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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49章 縫紉機與示波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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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製衣廠的轟鳴聲在午夜突然啞火時,春杏的頂針還卡在牛仔褲的銅扣縫裡。她攥著斷成兩截的線頭,看著流水線儘頭堆積如山的牛仔褲,藍色布料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像片凍結的海。車間角落的進口縫紉機蒙著白布,操作麵板上的英文按鈕暗無生氣,意大利產的裝置此刻像頭罷工的巨獸,鼻孔裡還噴著機油味。

“真的能修?”

製衣廠王廠長的煙蒂在掌心捏成了灰。他的鱷魚皮帶扣閃著金光,與春杏磨破的布鞋形成刺眼對比。李建軍扛著示波器走進來時,金屬儀器與車間的縫紉機碰撞出脆響,他的工牌在胸前晃悠,“engineer”

的燙金被汗水浸得發暗,像塊被雨水衝刷的銅牌。

春杏的工作證用紅繩係在縫紉機上。李建軍解開白布的瞬間,她突然尖叫

——

操作麵板的電容鼓起了包,焦黑的裂痕裡還纏著半截線頭,像道沒癒合的傷口。“這是電腦控製板燒了。”

他把示波器探頭搭在接線柱上,熒光屏上的波形突然紊亂,像被狂風攪亂的心電圖。

車間的吊扇在頭頂轉圈,將線頭和棉絮捲成細小的漩渦。李建軍蹲在縫紉機旁,工裝褲膝蓋處蹭過地麵的布料碎渣,春杏趕緊鋪塊帆布在他身下:“地上涼。”

她的工作證從帆布邊緣滑落,紅繩恰好纏在李建軍的工牌掛繩上,兩根繩子在風扇氣流裡打著結,像對糾纏的藤蔓。

“幫我遞下螺絲刀。”

李建軍的聲音被遠處的電鑽聲淹沒。春杏遞工具時,手指不小心碰在他的示波器探頭上,熒光屏的波形突然跳了下,像她此刻的心跳。兩人同時去解纏在一起的證件,掛繩突然繃斷,紅色絲線飄落在待加工的牛仔布上,洇出細小的紅點,像滴落在雪地裡的血。

陳秀蘭送的酸棗核在工裝口袋裡發燙。李建軍拆開控製板時,聞到股熟悉的焦糊味

——

和上次美資廠焊機故障時的味道如出一轍。他摸出三娃改造的磁性螺絲刀,刀尖挑起燒熔的電容,金屬殘渣落在春杏遞來的銅盤裡,發出叮叮當當的響,像串不和諧的音符。

“這玩意兒比你們電子廠的機器笨多了。”

春杏蹲在旁邊看圖紙,手指在

“時序控製”

幾個字上畫圈。李建軍突然笑了,指著示波器上的鋸齒波:“你看這波形,像不像你們踩縫紉機的節奏?快了慢了都不行。”

春杏的臉瞬間紅透,低頭去撿地上的線頭,卻發現李建軍的工牌背麵貼著張便簽,上麵是陳秀蘭清秀的字跡:“三極體參數列”。

車間的掛鐘指向淩晨三點。王廠長送來的綠豆湯在搪瓷缸裡結了層皮,春杏用勺子劃開時,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湯裡,旁邊是李建軍專注的側臉。他正在用電烙鐵更換新電容,錫絲融化的青煙與綠豆湯的熱氣混在一起,在應急燈下織成張朦朧的網。

“好了。”

李建軍合上控製板的瞬間,春杏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他的皮肉,那裡還留著保安推搡時的淤青:“建軍哥,你跟那個……”

話沒說完就被示波器的蜂鳴聲打斷

——

熒光屏上的正弦波突然變得平穩,像條被馴服的河。

縫紉機重啟的嗡鳴震得地板發顫。春杏的尖叫混著布料傳送的嘩啦聲,她盯著李建軍敞開的工裝口袋,半截酸棗核正卡在拉鏈縫裡,深褐色的外殼在燈光下泛著油光。那是上週陳秀蘭托她轉交的,當時還說

“讓建軍哥泡水喝敗火”,此刻卻像隻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成了!”

王廠長的笑聲震落了牆上的生產進度表。李建軍的工牌與春杏的斷繩一起掛在操作杆上,紅色絲線纏著金色燙字,在機器震動中輕輕搖晃。春杏突然抓起地上的牛仔布,發瘋似的往裁剪台跑,布料邊緣掃過示波器的探頭,熒光屏的波形再次紊亂起來。

技術科的慶功宴設在湘菜館,剁椒魚頭的辣味飄到街對麵。漢斯舉著啤酒杯喊

“prost”,德國口音裡混著湘菜的煙火氣。李建軍剛要碰杯,就看見春杏站在門口,手裡的布袋鼓鼓囊囊,紅繩係著的工牌從袋口露出半截,斷口處還纏著透明膠帶。

“俺娘說這個你能用。”

春杏把新工牌皮套塞進他手心,皮革的溫熱透過布料滲進來。李建軍摸出舊皮套,發現裡麵還藏著片乾枯的酸棗葉,是陳秀蘭夾在會計教材裡的。他剛要開口,湘菜館的燈突然滅了

——

陳秀蘭正在吧檯後默默調暗燈光,手裡的啤酒瓶標簽被指甲摳得捲了邊。

“怎麼回事?”

漢斯的啤酒灑在新皮套上。李建軍借著手機螢幕的光,看見春杏的眼淚掉進火鍋裡,激起細小的油花。陳秀蘭端著果盤走過,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像根針,刺破了席間的喧鬨。她把果盤放在李建軍麵前,橘子瓣擺成的圓形裡,藏著顆完整的酸棗,綠皮上還帶著絨毛。

窗外的霓虹在三人臉上流轉。李建軍的新皮套被啤酒泡得發脹,春杏的斷繩纏在他的手腕上,陳秀蘭的酸棗在果盤裡泛著青光。漢斯突然用中文唱起《茉莉花》,跑調的旋律裡,李建軍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火鍋的沸騰

——

像台失控的示波器,波形亂得找不到規律。

製衣廠的縫紉機在晨光裡重新運轉。春杏踩著踏板時,總覺得掛繩斷口處的絲線在刺麵板,像根沒拔乾淨的刺。她摸出藏在褲兜的酸棗核,是昨天從李建軍口袋掉出來的,深褐色的外殼被她摩挲得發亮,突然扔進車間的廢料箱,藍色牛仔布迅速將它掩埋,像場無聲的葬禮。

技術科的示波器還在記錄著平穩的波形。李建軍把新皮套套在工牌上,春杏縫的補丁在皮革內側硌著胸口,像塊溫暖的烙鐵。他想起湘菜館裡糾纏的影子,突然明白有些結隻能用時間解開,就像示波器需要校準才能顯示真實的波形,人心也需要慢慢除錯,才能看清藏在深處的漣漪。

陳秀蘭的會計教材攤在玩具廠的檢驗台上。她在

“所有者權益”

那頁畫了個小小的示波器,筆尖的熒光漆在紙上洇開,像朵正在綻放的藍花。窗外傳來製衣廠的縫紉機聲,規律的節奏裡,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漸漸平穩,像終於找到正確頻率的正弦波。

三個年輕人的影子在城市霓虹裡交錯又分開。李建軍的工牌在技術科的燈光下泛著光,春杏的斷繩係在縫紉機操作杆上,陳秀蘭的酸棗核躺在廢料箱的牛仔布深處。深圳的夜晚依舊喧囂,而那些藏在機器轟鳴裡的心事,終將隨著晨光,被打磨成生活本來的模樣

——

粗糙,卻帶著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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