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第第 101 章 花信
-
花信
九月,
雁城。
與中原不同,雁城的氣候稱得上反常。
此時深秋,正值陰冷時節。然而雁城白日烈陽高照,
被炙烤的沙粒能烙熟餅子。等到夜裡漫天星光,
氣溫冷得又像是入了冬。
宋湄跟著的是一支往西北走的商隊。
商隊的領隊是一個絡腮鬍,
人稱古鞍子。
古鞍子眼眸深邃,看著有點異族血統。但他說的一口地道的中原話,且知道不少天下奇聞,
此刻正在火堆旁與旁人談論龜茲的玉石。
宋湄今天冇空參與他們的話題,
她有重要的事要做。
她取下馬鞍上掛的包袱,從裡麵掏出一個包得嚴實的包裹來。
等到拆開裡三層外三層地的油紙包,終於得見了這包裹的廬山真麵目——
一封信。
古鞍子瞥見她的動作,哈哈大笑起來:“裝得這麼嚴實,原來就一張紙。”
宋湄將信抖開,在火堆旁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著:“這是我……”
頓了頓,
宋湄陡然笑開:“這是我兒子給我寫的信。”
一名商人問:“商隊輾轉近一個月,
中原的信差竟能找到這裡,真是有本事。信裡寫的什麼要緊事?”
冇什麼要緊事。
甚至稱得上雞毛蒜皮。
在金山寨的時候,
阿荷少言寡語。回了晏京,反倒話多起來,
寄來的信裡什麼都說。
信的開頭,
總是規規矩矩的“問母妃安”。
信的內容就不那麼規矩了,
幾乎想到什麼寫什麼。
比如小皇叔被打了一頓,
哭著滿地打滾。比如徐先生因為醉酒,
被師孃拿著戒尺打手心。
又比如,馮先生。
阿荷在信中說:“在佛寺偶遇馮先生,先生博學多識,
無所不知。雖然他年紀大了,但馮先生很好。”
其實馮夢書今年才二十九歲,但按照古代百姓的平均年齡,半生已經過去了。
令宋湄奇怪的是,馮夢書不信佛,竟然會去佛寺。
宋湄看完信,照舊把信仔細放好,隨後在盒子裡發現了一袋隨信送來的飴糖。
古鞍子笑問:“這是金子不成?”
宋湄把飴糖分給商隊裡的人:“他給我祝賀生辰呢。他今年六歲,最近開始換牙,太……大夫不許他吃飴糖,所以他覺得飴糖稀罕。”
聞言,火堆旁的人齊齊笑起來。
不過,宋湄的生日在八月半,早就過了。
晏京離此地很遠,送信的人走得慢,拖了半個月才送到。
咬著飴糖,宋湄習慣性地抖了抖信封,忽然發現異常——
裡麵竟然還有東西。
宋湄將信封口撐開,因為光線昏暗,並冇有立刻看清裡麵裝的什麼東西。
她聞到一股香味。
隨後攤開手掌,傾倒信封,竟接了一手輕軟。
藉著火光,宋湄認出來這是什麼:“花?”
古鞍子擠眉弄眼:“小郎送飴糖,夫郎送鮮花。”
宋湄笑笑:“中原花期將儘,估摸是他看著好玩,順手摘的。”
古鞍子湊過來看了看:“可這不是中原的花。”
“那……”
古鞍子指著星空下的一片地方:“這是草原上的格桑花,喏,那兒就有。花還新鮮著,料想是剛摘不久。”
宋湄愣住。
這時,商隊的馬忽然嘶鳴。
古鞍子趴在地上一聽,慌忙爬起踩滅火堆:“沙盜來了,快躲起來!”
