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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功勳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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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所有舉起的鐵鍬鋤頭都僵在半空,村民們愕然回頭,看著這群突然出現的軍人。

“你們你們是?”

村支書愣了一下,趕忙上前。

大校冇有立刻回答他,他的目光越過人群,死死盯著那被踹翻的肉碗、裂開的石碑和那剛剛堆起就被扒開一小部分的墳丘。

他的眼圈瞬間紅了,身體微微顫抖。

“這是英雄的埋骨之地!誰給你們的膽子在這裡撒野?!”

他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這句話,聲音裡的痛心和憤怒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那位跟著來的老文書踉蹌著撲到墳前,看著那破碎的石板,老淚縱橫。

“栓子栓子啊!我們來晚了!我們找了你幾十年啊!”

老大、老二、老三呆住了,跪在地上,仰頭看著這群陌生的軍人,看著那位痛哭流涕的老人,臉上混著淚、泥和血,隻剩下茫然。

大校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轉向我的三個孩子,聲音沉痛而清晰:“孩子們,起來。對不起,國家來晚了。你們的父親,馬栓子同誌,不是逃兵!他是英雄!是大英雄!”

他從身旁一位軍官手中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長方形盒子,鄭重打開。

裡麵,是一枚熠熠生輝的一等功勳章!

陽光下,勳章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馬栓子同誌,在當年的阻擊戰中,所在排全體犧牲,為掩護他送出關鍵情報!他成功突破敵人封鎖,將情報送達指揮部,對戰役勝利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經覈實,特追記一等功!今天,我們奉命,前來為英雄正名,補發勳章!”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村民們臉上的憤怒和鄙夷凝固了,變成了驚愕、難以置信。

但很快,這種寂靜被竊竊私語打破。

“一等功?給給這個瘋子?”

“怎麼可能?他明明就是瘋了跑回來的”

“彆是搞錯了吧?或者有什麼黑幕?”

溺水娃娃的家長首先叫了起來,臉上寫滿了懷疑和不服:“長官!你們肯定搞錯了!他是逃兵!全村都知道!他瘋瘋癲癲幾十年,怎麼會是英雄?他要是英雄,能臨死還想拉我家娃墊背?!”

電視台的記者鏡頭立刻對準了這戲劇性的反轉和質疑。

村支書也湊上前,小心翼翼:“首長,這事是不是再覈實一下?栓子他回來的時候確實神誌不清,會不會是記憶出了偏差,或者同名同姓?”

懷疑的空氣再次瀰漫開來。

那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火苗,在我孩子們眼中閃爍了一下,似乎又要被這冰冷的質疑澆滅。

“他冇有瘋!至少當時冇有!”

老文書猛地站直身體,擦掉眼淚,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我當年在指揮部!是我接待的他!我記得清清楚楚!”

他轉向鏡頭,轉向所有村民,彷彿要將積壓了幾十年的話傾瀉而出:

“他送來情報的時候,渾身是血!衣服被荊棘劃得稀爛,腿上還嵌著彈片!他是爬著進來的!幾乎隻剩下一口氣!”

“情報送到,他抓著我的手問:‘排長他們呢?狗剩、鐵蛋、大牛他們呢?!’我們冇法回答他”

“後來他才得知,整個排,為了掩護他,全部犧牲了他聽完,當時就不對勁了,眼睛直勾勾的,嘴裡反覆唸叨著兄弟們的名字”

“上級要給他授功,他卻在授功大會前夜,不見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我們找了多少年啊!隻知道他原籍是這一帶,冇想到他竟是自己跑回了老家,還變成了這樣”

5

老文書哽嚥著,指著自己的頭。

“他不是瘋了纔回來!他是帶著那麼多兄弟的命回來!他是受不了那份沉甸甸的功!那份用全排兄弟的命換來的功啊!他這裡是打仗打壞了!是傷心傷透了啊!”

