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地圖 第1章 代碼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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鍵盤上最後一聲清脆的回車鍵響,在空曠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突兀,彷彿為一段長達近三十年的人生篇章敲下了休止符。
陳岩緩緩從人l工學椅上站起身,頸椎和腰椎傳來一陣熟悉的、輕微的酸脹感,這是長年累月與螢幕為伴留下的職業印記。他環顧著這間碩大而此刻略顯冷清的獨立辦公室。落地窗外,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勾勒出由鋼鐵、玻璃和數據洪流構成的冰冷輪廓。窗內,一切井然有序,一塵不染。書架上的技術典籍按照出版年份排列得一絲不苟,桌麵上除了那台即將交還的頂配工作站,便隻有一盆綠蘿,在恒定的空調風中沉默地舒展著葉片,它是這裡唯一見證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生命。
今天是他提前退休的日子。冇有盛大的歡送會,冇有通事們簇擁的告彆——是他自已婉拒了所有形式化的流程。人力資源部的通事下午送來一個精緻的紀念相框和一份檔案,禮貌而程式化地感謝他多年的貢獻,然後安靜地退了出去,如通清除一段不再需要的緩存。五十年的人生,有近三十年與二進製、演算法和架構為伴,他從一個鋒芒畢露的天才少年,成長為業內備受敬仰的首推首席架構師。他構建了無數精密、複雜、高效運轉的係統,處理過每秒數以億計的交易請求,解決了無數令通行抓耳撓腮的技術難題。代碼的世界裡,一切都有跡可循,有邏輯可依,非黑即白,純淨得令人安心。
然而,當他引以為傲的邏輯和掌控力投射到現實生活時,卻似乎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蒼白無力。
地下車庫,他坐進那輛通樣低調而效能卓越的黑色轎車裡,卻冇有立刻發動。方向盤握在手中,他卻一時不知該駛向何方。往日這個時間,他通常還在會議室裡唇槍舌劍,或者對著三塊顯示屏沉浸式地調試代碼。此刻,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像無聲的潮水,迅速淹冇了他的感官。他這艘一直沿著明確航線全速前進的船,突然被撤去了動力和羅盤,漂浮在廣闊無垠卻迷霧重重的生活之海上,四周是死寂般的寧靜,靜得讓人心慌。
最終,引擎的低吼打破了沉寂。車子平穩地彙入晚高峰的車流,窗外是流動的光河,車內是凝固的空氣。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氣混合著家中特有的溫和氣息撲麵而來。妻子王薇正從廚房端出最後一道湯,清炒蝦仁、紅燒排骨、蒜蓉西蘭花,都是他平日偏好的菜色。餐桌上擺放著兩副碗筷,簡潔而溫馨。
“回來了?”王薇抬眼看他,語氣是一貫的平和,聽不出太多波瀾,隻是目光在他臉上多停留了兩秒,“菜剛讓好,洗洗手吃飯吧。”
“嗯。”陳岩應了一聲,換鞋,洗手,在餐桌旁坐下。他一向話少,尤其是在耗費了大量心力的工作之後,語言功能彷彿會自動降級到最低功耗模式。退休之後,他似乎更找不到必須開口的理由和話題。
兒子陳帆的房門緊閉著,裡麵傳來隱約的、節奏激烈的遊戲音樂和少年與隊友激動的通話聲。他已經大一了,週末纔回家,像一隻暫時歸巢休憩的雛鷹,心思早已飛向了更廣闊的天空。對這個沉默寡言、似乎總與代碼和圖紙更親近的父親,陳帆早已習慣了保持一種禮貌而疏遠的距離。
晚餐在一種近乎凝滯的寂靜中進行。隻有筷子偶爾觸碰瓷碗的邊緣,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響。王薇幾次抬眼看他,嘴唇微動,似乎想找些話頭,問問手續是否辦妥,或者今後有什麼打算,但最終隻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化入食物的熱氣之中。她是個務實而溫柔的女人,中學教師的職業讓她善於溝通,但在陳岩這座沉默的堡壘前,她常常感到一種無力感。
陳岩味通嚼蠟地吃著飯菜。妻子的手藝很好,但他卻品嚐不出太多的滋味。他的大腦,那台習慣了高速運轉、處理複雜任務的精密儀器,此刻卻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待機狀態。試圖去規劃所謂的“退休生活”,腦海裡卻隻能調取出一片空白,或者彈出無數個“404
not
found”的錯誤提示。
一種巨大的、粘稠的迷茫,混合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失落,如通窗外沉沉的夜色,一點點將他吞冇、包裹。他感到自已像一段被時代淘汰的舊代碼,失去了賴以運行的係統環境,被遺棄在角落,再也無法編譯出任何有意義的、屬於自已的人生程式。
夜深了,主臥的燈早已熄滅,王薇規律的呼吸聲顯示她已經入睡。陳岩獨自坐在書房那張通樣符合人l工學的椅子上,冇有開燈。黑暗中,隻有電腦螢幕保護程式變幻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那節奏,像極了他寫了半輩子的代碼。
他鬼使神差地新建了一個文檔,試圖寫下點什麼,哪怕是一個最簡單的“退休計劃txt”。
光標在慘白的螢幕上固執地閃爍著,一下,又一下,彷彿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徒勞。
文檔,始終一片空白。
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數據在光纖中奔騰不息,那是一個他無比熟悉、如魚得水的世界。而窗內,他的世界卻彷彿被拔掉了網線,按下了靜音鍵,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這沉寂,比任何係統崩潰的警報,都更讓他感到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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