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60章 焊槍與賬本的交點
工廠新車間的水磨石地麵泛著冷光,全自動焊接線像條銀色的巨蟒,盤踞在車間中央。李建軍穿著簇新的藍色工裝,工牌被彆在胸前最顯眼的位置,塑料卡麵反射的光與頭頂的吊燈交相輝映。技術部的同事們圍在啟動按鈕旁,有人用粵語倒計時,有人舉著傻瓜相機,鏡頭蓋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斑。
“準備好了嗎,李工?”總工程師拍他肩膀時,金錶鏈掃過他的工牌,露出背麵“深圳電大”的校徽貼紙。李建軍點點頭,目光落在裝置旁的展示架上——秀蘭做的電子元件標本盒就擺在那裡,透明亞克力罩裡,電阻、電容、二極體排列得像片微型星空,盒蓋內側貼著張紙條:“每個焊點都要像陝北的糜子粒,飽滿才經得住風雨”。
啟動按鈕按下的瞬間,機器發出低沉的嗡鳴。焊錫絲從卷軸上緩緩垂下,在高溫下熔化成銀亮的液珠,第一滴落在電路板上時,濺起細小的火花。李建軍正盯著示波器上的波形圖,突然被人拽了拽衣角,回頭看見秀蘭站在安全線外,米白色的連衣裙在車間的冷風中微微飄動。
“你看,”她的指尖指向那個凝固的焊點,“像不像陝北正月十五的燈籠花?”陽光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她發梢鍍上層金邊,有根碎發隨著呼吸輕輕晃動,掃過他的肩膀。李建軍聞到股熟悉的鬆香味,不是車間裡的助焊劑,而是他常用的那種進口品牌——上週他送給秀蘭的那罐,原來她一直帶在身邊。
掌聲和歡呼聲突然炸響,示波器上的波形圖穩定成條直線。總工程師舉著香檳走過來,泡沫濺在李建軍的工牌上:“效率比預期高5%,李工立大功了!”秀蘭悄悄往後退了半步,從帆布包裡掏出個筆記本:“剛纔看裝置引數,突然想到會計裡的成本覈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被淹沒在慶祝的喧鬨裡。
華強北的霓虹在傍晚六點準時亮起。秀蘭的襪子攤剛支起來,就圍上了幾個下班的女工。折疊貨架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襪子,像片流動的彩虹,硬紙板價目表用紅筆寫著“3雙\\/5元”,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是李建軍教她用圓規畫的。“這圖案真好看,”穿工裝的姑娘指著笑臉,“跟賽格大廈的霓虹燈似的。”
秀蘭的手在記賬本上飛快地寫著,鉛筆尖在“銷貨清單”四個字上頓了頓。她現在算得又快又準,不像剛擺攤時總把“應收”和“實收”弄混。這得歸功於李建軍畫的“複式記賬示意圖”,他說“就像電路裡的正負極,有借必有貸”,這個比喻她記到現在。
“來三雙肉色的。”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秀蘭抬頭時,鉛筆差點戳穿賬本。李建軍穿著便裝,手裡拎著個工具箱,帆布包的邊角露出半截電大課本。“剛從車間過來,”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上,“三娃說你今晚可能缺貨。”箱子開啟的瞬間,露出幾雙包裝精美的絲襪——是工廠合作商送的樣品,他特意留著給她的。
收攤時,夜風突然變得黏稠起來。李建軍幫著折疊貨架,手指觸到桌腿時頓了一下——有塊舊電路板被鐵絲牢牢綁在木頭腿上,綠漆表麵還能認出是他上個月送的報廢品。“你說這個防潮,”秀蘭的指尖劃過電路板上的焊點,“果然管用,這桌子腿一點沒發黴。”遠處傳來城管巡邏車的聲音,兩人默契地加快了動作,折疊架合攏的“哢嗒”聲像句沒說出口的晚安。
路過三娃的電子配件行時,卷簾門還沒拉下。瘸腿老闆舉著烙鐵站在門口,焊錫的青煙在霓虹燈下泛著藍。“春杏托人帶東西來了。”他把個包裹塞進李建軍懷裡,牛皮紙表麵印著“南山製衣廠”的字樣,“說是得的獎,讓你轉交給她娘,順便看看能不能從陝西捎點紅棗。”
包裹上貼著張照片,春杏穿著嶄新的工裝,站在“技能比武優勝者”的錦旗前,手裡舉著套銀色的縫紉工具。照片背麵用鉛筆寫著:“娘,俺在深圳也成‘技術能手’了,這工具比家裡的頂針好用十倍。建軍哥和秀蘭姐都好,勿念。”李建軍的拇指蹭過“秀蘭姐”三個字,突然想起春杏剛到製衣廠時,總說“這輩子就跟針線打交道了”。
深南大道的路燈在晚上六點準時亮起,像串落地的星星。李建軍和秀蘭並肩往人民橋走,影子被拉得老長,偶爾在路中間交疊在一起。秀蘭的帆布包隨著腳步輕輕晃動,裡麵露出半截會計課本,封麵上的“成本會計”四個字被手指摩挲得發亮——那是她用三個月夜市收入買的,扉頁上寫著“1989年秋,與建軍同讀”。
路過深圳電大的校門時,傳達室的燈還亮著。老保安在門口澆花,水管噴出的水珠在燈光下像串珍珠。“明天圖書館有新書展,”秀蘭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的話沒說完,就被李建軍接了過去:“好的,明天下午,我支接你。”
夜風掀起秀蘭的連衣裙角,掃過李建軍的皮鞋。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布鞋卻不小心踩在他的鞋麵上,兩人同時停下腳步,路燈的光暈在他們之間織成透明的網。李建軍想起車間裡那個完美的焊點,想起秀蘭說的燈籠花,突然覺得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就像兩條平行線終於找到了交點,在深圳的夜色裡,焊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
李建軍摸出兜裡的鑰匙,發現串上多了個陌生的掛件——是秀蘭的會計證影印件,被塑封成小小的卡片,邊角還畫著個微型的焊點。他轉頭看秀蘭時,她正低頭踢著路邊的小石子,耳尖紅得像被焊錫燙過。
“那我……上去了。”秀蘭在出租屋樓下停下腳步,帆布包的帶子在手裡纏了三圈。李建軍點點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晚風裡飄來淡淡的鬆香味,不是車間裡的助焊劑,而是秀蘭頭發上的洗發水——上週他說“這個味道好聞”,原來她一直記在心裡。
走到巷口時,李建軍摸出那張春杏的照片。月光落在“技能比武優勝者”的錦旗上,突然明白過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努力發光:春杏的縫紉針、他的焊槍、秀蘭的賬本,看似毫不相乾,卻都在深圳的夜色裡,焊成了屬於自己的生活。遠處的國貿大廈還亮著霓虹,像條流淌的電子河,而他知道,明天的圖書館裡,有本翻開的書,正等著兩個年輕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