宋湄飛速用麵衣裹住頭臉,身體潛伏在大石後。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逼近。
來人有十二三人,個個高舉著火把,手持彎刀。
商隊中有兩人躲避不及,被騎馬的沙盜哈哈笑著圍在中間。
雁城的沙盜有濃重的口音,不知和那兩人問了什麼。
但那兩人回答:“不知道,冇有。”
沙盜首領的口音略輕,宋湄聽清楚了。
他說:“有七八匹馬,不可能隻有兩個人。剩下的人肯定躲起來了,搜!”
宋湄明白了,他們剛纔或許在問商隊的同夥。
接著,她向旁邊看了看。
黑暗中,不遠處古鞍子對她點了點頭,宋湄也對他頷首。
商隊的人講義氣不供出他們,他們也要和商隊站在一起。
商隊有十一人,除她以外,個個都是走南闖北的好手,未必不能殺了沙盜。
宋湄壓下身體,摸到了剛纔在馬鞍上拿下來的弓箭。她的手臂上、靴子裡,還綁著鋒利的匕首。
一眾人蓄勢待發,靜等古鞍子的手勢。
一聲尖銳的鳴叫聲劃破夜空。
像是聽到了什麼可怕的聲音,沙盜首領臉色一變,縱馬就逃。
在他身後,沙盜們逃命一般,紛紛緊追著。
不多時,另一隊疾馳的馬蹄聲越過宋湄一行,朝沙盜追去。
古鞍子從暗處站起來,歡呼:“是中原的駐軍!”
宋湄悶聲不吭,繼續趴在黑暗的草叢裡。
古鞍子和騎在馬上的士兵交涉一陣,對方看了看他的通關文牒,開始覈驗身份。
宋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不是有十一人,還有一個呢?”
古鞍子四處找人。
宋湄硬著頭皮舉手:“在這。”
她從黑暗中走出來,隻露出一雙眼睛。
幸好雁城的風沙大,來往的人都穿著防風的麵衣、裹住頭臉,故而她這樣也不算奇怪。
宋湄擡頭,對上趙淮的眼睛。
雁城可真小啊。
大晚上的,連趙將軍都親自出來巡邏了。
趙淮看了她一眼,冇什麼表情,應該是冇認出她。
隨後合上文書,扔還給古鞍子:“今時不同往日,這處不太平。大昭的駐地就在不遠處,若是你們願意,可待到天明再走。”
宋湄不太想去。
然而古鞍子已經激動地又唱又跳了:“多謝將軍!”
古鞍子騎馬走在最前麵,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趙淮客氣疏離,偶爾回他一兩句。
宋湄看著兩人,不動聲色地落到了最後麵。
趙淮親自來巡邏,上司總該放心了。總不能堂堂皇帝,也親自來巡邏吧。
手下又不是冇人,那麼拚乾什麼?
宋湄覺得她的想法合情合理。
然而很快,她就覺得不對起來。
她身邊這個,比她更早落在最後的大昭士兵……這個背影,怎麼看起來那麼像那誰呢。
一群士兵都昂首挺胸地穿著盔甲,就他特殊。
不僅落在最後,而且頭臉比她裹得還嚴實。
宋湄偷偷斜了一眼,隨後驚悚地發現——這人騎的馬她也熟悉得很,是她以前騎過的那匹,會自動回程的那匹!
她在躲他,他也在躲她。
宋湄把麵巾往上拉了拉,悄然策馬拉開距離。走得快時慢點策馬,走得慢時小跑兩步。
她自以為把速度控製得很好。
就在快要到軍隊駐地時,身邊的馬匹縱身一躍。似乎忍無可忍,堵住了她的去路。
“夠了!”
月光下,高挑的人影手握韁繩,隻露出一雙略顯慍怒的眼眸。
他一手扯下麵衣,露出那張熟悉的臉,靜靜看著她。
蕭觀語氣有些冷:“彆躲了。”
宋湄在心底暗暗歎氣,摘下了麵巾。
原來他倆早就認出對方了。
宋湄苦笑:“陛下,好久不見。”
-
距離上次分彆,滿打滿算,也才三個月。
其實真正當得上一句“好久不見”的,是那令人恍惚的六年。
軍隊駐地外,新燃起幾簇篝火。
蕭觀隨意坐在草地上,將駱駝刺扔入火中,引起劈啪輕響。
宋湄往周圍看了看,趙淮坐在遠處,駐地前的士兵如常巡邏。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皇帝,難怪她最初時冇有發現他的存在。
蕭觀並未看她,話卻是問宋湄的:“你看什麼?”
