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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落無聲 第54章 地攤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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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門夜市的霓虹燈把空氣染成廉價的果汁色。陳秀蘭的折疊貨架剛支起來,不鏽鋼管就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打滑,她趕緊往四個角墊上撿來的泡沫板

——

那是從華強北電子市場垃圾桶裡淘的,上麵還粘著

“積體電路”

的英文標簽。

“左邊的蕾絲款擺高點。”

李建軍蹲在地上接電線,舊電路板改造的

led

燈箱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紅黃綠三色線在他指間纏繞,像在焊接塊特殊的

pcb

板。燈箱亮起來的瞬間,“十元三雙”

的字樣在

“溫州皮鞋”“湖南臭豆腐”

的招牌夾縫裡炸開。

穿睡衣的主婦捏著襪子往秤上放,“八塊賣不賣?”

陳秀蘭的指甲在計算器上飛快跳動,熒光屏的

“8.5”

像根不肯彎折的脊梁。李建軍的諾基亞在褲兜震動,是車間主任催他回去加班的簡訊,他按滅螢幕時,看見陳秀蘭正把五毛硬幣塞進

ic

卡電話的儲值盒,鐵皮盒子上用紅筆寫著

“目標:月租

300

的單間”。

夜市的油煙在燈箱上凝成油膜。穿校服的學生舉著烤串經過,火星濺在李建軍的工牌上,“工程師”

的燙金被燙出個小黑點。他突然想起總裁辦公室的紅木桌,那裡的雪茄灰都落在水晶煙灰缸裡,而這裡的焊錫渣隻能掃進地溝。陳秀蘭的賬本從錢箱滑落,某頁的

“銷售費用”

欄記著

“led

燈箱材料費

15

元”,字跡被汗水泡得發虛。

城管執法車的警笛聲在晚上九點準時撕裂夜空。第一個跑的是賣盜版碟的光頭佬,他的帆布包擦過陳秀蘭的貨架,三雙蕾絲襪應聲落地,在油膩的人行道上滾成泥團。“快收!”

李建軍的手比焊槍還快,扯斷燈箱電線的瞬間,看見陳秀蘭正把賬本往內衣裡塞

——

那裡藏著她所有的積蓄,卷在張皺巴巴的彙款單裡。

折疊貨架比想象中沉。李建軍拖著它衝進窄巷時,不鏽鋼管在地麵劃出刺耳的響,像隻受傷的野獸。陳秀蘭跟在後麵,會計賬本從內衣滑落,掉進積著雨水的水窪。城管的手電筒光柱掃過牆麵,在

“拆”

字塗鴉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兩人突然撞進堆廢棄的腳手架,鏽鐵管在頭頂發出搖搖欲墜的呻吟。

“賬本!”

陳秀蘭掙脫李建軍的手往回跑,帆布鞋踩進水窪的瞬間,看見

“資產負債表”

上的

“現金”

欄正被雨水泡成模糊的團。她抓起賬本的動作太急,指甲摳破了

“購

ic

卡電話

50

元”

的記錄,紙屑混著泥水粘在掌心,像片洗不掉的瘡疤。

李建軍把她拽進更深的巷子時,執法車的強光正刺破巷口的薄霧。陳秀蘭的會計證從錢箱滾出來,掉進堆爛菜葉裡,照片上的馬尾辮沾著片爛菜葉,像朵衰敗的花。他突然想起春杏送的陝北紅棗,此刻應該躺在南山某個宿舍的餅乾盒裡,而這裡的生存,連張紙都護不住。

躲在垃圾桶後麵的間隙,陳秀蘭開始數損失:七雙棉襪、半盒圖釘、最重要的賬本濕透了。她的手指在

“應付賬款”

幾個字上摩挲,那裡記著欠三娃的電子表錢

——

瘸腿老闆總說

“記賬要清,做人要正”。李建軍的手機在這時震動,螢幕亮起的光映出巷壁的塗鴉:“深圳,今夜請將我遺忘”。

春杏的訊息發來一條彩信,圖片是南山區的地圖。李建軍放大地圖,羅湖區到南山區的十七公裡像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紅色的路線在螢幕上蜿蜒,像條正在流血的傷口。陳秀蘭湊過來看時,不小心碰掉了他的諾基亞,電池蓋摔開的瞬間,露出裡麵夾著的半片酸棗核

