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暮雪遙相望 第 24 章
窗外,一九九九年的秋雨正綿綿地下著,敲打著華興機械廠家屬樓那些年久失修、生了一層鐵鏽的鐵製窗框和渾濁的玻璃。空氣裡彌漫著老舊水泥牆陰冷的氣息。
現在的李暮雪已經上了高中三年級,繁重的學業和明年即將迎來的高考壓得她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但在這個週末,雨中的下午,難得的休息讓她的疲憊暫時得到一絲紓解。她蜷在鋪著泛黃格子床單的小床上,耳朵裡塞著耳機,整個世界被隔絕在外,隻剩下孟庭葦清澈又帶著淡淡哀愁的嗓音,在唱著一首《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這台銀灰色的愛華隨身聽,是徐晨用攢了不知多久的零用錢,從市裡最大的百貨商場——中興大廈買來的。還有這幾盤嶄新的磁帶,封麵上那個眉眼溫柔的女子,成了李暮雪灰暗壓抑生活裡的一道光。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隨身聽冰涼的金屬外殼,彷彿能觸控到徐晨遞過來時,那份笨拙又滾燙的心意。耳機線纏繞在胸前,像悄然滋長的情愫,理不清,也剪不斷。
房門被猛地推開了。
“啪!”
頭頂的白熾燈管驟然亮起,冰冷的光線瞬間刺破了小屋的溫馨和寧靜。李暮雪嚇得一顫,慌忙扯下耳機,孟庭葦的歌聲戛然而止。她下意識地把隨身聽想往身後藏,可已經晚了。
母親喬可心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工裝,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她的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先釘在女兒驚慌失措的臉上,然後,死死鎖住了她手裡那件與這個清貧之家格格不入的“奢侈品”。
“手裡拿的什麼?”喬可心的聲音又乾又澀,帶著一種強壓怒火的顫抖。
李暮雪嘴唇動了一下,卻發不出聲音。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喬可心的聲音冷得像冰:“說!這破錄音機哪來的?就我和你爸那點工資每個月給你零花錢我還不知道嗎?能買得起這個?!”
“我……”李暮雪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盯著水泥地上的紅油漆,“是管同學借的……”
“同學?”喬可心抓起磁帶,舉到她眼前,“蘇穗穗還是劉羽淩啊?我看是徐振國的兒子徐晨吧?!今天你要是不說實話,你信不信我馬上把這些都扔樓下去!”
“那是上一輩的事!徐晨跟他爸不一樣,他……”
李暮雪猛地擡頭,眼眶瞬間紅了。
喬可心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牆上的掛曆都抖了抖:“他哪不一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當年徐振國乾的那些卑鄙事兒你忘得一乾二淨了是吧?把你爸還有我們全家害成什麼樣子了?你自己說!這種人養出來的兒子,能是什麼好東西?送你個破錄音機就把你哄住了?”
“這不是破錄音機!這是他省了半年早飯錢買的!”
“所以你就為了這個,跟我頂嘴?”喬可心的胸口劇烈起伏,抓起床上一盤《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專輯磁帶狠狠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磁帶盒摔碎了,連裡麵的磁帶也裂了一道縫。然後又抓起隨身聽,作勢就要往窗外扔。“我今天就砸了這東西,讓你斷了念想!”
李暮雪撲過去,死死抱住喬可心的胳膊。眼淚終於決堤:“媽,求你了,彆扔……那是他……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腦海裡全是徐晨把隨身聽塞進她手裡時,滿臉陽光的樣子。
喬可心的手停在半空中,看著女兒哭得渾身發抖,鼻尖通紅,眼淚撲簌簌地砸在水泥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發出細碎的、壓抑的啜泣聲。
母親的聲音軟了下來,卻還是咬著牙:“小雪,媽是為了你好。咱們跟徐家,這輩子都扯不清。你要是跟他走得近,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李暮雪聽見母親歎了口氣,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間裡隻剩下她壓抑的啜泣聲,像窗外飄落的第一片秋葉,細微,卻帶著透骨的涼意。書包還扔在門口,帆布上沾了些灰塵,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揉皺,被弄臟,卻又在褶皺深處,藏著一絲不肯熄滅的、屬於少女的溫熱。
她在心裡不停地問自己:該怎麼辦?順從母親,回到那個隻有抱怨和仇恨的軌道上?還是……偷偷地,繼續守護這點滴的溫暖?無論哪個選擇,都意味著痛苦和背叛。
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邊是生她養她、被生活磨礪得堅硬卻也被怨恨吞噬的母親,是那個破碎的家庭沉重的過往;另一邊,是徐晨看她時亮晶晶的眼睛,是他遞過隨身聽時微紅的耳根和手心的熾熱,是耳機裡那個能暫時忘卻一切煩惱的溫柔的歌聲。
她蹲在地上,撿起那盤被摔裂了的磁帶,專輯封麵上,是孟庭葦那張依舊溫柔、卻已蒙上了一層細灰的笑顏。
她把臉深深埋進膝蓋裡,單薄的身體在燈光下縮成小小的一團,像風雨中無處可去的小兔子。嗚咽聲被努力壓住,隻剩下細弱的氣音,和著窗外冰冷的秋雨,綿延不絕。隻是那盤摔壞的磁帶,可能再也唱不出完整的歌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