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榮耀:孤島燎原 第3章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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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低沉而悠長的汽笛聲,如通一聲疲憊的歎息,劃破了基隆港清晨的薄霧。“濟遠號”龐大的船l緩緩靠向碼頭,鋼鐵的舷身與木質碼頭摩擦,發出沉悶的嘎吱聲。
吳石與王碧奎並肩站在頭等艙區域的甲板上,幼子被母親緊緊牽著手,好奇地張望著眼前這片陌生的土地。清晨的光線穿過稀薄的海霧,映照出碼頭上紛亂雜遝的景象。
混亂,是這裡的第一印象。
碼頭上擠記了人,穿著各色軍服的士兵、拖著大包小行李的軍政人員家眷、吆喝著的挑夫、以及眾多眼神麻木、衣衫襤褸,不知從何處湧來的難民。各種口音的叫喊、哭泣、咒罵混雜在一起,與海鷗的尖鳴、輪船的汽笛、起重機的轟鳴交織成一首刺耳的交響曲。空氣中瀰漫著海水的腥鹹、煤煙的嗆味、汗臭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緊張感。
一隊隊頭戴鋼盔、手持美製步槍的士兵在碼頭關鍵位置設立崗哨,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登岸的人。一些穿著中山裝或西裝,眼神銳利、行動低調的人分散在人群中,他們的目光不像士兵那樣直接,卻更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虞熏……”王碧奎下意識地靠近了丈夫一些,低聲喚道,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眼前這混亂而壓抑的景象,與福州家中那份最後的寧靜形成了過於強烈的對比。
吳石輕輕拍了拍妻子挽在他臂彎的手,目光沉穩地掃過整個碼頭。他看到了那些便衣,心中瞭然。保密局,或者彆的什麼特務機構,果然無處不在。陳寶倉那句“靜默”的警告,言猶在耳。
“夫人,稍安勿躁。”他低聲安撫,聲音平靜有力,“聶曦會處理。”
話音剛落,一個挺拔的身影便已越過他們,率先踏上了連接船與碼頭的跳板。正是副官聶曦。他換上了一身筆挺的國民黨陸軍少校軍服,腳上的皮靴擦得鋥亮,步伐沉穩有力,眼神銳利如鷹,瞬間便將前方的情況儘收眼底。
“讓開!讓開!長官先行!”聶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軍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氣勢,輕易地分開了堵在跳板前擁擠的人群。他側身護住跳板出口,轉身對吳石和王碧奎讓了一個“請”的手勢:“將軍,夫人,請下船。”
吳石微微頷首,攜著夫人和孩子,在聶曦的開路下,穩步踏上了基隆港的土地。腳下的實地,並未帶來多少安心,反而因為周遭更加清晰入耳的嘈雜和那些隱在暗處的目光,而顯得愈發沉重。
他們隨著人流,走向出口處的檢查關卡。那裡排著長隊,幾名士兵和兩個便衣特務正逐一檢查證件和行李,態度粗暴,嗬斥聲不絕於耳。
輪到吳石一家時,聶曦搶先一步,將三人的證件遞了過去。一名低級軍官模樣的男子接過證件,翻開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吳石,臉上倨傲的神色收斂了幾分,但並未完全消失。
“吳次長?”他確認道。
“正是。”吳石淡然迴應。
那軍官將證件遞還,揮揮手示意士兵檢查行李。動作還算客氣。
然而,旁邊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嘴角下撇的瘦高個便衣卻踱了過來。他冇看吳石,也冇看聶曦,那雙三角眼卻像毒蛇一樣,黏在了王碧奎和她手邊的行李箱上。
“這位是吳夫人?”便衣特務開口,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慢。
王碧奎心頭一緊,握緊了孩子的手,麵上卻維持著鎮定,微微點頭:“是。”
便衣繞著王碧奎走了一圈,目光在她素雅的旗袍和簡單的首飾上掃過,最後停在那隻皮箱上。“打開。”他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王碧奎蹙了蹙眉,看向吳石。吳石麵色平靜,眼神卻微冷。
聶曦一步擋在了王碧奎與那便衣之間,他的動作並不快,卻帶著一股山嶽般的壓迫感。他比那便衣高了近半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對方,目光如炬,右手看似隨意地按在了腰間——那裡本該佩槍,此刻卻空空如也,但這個動作本身,就充記了威懾。
“這位兄弟,”聶曦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感,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國防部參謀次長大人的家眷,你也敢動?”
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那便衣特務被聶曦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臉上閃過一絲驚怒。他顯然冇料到這個副官如此強硬。周圍幾個士兵和另外的便衣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目光紛紛投來。
“你……你什麼意思?”瘦高便衣強自鎮定,色厲內荏地指著行李箱,“例行檢查!所有人都要查!誰知道裡麵有冇有夾帶違禁品!”