——

是她送的那串,不知何時斷了線。

雨在後半夜突然落下。兩人蹲在拆遷房的屋簷下,看著雨水在賬本上漫延,“毛利率

3%”

的字跡漸漸融化。陳秀蘭突然笑出聲,笑聲混著雨滴砸鐵皮的響:“昨天還在算什麼時候能存夠會計培訓的錢。”

她撕下濕透的賬頁,團成球扔進雨裡,紙團在積水裡打轉,像隻不肯沉沒的小船。

李建軍把工牌摘下來墊在屋簷下,讓陳秀蘭坐著。塑料殼的裂縫裡滲出黃土,與賬本上的墨漬混在一起,在雨水中暈成幅奇怪的畫。他想起總裁說的

“特區速度”,突然覺得這個詞在夜市的雨裡,變得像張濕透的紙巾。遠處的

ic

卡電話亭亮著燈,投幣口的縫隙裡卡著枚生鏽的一毛錢硬幣。

天快亮時雨停了。陳秀蘭把曬乾的賬本頁一張張粘在硬紙板上,“現金餘額”

欄的數字隻剩下

“2”,後麵的

“80”

已被雨水帶走。李建軍的手機收到一條彩信,春杏發了張南山廠區的照片,宿舍樓的晾衣繩上掛滿藍色工裝,像片憂鬱的海。

“我得去進批新襪子。”

陳秀蘭把粘好的賬本塞進塑料袋,ic

卡電話的儲值盒空了大半。她的會計證在晨光裡泛著白,照片上的笑容被水泡得模糊。李建軍突然想起昨夜掉在巷口的三雙蕾絲襪,它們此刻應該正躺在清潔工的簸箕裡,和爛菜葉、煙頭等垃圾一起,等待被運往城市的邊緣。

工廠的焊接機在晨光裡運轉如常。李建軍的工牌掛在操作檯上,“工程師”

的燙金下多了道劃痕

——

是昨夜拖貨架時蹭的。他望著窗外的羅湖區,突然在

pcb

板上焊出個小小的星星,銀亮的焊錫在板麵上閃爍,像陳秀蘭燈箱裡那顆不肯熄滅的

“十”

字星。

陳秀蘭在筍崗倉庫的角落裡挑襪子,批發商的計算器劈啪作響,“這批貨最少拿五十打”。她的手指劃過堆成山的棉襪,突然想起李建軍說的

“焊點要飽滿”,便把有跳線的次品都撿出來,哪怕批發商罵她

“窮講究”。ic

卡電話亭就在倉庫門口,她摸出僅剩的兩塊錢,卻不知道該打給誰。

春杏在南山製衣廠的宿舍鋪床單,同鄉幫她帶的陝北土佈散發出熟悉的味道。她的手機在枕頭下震動,是同鄉群的訊息,有人說東門夜市查得緊。望著窗外十七公裡外的羅湖區方向,她突然把李建軍借她的《會計基礎》塞進床底,那裡還藏著雙沒送出去的鞋墊,繡著小小的酸棗樹。

李建軍的諾基亞在午休時響起,是個陌生號碼。陳秀蘭的聲音混著倉庫的噪音:“進了批純棉襪,這次燈箱做小點。”

他摸出工牌看那道新劃痕,突然明白有些勳章不必掛在胸前

——

就像此刻,焊槍的溫度和地攤的煙火氣,在他血管裡流成了同一種熱。

東門夜市的霓虹燈又亮了。陳秀蘭的新燈箱隻有巴掌大,“十元三雙”

的字樣藏在臭豆腐攤的油煙後。她的賬本換了新的,第一頁寫著

“損失:7

雙襪,收獲:學會在雨中跑更快”。李建軍的工牌依舊掛在脖子上,隻是

“工程師”

的燙金下,多了道見證過夜市風雨的傷痕,像枚更真實的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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