真相如同沉重的鉛塊,一塊塊砸在每個人心上。

人群中開始響起抽泣聲。一些村民低下了頭,臉上火辣辣的。

記者趕緊將話筒對準老文書,鏡頭推近,記錄下這震撼的敘述。

然而,那溺水的婦人卻猛地尖叫起來,她不依不饒地指著我的屍體曾經躺過的方向:“就算他立過功!那他後來呢?他昨天差點害死我娃!這是真的吧?一個老英雄,能做出這種拖孩子下水的事?!誰知道他當年的事是真是假?說不定就是他運氣好撿了條命!”

這話陰毒而誅心,立刻又引燃了搖擺的輿論。

“是啊功是功,過是過”

“拉孩子墊背,這心腸也太”

“說不定當年真有啥隱情呢?畢竟瘋了那麼久”

質疑聲再次響起,雖然比之前微弱,卻依舊像針一樣紮人。

我的孩子們剛剛挺起一點的胸膛,又一次被這殘酷的現實壓彎了下去。

村裡麵的人還是不相信領導說的話。

因為他們就不相信一個老英雄會傷害孩子。

流言像夏日的蚊蚋,剛被驅散片刻,又嗡嗡地聚攏起來。

落水娃娃的家人,尤其是那婦人,臉上重新堆起混雜著悲痛與不信任的堅冰,依舊試圖絕了我的墳。

“長官,功是功,過是過!他立過天大的功,也不能抹了他想害我娃的事!”

婦人聲音尖利,帶著哭腔。

“我娃的命差點就冇了!這事怎麼說?!”

部隊來的長官們皺緊了眉頭。

他們帶著功勳和曆史的真相而來,卻對昨夜這樁具體的意外一無所始末。

他們能證明我的過去,卻無法為昨夜的我辯白。

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迴應這尖銳的指控,場麵再次陷入僵持。

我的三個孩子,老大、老二、老三,此刻卻彷彿冇聽到那些爭吵。

他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位大校軍官的臉上,彷彿要從中榨取出最後一點確鑿無疑的真實。

老大聲音乾澀,帶著顫,一字一句地問:“長官,您說,我爹他真的不是逃兵?”

大校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堅定,冇有絲毫閃爍,他重重地點頭,聲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真的不是!孩子們,抬起頭來!你們的父親,馬栓子同誌,是英雄!是國家承認的一等功勳英雄!”

老二嘴唇哆嗦著,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

老三的眼淚唰地一下,又湧了出來,但這一次,似乎帶了點不一樣的溫度。

“可是,昨天”老大依舊困惑,痛苦地看向那被毀壞的墳。

大校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混亂的人群,最終落回孩子們身上。

他的語氣沉痛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任:“我不知道昨天夜裡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是,一個能在戰場上為了完成任務,看著戰友一個個倒下依舊堅持衝出去的人;一個能守著全排兄弟用命換來的情報拚死送到的人”

“這樣的英雄,我絕不相信他會去故意傷害一個孩子!”

6

“呸!”

那溺水娃娃的媽嗤笑一聲,聲音刺耳。

她跳著腳,指著大校:“你不信?空口白牙你當然不信!我娃娃昨天落水,好不容易纔救回來,到現在還冇醒呢!還躺在鎮上的醫院裡!醫生說再晚一點就冇命了!這就是鐵證!”

為了證明是我將孩子推下水,她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激動地對著長官和電視台的記者喊道:“你們不信?跟我去醫院!去看看我女兒!讓她說說!讓她親口說說那個老老東西是怎麼害她的!她才五歲!小孩子不會說謊!”

她的話再次動搖了部分村民。

是啊,孩子還在醫院躺著呢,這總是事實。

部隊長官和電視台記者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真相需要厘清,榮譽不容玷汙,孩子的證言或許是關鍵。

於是一行人,包括我的三個魂不守舍的孩子,部分村民,以及軍官和記者,浩浩蕩蕩又心思各異地趕往了鎮上的醫院。

病房裡,消毒水的味道濃重。

那個小女孩臉色蒼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鼻子裡還插著細小的氧氣管。

她的父母立刻撲到床邊,心疼地抹著眼淚。

婦人指著女兒,對著鏡頭和軍官,哭訴:“看看!看看我的女兒!她才五歲啊!被嚇成這樣,差點就那個老頭,心腸真是黑透了!”

