌,“工程師”
的燙金字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邊緣的塑料殼還粘著車間的油汙。“等我考下助理工程師證,”
他用筷子指著工牌背麵的空白處,“就幫你留意電子廠的會計崗位,那裡至少……
至少不用看誰的臉色。”
陳秀蘭突然笑了,眼淚卻流得更凶,她的笑聲裡混著抽泣,像被雨水打濕的風鈴聲。
隔壁桌的打工仔在猜拳,酒瓶碰撞的聲響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李建軍看見陳秀蘭的手指在會計教材上寫寫畫畫,“應付職工薪酬”
旁邊被她畫了個小小的笑臉,筆尖的熒光漆在紙上暈開,像朵頑強綻放的花。他想起三娃說的
“深圳的眼淚都是鹹的”,此刻才明白,那些藏在眼淚裡的不甘與倔強,纔是讓異鄉人堅持下去的鹽分。
春杏從電子廠的門口出來,手裡提著一個小布袋,正好聽見李建軍說
“電子廠的會計崗位”。陳秀蘭的笑聲像碎玻璃碴,紮得她心口有點發酸。
“俺就知道你在這兒。”
春杏突然出現在炒粉攤前,手裡的布袋鼓鼓囊囊,“俺娘托人帶的小米,說給你補補身子。”
她把布袋往李建軍懷裡塞時,故意撞了撞陳秀蘭的胳膊,背簍裡的玩具零件嘩啦作響,像串不和諧的音符。陳秀蘭慌忙收起會計教材,指尖的熒光漆蹭在春杏的工裝上,留下道幽藍的痕跡。
陳秀蘭要回玩具廠宿舍時,李建軍把自己的勞保手套塞給她:“晚上冷,你看你手凍的。”
手套的拇指處打著補丁,是他用三娃給的舊電阻線縫的,粗糙卻暖和。陳秀蘭接過去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兩人像觸電般縮回,春杏突然咳嗽起來,聲音大得蓋過了夜市的喧囂。
送春杏回女工宿舍的路上,誰都沒說話。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水泥地上糾纏又分開,像對拉扯不清的藤蔓。路過晾衣繩時,春杏的圍巾突然掉下來,李建軍伸手去接,卻發現毛線針腳裡還纏著根酸棗刺
——
那是她從老家帶來的,說要給李建軍縫個辟邪的香囊。
“建軍哥,”
春杏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俺也報了廠裡的識字班。”
她踢著路邊的石子往前走,工裝褲口袋裡露出半截鉛筆,“俺娘說,女人也得有本事,不能總指望彆人。”
李建軍想起陳秀蘭的會計教材,突然覺得這兩個在異鄉掙紮的姑娘,像兩株朝著陽光生長的向日葵,倔強得讓人心疼。
女工宿舍的燈光在身後熄滅時,李建軍才發現春杏把小米布袋落在了他手裡。布袋上繡著的
“福”
字已經磨得看不清,針腳裡還卡著片乾枯的酸棗葉。他摸出工牌,在路燈下反複摩挲
“工程師”
三個字,突然覺得這燙金字像塊烙鐵,既要燙掉過去的卑微,也要燙出未來的路。
陳秀蘭站在玩具廠門口的路燈下,看著李建軍遠去的背影,手裡的勞保手套還帶著他的體溫。遠處的炒粉攤還在冒著熱氣,阿婆的叫賣聲混著酸辣粉的香氣,在寂靜的夜裡飄出很遠,像首關於生存與希望的歌謠。
春杏坐在宿舍的床沿,把織了半截的圍巾塞進木箱最底層,上麵壓著沒繡完的平安符。窗外的月光透過鐵欄杆照進來,在圍巾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張無形的網。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識字課本,“深圳”
兩個字被她用紅筆圈了又圈,筆尖戳破了紙頁,露出後麵隱約的
“家”
字
——
那是她偷偷描了無數遍的字。
夜市的燈火漸漸稀疏,隻剩下炒粉攤的阿婆在收拾東西。鐵鍋裡的油星濺在地上,與散落的熒光玩具零件混在一起,在路燈下閃著忽明忽暗的光。李建軍站在巷口,看著手裡的小米布袋,突然想起三娃說的
“每個在深圳的人,心裡都裝著兩個家”——
個在黃土高原的窯洞裡,個在鋼筋水泥的縫隙中,而他,就是在這兩個家之間擺渡的船,載著希望,也載著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