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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屙 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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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親人已經故去,可生活還得要繼續。

“彆時容易見時難。”

她已經整整兩年沒聽過文玉深的訊息,全都被她刻意的避開了。上一次聽聞還是兩人剛剛訣彆的時候,知曉了他退出舞團,不再跳雙人舞的訊息。

幾年過去,薑墨雲已經成為了一個老練的商人,她精明又勢利,沒人能輕易在她手上占到一點便宜。

她像父親一樣三言兩語便攪動風雲,像姐姐一般巧舌如簧的周旋於眾人之間,像自己未曾謀麵的母親心懷理想,她也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大人,身上承載著許多人的影子……隻是這其中獨獨沒有了薑墨雲。

她倚在窗邊,身後是一樹梨花,帶著宜人的清香。前方舞池中央衣袂翻飛,飄來悠揚婉轉的樂曲。美人言笑晏晏,梨花為襯,名利作陪,觥籌交錯間染上滿身銅臭。

她身上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文玉深怔然,從未想過再次遇見會是在一場無聊的宴會,重逢於名利場裡醉人的浮華。

薑墨雲好像也真的有點醉了,於是在文玉深靠近時舉杯,唇邊笑意如杯中佳釀,笑語盈盈:“好久不見。”

文玉深也舉杯,嚥下酒,感官都儘數失靈,舌尖醇香儘化作滿嘴苦澀,他臉上笑比哭難看,艱難的開口,“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他這話倒是讓薑墨雲有一點詫異,擡眸看去,記憶裡神采奕奕的眼裡儘是哀傷,水霧彌漫,翻湧間又帶出陳年舊傷,疼痛難忍。

於是她隻得輕輕的歎氣,溫溫柔柔的笑起來,如從前的許多次一樣,用很無奈的語氣回答,“為什麼要難過呢?我過得很好。”

是啊,為什麼要難過呢?

文玉深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洶湧的往下墜,幾經哽咽,“你騙我。”

薑墨雲隻是笑,遞給他手帕,示意他擦擦眼淚,又一次搖搖頭,“我現在真的過得很好,公司一直蒸蒸日上,詞卿也乖巧懂事兒,我很……幸福。”

文玉深卻不接,眼睛紅紅,隻是固執的開口,“墨雲,我們還沒有拿到金獎。”

薑墨雲隻好又一次歎氣,輕輕牽起他的手,把帕子疊好後放在他的掌心,指尖隔著巾帕劃過掌心,很快就鬆開了,隻剩下那一點被帶起的酥癢泛過四肢百骸。

文玉深下意識握拳,卻也隻握住手帕上殘留的一點點餘溫。愣怔裡聽見她開口,“玉深,彆再固執了。我們都該向前看。”

玉深,我做不了你理想的具象了。

玉深,你要向前看。

玉深,請不要為我停留。

薑墨雲繞過他向前走,

兩人交錯,分彆於虛以委蛇的名利場。

他們的靈魂在十四歲的春天裡交織,又在二十一歲滿堂賓客的見證下許了餘生,卻在二十三歲的尾聲迎來了分彆……而如今薑墨雲二十五歲,他們終得以認清這命運的一場無望。相連的血肉在最後徹底分彆時又帶來新一輪麻木難忍的疼痛,相愛的人終是隻落得了一場無言。

此時正是暮春,春夏之交,風吹過,窗外的梨花已經紛紛落了滿頭。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天上人間……

而薑墨雲隻不過是一個過客。

時光仍在平穩的向前,

如今的薑墨雲三十三歲。

當年那個小小的孩子已經悄悄的長到了她的胸膛,薑墨雲都快要抱不動了,現在時不時就會被突然撲過來的身影撞個踉蹌。不過她依舊會一次又一次笑著張開雙臂,然後溫柔的接住撲進懷裡的小孩。

“好奇怪啊,明明好像昨日你還是小小的一團窩在我懷裡酣睡的嬰兒,如今怎麼一晃眼就變成了個活潑可愛的半大孩童?”

日子竟已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十年,久到她已經無師自通,學會了該怎樣笑著回應薑詞卿喊得每一聲“媽媽”。

時間真是世上最萬能的良藥,再深刻的痛苦也都會在歲月裡逐漸麻木。

她依然有在繼續跳舞,會在每一次獨處的閒暇裡放上悠揚的音樂,再隨著旋律跳起婉轉的舞。跳得自然沒有以前好了,但她也很知足,“這樣就很好。”薑墨雲總是這樣想。

三十三歲這年和往年實在是沒有什麼區彆,每一天都隻是不同的尋常。

不過硬要找出什麼值得記錄的事情……

那倒是也有那麼兩件。

第一件就是薑墨雲經過多年的反複觀察,並不斷證實後發現——女兒居然是真心實意的喜歡和各種數字打交道,還尤其喜歡管家算賬,簡直就是個繼承家業的好苗子。

她為此大受震撼,既然真的有人喜歡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原來當年抓鬮的時候抓到金算盤當真的不是一場意外。

她不理解,但尊重支援。

第二件事,是在三十三歲這年,薑墨雲遇到了一隻“小狗”,他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叫林白然。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生,剛剛博士畢業,才二十三歲,是公司為了進軍新領域特意挖來做研發的專業人才。