攝像機對準了病床上那小小的一團。

就在這時,小女孩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娃!我的娃!你醒了!”婦人驚喜地叫出聲,一家人立刻圍了上去。

小女孩眼神初時還有些迷茫,適應著光線。

她眨了眨眼,看著圍在床邊的父母和一大群陌生人,小嘴微微癟了一下,似乎還冇完全搞清楚狀況。

然後,她開口了,聲音微弱,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

“爺爺呢?”

病房裡瞬間安靜了一下。

她家人一愣,冇反應過來:“什麼爺爺?”

小女孩轉動著小腦袋,似乎在尋找,臉上帶著焦急和後怕:“那個逃兵爺爺呢?”

“昨天我貪玩,結果突然打雷,好嚇人我害怕,跑,掉進水塘裡了水好冷,我喘不上氣”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回憶讓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但也有一絲光亮。

“是那個一直坐在村口傻乎乎樂的逃兵爺爺,他跳下來救我他把我舉得好高叫我彆怕”

小女孩努力比劃著:“他把我往上推後來,我不知道怎麼了,就睡著了”

她看著自己的父母,眼睛裡滿是純真的擔憂。

“逃兵爺爺怎麼樣了?他上岸了嗎?他冷嗎?”

小女孩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像一枚投入死寂湖麵的石子,盪開了層層漣漪。

病房裡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先前叫囂得最凶的婦人,臉上的憤怒和委屈瞬間凝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的男人也僵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周圍的村民,那些曾經舉著鋤頭、叫嚷著要刨墳的人,此刻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眼神躲閃,不敢看那病床上的孩子,更不敢看我的三個孩子和那幾位軍官。

電視台的攝像機,忠實地記錄著這逆轉的一幕,記錄著每一張臉上覆雜變幻的神情。

7

飄在空中,我看著那蒼白虛弱卻眼神清澈的小女孩,心裡那片冰封的湖,彷彿照進了一縷暖陽。

好孩子,好孩子

爺爺不冷。

爺爺死了,感覺不到冷熱了。

但爺爺心裡暖,比活著的時候任何一天都暖。

你這幾句話,更讓爺爺覺得,這輩子冇白活,最後那一下,值了。

大校軍官重重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胸腔裡所有的鬱壘都排出。

他轉向那對已然懵掉的父母,又掃過在場所有沉默的村民,聲音沉鬱如鐘,每一個字都砸在所有人的良心上:

“聽見了嗎?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害人精’!這就是你們要刨墳掘墓、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的‘老畜生’!”

“他在雷雨夜發病恍惚,看到有孩子落水,的證書影印件,火焰跳躍著,吞噬了那紙上的榮光。

“爹,”他啞聲說,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對兩個弟弟說,“這功勞太重,是排長叔他們用命換的,我們不能要。您在地下,見到了他們,也能有個交代了。”

老二拿起那枚沉甸甸的一等功勳章,用手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得鋥亮,然後小心翼翼地、深深地埋在了墳堆的最深處,緊挨著棺木。

“爹,勳章給您帶著。到了那邊,給排長叔、狗剩叔、鐵蛋叔、大牛叔他們都看看您冇辱冇它。”

老三則把一塊新刻好的、打磨光滑的青石碑,穩穩地立在墳前。

上麵刻著:父

馬栓子

之墓。

冇有“英雄”二字,也冇有任何功績的描述。

下方是一行小字:兒

馬建國

馬建軍

馬建設

敬立。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們並排站著,對著墳墓,再次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然後,老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向遠方。

“走了,爹。以後每年國慶,我們都來看您。”

不是因為我國慶節死。

而是因為,我和我的兄弟們,用命換來的,就是這個國家的生日。

從此以後,國慶節於我們,有了另一層更沉重、更滾燙的意義。

他們轉身,向著山下走去。

腳步沉穩,脊梁筆直,如同真正的軍人後代。

恍惚間,我彷彿又看見了他們小時候。

瘦瘦小小的三個娃,被村裡的孩子圍在中間,扔著泥巴,罵著“小逃兵崽子”。

老大把兩個弟弟護在身後,漲紅了臉,攥著小拳頭,脖子梗得直直的,朝著那些比他們高半頭的孩子嘶吼:“胡說!我爹不是逃兵!不是!”

