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無聲 第78章 落空的藍圖
深南大道的梧桐葉被秋風卷得打轉,秀蘭踩著滿地碎金往玩具廠走,帆布包裡的會計證邊角硌著肋骨,像塊固執的石頭。前天去電子廠複試,人事經理的鋼筆在她簡曆
“學曆”
欄敲了敲:“夜大在讀也算大專,但會計崗還是要求起碼大專畢業。”
這話像根細針,紮破了她對辦公室的憧憬。
建軍的自行車在公交站牌旁等她,車把上掛著個鋁飯盒,裡麵是剛買的熱包子。“試試倉庫管理員,”
他幫秀蘭把帆布包往車後座綁,藍布工裝的袖口沾著點焊錫,“招聘啟事上寫著高中以上學曆就行,你夠格。”
車鈴
“叮鈴”
響了兩聲,驚飛了停在站牌上的麻雀。
拐角處突然飄來股新油漆的味道。秀蘭抬頭,看見吊塔下的巨幅廣告牌
——“皇庭花園,首付
6
萬起”
的紅色大字刺得眼疼。她下意識摸向口袋,心想銀行卡的餘額還付不起首付,連去年
5
萬的首付都夠不上,更彆說漲了
20%
的新價。
“彆看了,”
建軍蹬著自行車穿過馬路,車輪碾過落葉發出
“沙沙”
響,“錢可以慢慢攢,日子是過給自己的。”
他的後背微微起伏,秀蘭的下巴磕在他肩胛骨上,能聞到淡淡的機油味
——
是他幫廠裡除錯裝置時蹭的。
玩具廠的鐵門鏽跡斑斑,傳達室的大爺用報紙蓋著臉打盹。秀蘭的簡曆在
“期望崗位”
欄改了字:“倉庫管理員”,筆尖劃過
“會計”
二字時,紙頁被戳出個小洞。麵試她的車間主任是個山東人,嗓門比車間的衝床還響:“倉庫賬要對接財務,雖然寫著高中以上,但來的都是大專以上學曆,你這夜大在讀……”
話沒說完就搖了搖頭。
秀蘭攥著簡曆走出廠房,秋風灌進襯衫領口,涼得像潑了盆冷水。主任最後那句
“要不試試流水線?計件工資,多勞多得”
在耳邊打轉,她突然蹲在路邊,手指絞著帆布包的帶子
——
打死也不迴流水線,每天重複同一個動作,像被釘在機器上的螺絲。她是高中畢業,還是夜大會計大專生,怎麼也該有條比流水線強的路。
“咋了?”
建軍蹬著自行車趕過來,車筐裡的鋁飯盒晃出細碎的響。看見秀蘭通紅的眼眶,他趕緊跳下車,把包子往她手裡塞:“不行咱就換地方,剛才路過寫字樓,看到有公司招前台文員,不用太高學曆,會用電腦就行。”
秀蘭咬著包子,溫熱的豆沙餡淌在掌心。“前台文員?”
她抬頭時,看見建軍手裡捏著張從宣傳欄揭下來的招聘啟事,邊角已經捲了,“至少在辦公室,不用風吹日曬,也不用跟機器較勁。”
但心裡卻更傾向另一個方向
——
剛才路過人才市場,看到不少銷售、業務員崗位,對學曆要求不高,憑業績說話,像擺攤一樣靠本事吃飯。
廣告牌在暮色裡縮成個小紅點。兩人並肩往公交站走,建軍的自行車在旁邊推著,車輪碾過石子發出
“咯噔”
響。秀蘭望著路邊匆匆而過的業務員,他們背著帆布包,手裡拿著樣品,臉上帶著股闖勁。“其實跑業務跟擺攤差不多,”
她突然笑了,“都是把東西賣出去,靠嘴皮子和實在勁兒。”
黃貝嶺的出租屋亮燈時,秀蘭正把幾張招聘啟事貼在牆上
——
有銷售、業務員,還有前台文員,都是她從不同地方蒐集來的。原來貼著購房藍圖的地方,現在換了張方格紙,建軍用紅筆寫著
“1992
年攢錢計劃”:左邊是他的工資條,右邊留著大片空白,旁邊畫著個向上的箭頭,終點處標著
“再看房”。
“這是廠裡的廢舊掛曆,”
建軍把張印著風景的紙撕下來,背麵露出
1991年的日期,“我標了發薪日和夜校上課時間,一目瞭然。”
秀蘭的手指在
“12
月”
那格頓了頓,那裡被圈了個紅圈
——
是他們原定搬進新房的日子,現在改成了
“找到合適工作”。
半導體收音機被擺在計劃單正下方,鐵皮喇叭對著方格紙,像個沉默的見證者。每晚睡前,收音機的歌聲會準時變成新聞播報:“深圳經濟特區擴大到整個深圳……”
秀蘭把下巴擱在建軍肩上,他正在給她整理白天蒐集的招聘資訊,鋼筆水在
“銷售崗
無學曆硬性要求”
旁洇出個小圈。
“你說,”
秀蘭的指甲在鐵皮上劃著,“銷售和前台,哪個更適合我?”
建軍的筆尖頓了頓,在紙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你擺攤時能跟顧客聊得火熱,跑銷售肯定行;要是想安穩點,前台也不錯,還能抽空看會計書。”
他突然翻過一頁,露出夾在裡麵的剪報,是關於銷售技巧的,“我從廠裡的報紙上剪的,說真誠比啥都重要。”
夜深了,半導體的雜音像潮水般湧來。秀蘭趴在建軍背上,看他給收音機加裝外接天線
——
用的是廠裡的銅絲和家裡的棉線,拉到窗外時,新聞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許多。“你聽,”
她的下巴磕著他的肩胛骨,“說要建更多寫字樓和商鋪,肯定需要不少人手。”
建軍把天線固定在晾衣繩上,金屬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不管選啥,隻要是你想做的,咱就試試。”
他轉身時帶倒了算盤,珠子滾落滿地,像些四散奔逃的小數點,“你看,就算亂了套,重新歸位就行,總有算平的那天。”
秀蘭的筆記本在台燈下攤著,第一頁列著兩個選項:銷售
\\/
業務員,優勢是憑能力吃飯、潛力大;前台文員,優勢是穩定、能兼顧學習。像她以前給襪子分類一樣,條理清晰。建軍幫她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天平,兩端分彆寫著
“闖勁”
和
“安穩”:“跟著心走,錯不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爬上計劃單,照亮了
“待定”
兩個字旁的鉛筆字:“總會有合適的”。秀蘭把半導體塞進帆布包,裡麵還躺著夜大的會計課本,書脊上的摺痕是她反複翻看留下的。建軍正在樓下檢查自行車鏈條,車筐裡放著兩個熱乎的豆漿包子
——
是用他昨天的加班費買的。
“今天再去跑幾家,”
秀蘭跳上自行車後座,手環住他的腰,“銷售、前台都問問,總有一家能看上我。”
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彆在裡麵的筆和小本子,那是她準備記錄招聘資訊用的。建軍的笑聲混在風裡:“慢慢來,好工作值得等,實在不行咱再擺攤,餓不著。”
廣告牌在遠處閃著紅光,“6
萬首付”
的字樣被晨霧暈開。秀蘭把頭靠在建軍背上,聞到他工裝裡的機油味,突然覺得那些數字和暫時沒找到的工作都沒那麼可怕了。就像半導體的天線,就算被風吹得搖晃,隻要方向沒錯,總能收到清晰的訊號;就像他們的日子,就算藍圖落了空,隻要手牽著手,慢慢找、好好過,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