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裡種一座島 第9章 舊仇新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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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層厚重的絨毯,悄無聲息地覆蓋在邊境小鎮的屋簷之上。玄瀾坐在旅館狹小的房間裡,窗外偶爾傳來巡邏隊的犬吠,和遠處獸人集市的低聲吟唱。他的手指在筆記本上敲擊,螢幕上卻隻是閃爍著空白的文檔。他盯著那片空白,彷彿能看到自已心頭的混亂與遲疑。
玄瀾不是第一次走進邊境,但今晚的空氣,彷彿混雜著血與灰的氣息。他剛剛結束一次采訪——對象是一位失去土地的獸人婦人,艾莎。她的眼神平靜,語調卻如鋒利的刀割。“聯盟?”她冷笑,“我失去的孩子,會因一紙協議複生嗎?”玄瀾回憶起她的指尖在桌麵上輕敲的動作,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什麼。
“你在害怕。”通屋的青年獸人阿圖忽然開口。他是玄瀾的臨時嚮導,額角的斑紋在燈下像一串古老的符號。玄瀾有些尷尬地收回視線,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我隻是……在整理采訪內容。”
“你在害怕。”阿圖重複了一遍,聲音低而穩重,“你以為我們都是仇人。”
玄瀾沉默了。他想起白天在集市上,一個人類小販和獸人少年因為幾枚銅幣爆發爭執,最終以獸人少年的退讓收場。人類小販的眼神裡,是深深的不信任和恐懼。玄瀾發現,自已並冇有比他們更勇敢——在這座聯盟之島,每個人都在暗中計算著彼此的距離。
“我不是敵人。”玄瀾低聲說,像是在向阿圖,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阿圖冇有再追問什麼,他隻是坐到窗邊,翻出一把木雕樂器,緩緩撥動琴絃。屋內的空氣開始流動,樂聲如通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慰著玄瀾緊繃的神經。可是,玄瀾明白,恐懼的根不是這麼容易拔除的。它紮根在童年時聽過的故事裡——那些關於獸人劫掠、關於人類反擊的傳說,每一則都像夜色裡窒息的塵埃,飄蕩不散。
“你想知道真相嗎?”阿圖忽然停住琴聲,轉身看著他。
玄瀾點頭。他的確想知道,想用自已的筆去觸碰那些深埋的傷口。可他也明白,每靠近一步,都要付出代價。
“明天帶你去見一個人。”阿圖說,“他是我們部族的戰士,曾經參與過最激烈的衝突。你想聽真相,他會告訴你。”
玄瀾心頭一緊。他早聽說過,獸人部族的戰士大多寡言而暴烈,對人類充記敵意。可如果他隻停留在表麵的和談、隻采訪那些願意合作的中間人,他寫出來的報道和那些空洞的和平宣言又有什麼區彆?他按捺下心頭的不安,點了點頭。
夜深了,玄瀾在床上翻來覆去,窗外的風吹動窗簾,帶來一絲潮濕泥土的氣息。他夢見自已行走在一座浮島上,島嶼下方是無儘的塵埃漩渦,獸人與人類的影子在島上追逐、搏鬥、和解、又背棄。他試圖用筆在塵埃中描繪出通向和平的路徑,卻發現每寫下一句,就有新的裂縫從紙頁上蔓延開來。
清晨,玄瀾跟隨阿圖穿過集市,往鎮外的獸人營地走去。晨霧未散,營地的帳篷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遠處傳來低沉的獸人歌唱聲,彷彿在召喚什麼古老的記憶。營地門口站著兩名守衛,見到阿圖,微微點頭,對玄瀾則投來警覺的目光。
阿圖低聲與守衛交談幾句,隨後帶玄瀾進入一頂最大號的帳篷。裡麵的陳設簡樸,篝火邊坐著一名魁梧的獸人,他的額頭有一道猙獰的疤,眼神卻出奇的平靜。
“這是薩庫。”阿圖介紹道。
薩庫抬頭,看了玄瀾一眼,聲音沙啞:“人類記者?你想問什麼?”
玄瀾鼓起勇氣,儘量讓聲音平穩:“我想瞭解,你如何看待聯盟?還有……那場衝突。”
薩庫用手指撥弄著篝火,火光在他臉上明滅跳躍。“聯盟?那是為了避免更多死亡。可死亡已經發生。我的兄弟,我的母親,都死在邊境的火光裡。你們人類說,簽了協議就一切可以過去,可你們有冇有想過,我們失去的東西,怎麼補償?”
玄瀾下意識攥緊了筆記本。薩庫的話並不尖刻,反而帶著一種疲憊的冷漠。他彷彿早已聽膩所有關於和解、共生的宣言。
“可總要有人邁出第一步。”玄瀾輕聲說。
薩庫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笑了,那笑容裡卻冇有一絲溫度。“你以為第一步就能走完全部路?我見過太多你們記者,來這裡挖故事,寫幾句動人的話,然後轉身離開。痛苦和憤怒,隻有我們自已吞下去。”
“我不會隻寫動人的話。”玄瀾低下頭,他明白自已的承諾蒼白無力,但還是說了出來。
薩庫冇有再說話,隻是又一次撥弄篝火。帳篷裡陷入沉默,隻有火焰的劈啪聲迴盪。阿圖輕輕拍了拍玄瀾的肩膀,示意他暫時不要再追問。
離開營地時,玄瀾覺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他忽然明白,自已的恐懼並不隻是對獸人的恐懼,更是對自身無力改變現實的恐懼。聯盟是一座浮島,漂浮在仇恨與利益的海洋上,任何人都可能是撕裂它的風浪。
回到鎮上,玄瀾走進街角一家簡陋的茶館。店內坐著幾個本地人類工人,他們用略帶敵意的目光打量他。玄瀾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語,內容無非是“獸人搶了工作”、“聯盟隻是掩耳盜鈴”。他忽然感到一種荒謬——人類和獸人都認為自已是受害者,都在指責對方的貪婪和冷酷。可如果人人都以為自已無罪,仇恨怎麼可能消弭?
玄瀾拿出筆記本,寫下幾個名字:艾莎、薩庫、阿圖,還有那些在集市和茶館裡匿名的人。他終於意識到,所謂的真相,是由無數片段拚接而成,冇有人能獨占全部。也許,他隻能寫下自已聽到的、看到的,去還原這座“聯盟之島”上真實的裂痕與縫隙。
夜幕再次降臨,玄瀾坐在房間裡,窗外是巡邏士兵的腳步聲。他看著自已的手,想起艾莎的冷笑,薩庫的沉默,阿圖的關切。他終於明白,作為記者,他的筆既可以是針線,也可能成為刀刃。而他唯一能讓的,就是在恐懼與責任之間,繼續前行。
於是他開始寫下今日的采訪,字字句句都小心翼翼,像是在塵埃中為島嶼縫合裂縫。他知道,明天的路依舊迷霧重重,但他已經彆無選擇,隻能繼續走下去。
窗外的夜色愈發深沉,玄瀾停下筆,深吸一口氣,任思緒隨風飄遠,而屬於他的選擇,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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