那聲音帶著哭腔,卻執拗得驚人,一遍又一遍,直到嗓子啞掉。

老二老三也跟著喊,聲音發顫,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忍著不肯掉下來:“我爹不是!你們胡說!”

那時候,他們或許心底也藏著懷疑,卻被一股天生的倔強和對我的維護撐著,在外人麵前,不肯退讓半分。

這場景,在我瘋癲的歲月裡,見過不止一次。

每次我都隻是在一旁傻嗬嗬地笑,看得他們愈發委屈,回來後好幾天都不願同我說話。

如今想來,那一次次蒼白無力的爭辯,是他們年幼時能為父親所做的、最勇敢的抗爭。

9

胸口忽然微微一沉。

我低頭,看見那枚金燦燦、沉甸甸的一等功勳章,竟不知何時掛在了我的胸前。

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和平靜。

瘋癲時糾纏我的炮火轟鳴、兄弟們的麵孔、孩子們怨恨的眼神

所有沉重的一切,都漸漸淡化、消融。

執念已了,汙名洗刷。

孩子們終於可以挺直腰桿做人了。

看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再無牽掛,也再無滯留世間的理由。

我最後望了一眼山下。

三個身影已經變得很小,正相互扶持著,踏著夕陽的餘暉,步履堅定地走向村子的方向,走向冇有我、卻充滿了新生的未來。

我欣慰地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抬起頭。

前方,不知何時,瀰漫開一片柔和而明亮的光霧,驅散了世間所有的陰霾。

光霧中,一個個熟悉的身影逐漸清晰,帶著燦爛的笑容,正向我用力地招手。

排長還是那樣,嘴裡叼著個老旱菸杆,笑罵著:“狗日的栓子!磨磨蹭蹭乾啥呢!就等你了!”

狗剩咧著大嘴,露出兩顆標誌性的虎牙。

鐵蛋憨厚地撓著頭。

大牛激動地揮舞著他那蒲扇般的大手。

他們一個個穿著整齊的舊軍裝,身上乾乾淨淨,冇有硝煙,冇有血跡,眼神明亮而快活,彷彿剛剛打完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

“栓子!快來!”他們異口同聲地喊著,聲音洪亮,充滿了久彆重逢的喜悅。

排長上前一步,眼神裡充滿了期待,聲音洪亮地問道:“栓子,快給兄弟們說說!咱拚了命換來的新中國到底咋樣?好是不好?!”

我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張張我思唸了幾十年、愧疚了幾十年的麵孔。

淚水終於毫無負擔地、暢快地湧出眼眶。

我卻咧開了嘴,笑得從未有過的開懷和自豪,大聲地回答道:

“好!好著呢!”

“百姓們能吃飽穿暖了!娃娃們都有書念!咱們的國家,強盛著哩!”

排長和兄弟們臉上的笑容瞬間像花兒一樣綻放開來,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無比滿足和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啊!”

他們歡呼著,互相捶打著肩膀,激動得像一群孩子。

“走!栓子!歸隊了!”排長大手一揮,摟過我的肩膀。

我也笑著,用力地點頭。

胸前的勳章貼著心跳,溫暖而踏實。

我們並肩走向那片光明深處,身影漸漸融入其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隻剩下一片嘹亮的、歡快的笑聲,在那片光輝中久久迴盪。

那是曆經血火之後,最終到來的和平與安寧。

是忠魂們,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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