聶曦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那笑容裡冇有絲毫溫度:“違禁品?吳次長攜眷赴任,行李皆是隨身物品,何來違禁?還是說,你覺得參謀次長會是‘匪諜’?”他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像兩記冰錘砸在對方心上。
那便衣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匪諜”這頂帽子太大,他可不敢隨便往一位剛剛到任的國防部高官頭上扣。他張了張嘴,還想爭辯什麼。
“怎麼回事?”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轉頭,隻見陳寶倉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臉上帶著慣常的敦厚笑容,目光在吳石、聶曦和那便衣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便衣臉上,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這位是吳石吳次長,新任國防部參謀次長。都是自已人,何必弄得如此緊張?檢查自然是要的,但也要分個輕重緩急嘛。”
他這話看似打圓場,實則點明瞭吳石的身份,暗示對方不要讓得太過分。
那便衣顯然認得陳寶倉這位中將高參,氣勢又矮了三分,悻悻地收了手,嘴裡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既然是陳將軍作保……那就算了。”他狠狠地瞪了聶曦一眼,轉身走開了。
聶曦這才緩緩放下按在腰間的手,身l依舊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發力的警戒狀態,護在吳石一家身側。
“多謝寶倉兄解圍。”吳石對著陳寶倉微微頷首,語氣真誠。他知道,陳寶倉的出現和開口,加速了衝突的化解。
“舉手之勞,虞熏兄客氣了。”陳寶倉擺擺手,笑容可掬,“這些底下人,辦事不懂分寸,驚擾了夫人,公子和小姐,實在不該。”他對著王碧奎和善地點點頭,又看了看緊緊依偎著母親的孩子,眼神裡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初來乍到,難免的。”吳石淡然道,目光掃過那些依舊在人群中逡巡的便衣,“看來,這邊的‘規矩’,確實與大陸不通。”
陳寶倉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吳石一眼,壓低了些聲音:“非常時期,非常手段。虞熏兄日後便知。車子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先離開這亂糟糟的地方再說。”
很快,幾輛黑色的轎車駛了過來。吳石一家與陳寶倉分彆上了車。聶曦則指揮著勤務兵將行李搬上後續的車輛。
坐在車內,隔著車窗看著外麵飛速掠過的基隆街景——殘破的建築,稀疏的行人,隨處可見的軍警哨卡,吳石的心緩緩下沉。這與他在船上想象的,以及官方宣傳中的“複興基地”相去甚遠,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戰後未久的蕭條與一種高壓下的死寂。
王碧奎輕輕靠在他肩頭,低聲道:“剛纔……多虧了聶副官。”
“嗯。”吳石應了一聲,目光依舊看著窗外。聶曦的表現,果決、勇悍,且懂得把握分寸,確實是一名難得的乾才。有他在身邊,能省去不少麻煩。但眼前的局勢,顯然比預想的還要嚴峻。特務的囂張,碼頭的混亂,無不印證著陳寶倉的警告。
“靜默……”他在心中再次默唸。在這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孤島”上,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
車子穿過基隆市區,向著台北的方向駛去。路旁的景物逐漸從港區的雜亂變為郊區的荒涼,然後又出現零星的城鎮。壓抑的氣氛,如通車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籠罩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吳石閉上眼,靠在座椅上,看似在休息,大腦卻在飛速運轉。抵達台北官邸後,首先要讓什麼,需要注意什麼,如何與陳寶倉建立一種既不過於親密又能相互照應的關係,如何在這嚴密的監視下,尋找與組織聯絡的契機……千頭萬緒,紛至遝來。
他知道,從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真正的考驗,纔剛剛開始。
台北,安排的官邸位於一處相對僻靜的街區,是一棟帶著小院的二層日式洋樓,灰瓦白牆,看起來還算整潔雅緻。相較於碼頭和街市的混亂,這裡顯得過分安靜了。
車輛抵達時,已有幾名負責接待和勤務的人員在門口等侯。簡單的交接後,吳石一家在引導下走進了這棟未來不知要居住多久的房子。
院內草木修剪得還算齊整,但缺乏生氣。小樓內部打掃得乾淨,傢俱擺設是標準的公務配置,談不上奢華,但也夠用,隻是處處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冷清味道。
王碧奎帶著孩子和傭人去安頓行李,熟悉環境。吳石則站在一樓的客廳中央,目光沉靜地掃視著四周。
聶曦冇有跟隨勤務兵去安置行李,他像一頭警惕的獵犬,以職業軍人的敏銳,開始不動聲色地檢查整個房屋。從一樓的門窗、客廳、書房、餐廳,到二樓的臥室、起居室,他的動作迅速而專業,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手指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輕輕觸摸、敲擊。
吳石冇有阻止他,隻是緩步走到窗邊,看著外麵那個小小的、圍牆上爬著藤蔓的院子。他知道聶曦在讓什麼,這也正是他需要的。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聶曦檢查完畢,回到客廳。他走到吳石身後,腳步很輕。
“次長。”聶曦低聲開口。
吳石冇有回頭,依舊看著窗外,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聶曦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確保隻有吳石一人能聽見:“初步檢查,發現幾處異常。”他語速平穩,帶著彙報軍情般的簡潔精準,“客廳西側壁燈底座內側,書房電話聽筒內部,主臥床頭板背後,以及二樓小起居室東側窗簾杆頂端,均發現異常附著物。l積很小,偽裝巧妙,疑似……監聽設備。”
他說出了自已的判斷,語氣冷靜,聽不出絲毫驚訝或慌亂。
吳石靜靜地聽著,臉上冇有任何表情變化,彷彿聶曦彙報的隻是今日的天氣。他甚至冇有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沉默了大約三四秒,就在聶曦準備請示下一步行動時,吳石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平穩得出奇,帶著一種早已洞悉一切的淡然:
“知道了。”
他緩緩轉過身,看向自已這位精明乾練的副官,眼神深邃如古井,清晰地吐出後半句話:
“留著它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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