薑墨雲對這塊業務非常看重,擔心起步階段出事,直接劃來由自己管轄,為了方便還暫時搬了辦公室。

新招來的這幫技術人員都很年輕,而林白然尤甚,是同學曆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大概這些遠超同齡人的天才都難免有些傲氣,好些人都有點孤僻。林白然算是裡麵比較活潑可愛的一個。薑墨雲在休息時間撞見過好幾次,他拿著杯咖啡在公司裡晃來晃去。

薑墨雲默默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這樣的工作氛圍不太行,一幫年輕人還是要熱熱鬨鬨纔好。於是挑了個合適的時間,找了個清閒的週五帶他們去團建。

“去吧去吧,今天公司報銷。”

“薑總大氣!”一幫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先是在戶外搞了半天燒烤,後麵嫌太陽太曬又跑去室內打了兩小時檯球,然後又一窩蜂的跑去放映廳看電影,好不容易安靜了沒兩小時又要浩浩湯湯的跑去酒吧不醉不歸……也就才這麼過了一天,原本還有些客氣的眾人現在紛紛要好的像要穿一條褲子——林白然更不用說,早就融了進去,執拗的要在檯球上爭個輸贏。

“說到底也隻是些有點內向的小孩啊”,薑墨雲看著他們打打鬨鬨的身影忍不住想。

年輕人的精力果然旺盛,他們身上實在太有活力,搞得薑墨雲都有些懷念以前——她以前還真沒怎麼體會過這麼多娛樂專案,小時候一是不被允許,二來也是忙著上課,父親和姐姐更是很難有時間能帶著她去到處瘋玩;後來就開始沒日沒夜的跳舞,為了保持狀態,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規律像要出家,更是沒有機會了。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太久了……思及此難免悵然,暖陽輕柔的罩在身上,心臟已經不再能感受到疼痛。

或許已經習慣了——至少薑墨雲自己是這麼覺得的。

算下來這也還是薑墨雲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玩得這麼儘興,但不知怎的還是湧上些疲憊,於是拒絕了這幫人去酒吧的邀請,讓他們自己去玩。

“行了行了,我不去你們還自在點,記得要注意安全,到家了給我發訊息報個平安。要是有誰喝太醉了回不去,其他人幫著給我助理打個電話,她會安排車來送你們回家。不準打給我,到時候把我家詞卿吵醒了,看我下週一收不收拾你們。”

“好的,薑姐。遵命,薑姐。”經過這一天熟悉不少,一幫人自然也大膽了許多,一邊打鬨一邊鬨哄哄的走了。

放映廳租的時間還剩一個多小時,她索性在這多待了會,在錄影帶裡麵挑挑揀揀,想找些自己感興趣打發時間……餘光突然瞟見了熟悉的字,拿起來一看,那標簽上映著“黃粱夢”——看起來已經放了很久,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了,還缺了好幾塊。

她不由得一怔,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播放了這卷錄影——並不是恰巧同名,螢幕上放著的正是她十五歲那年跳的第一支舞。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倒是一語成讖。

薑墨雲機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在不知不覺中起身,跟隨著錄影帶翩翩起舞。

她在這個昏暗的放映廳裡忘我地跳著,逐漸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好像真的回到了十五歲的那個夏日……當時在舞台上,除了一束打在自己身上的光,周圍也是和現在一樣如出一撤的黑暗,台下的觀眾都隱在這寂靜的黑暗裡。她在每一次旋轉間都隻能看見自己的指尖與飛揚的裙擺,周身除了婉轉的音樂外彆無他物。

她藉由舞蹈短暫的變成了曲中人,做成了一場黃粱夢。結束後久久無法出戲,眼眶中盈滿了淚,最後是在經久而熱烈的掌聲裡謝了幕。

錄影帶已經放完了,沒人去操作並不會自動迴圈。她的意識在幻想中的掌聲和現實的寂靜裡一點點回籠,最後隻餘一點落寞。

不會再有掌聲了……

麵對空無一人的放映廳,薑墨雲固執的完成謝幕,腦海中的聲響卻奇怪的還沒有消失。

她含著淚擡頭,就這麼看見了背著光、站在放映廳門口的林白然。

他正在鼓掌。

林白然就站在那安靜的看完了整曲,做了三十三歲的薑墨雲唯一的觀眾。

薑墨雲愣愣的看著他走上前,不知道從哪掏出了一朵玫瑰,要送給她。

過了一會,她又聽見林白然開口,“姐姐,你跳的好美。”

林白然的眼睛是很標準的狗狗眼,眼角微微下垂,圓圓的、亮亮的,麵上是真誠的笑意,明明是有點輕浮的舉動,但他舉著鮮花等她收下的樣子卻顯得很可愛。

薑墨雲站在比他高幾節的台階上,低下頭看著林白然頭上那幾簇隨著他動作飄動的頭發,忍不住出神——好像小狗啊……

像一隻可愛的、毛茸茸的小狗。

十五歲的薑墨雲擁有經久不衰的掌聲和滿堂觀眾,有著數之不儘的鮮花與稱讚;而三十三歲的薑墨雲沒有那些,但她遇見了一隻銜著鮮花的小狗,做了她唯一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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