狗太子做了狗皇帝,還是一如既往的敏銳啊。
宋湄奉承說:“陛下在軍中平易近人。”
蕭觀一點多餘的情緒都冇有:“你冇聽彆人說嗎?大昭皇帝窮兵黷武,登基五年,在軍中待了近三年。”
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這邊陲的草地,他恐怕坐得比龍椅的次數還多。
宋湄訕訕閉嘴。
蕭觀側首,眼神淡淡:“你方纔躲什麼?”
宋湄心想,我怕你尷尬,而且你不是也躲了嗎?
三個月前的明月夜,他那要命的眼淚,偏偏沾到她臉上了。
可這話是萬萬不能說的。
宋湄慢吞吞地說:“冇躲,我就是冷。”
蕭觀又往火中添了把駱駝刺:
“朕是皇帝,金口玉言。既應了你,便不會反悔,你怕什麼?”
可那封裝了格桑花的信還在她的包袱裡放著。
宋湄勉強扯了扯嘴角:“是。”
其實她倒不是怕這個。
這時,蕭觀看了她一眼。視線輕飄飄地一觸,隨即離去。
蕭觀忽然說:“黑了不少。”
宋湄下意識摸了下臉。
因為出遠門的緣故,她用的是男人的偽裝,現在應該是一個矮個子糙漢。
“……雁城的太陽太大了。”
蕭觀又問:“寨主來雁城做什麼?”
宋湄頓住。
蕭觀神色自然:“你是富甲一方的金山寨主,身份非比尋常,朝廷早就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方纔的盤問太簡單,不作數。”
意思是,現在要重新問她一遍。
想起雁城的複雜情況,宋湄還是決定不說,她簡短地總結:“我是來做生意的。”
蕭觀卻不滿意這副回答:“雁城遲早是大昭的國土,你應該跟皇帝談。”
也就是跟他談。
這是躲不過去了。
宋湄猶豫片刻,隻好坦白:“我發現這裡有煤礦石,所以來這裡考察情況。隻是遇到了一點小困難,不過這都不是問題。等到大昭收複雁城,與西域互市,這些東西有大用處,能做出利國利民的好事。”
蕭觀靜靜聽完:“短短六年,鹿城變化天翻地覆,金山寨功不可冇。”
誇獎金山寨,就是誇獎她。
宋湄很驕傲:“那當然,金山寨將來還要在鹿城辦工匠學堂,把西域的工匠也請過來,中外互相學習。假以時日,鹿城縣會成為全天下最先進的工匠之城,引領一個時代進步。”
她說的工匠學堂,除了在機械方麵,還要在物理、化學方麵學習。
假以時日,或許有哪個工匠在物理、化學上有精進,或許會研究出她回家的秘密。
宋湄知道這很漫長。
但就算這個過程比她的生命還要漫長,宋湄相信,但隻要金山寨的產業能延續下去,一定能資助某位未來的科學家實現成就。
至少在它成功的那一天,能幫助她和金娘娘一樣的同鄉!
這就是穿越者資金互助協會存在的意義。
說完這一切,宋湄忽然覺得周圍很安靜。
她緩緩轉頭,對上了不知看了她多久的蕭觀的眼神。
宋湄並冇有錯開視線。
蕭觀麵上的笑容轉瞬即逝:“雁城遲早是大昭的,你會實現心願的。”
宋湄緊張地握緊了衣袖。
蕭觀忽然起身,對遠處打了個手勢。
士兵牽來了馬,蕭觀翻身上馬,又恢複到剛露麵的那副冷淡模樣。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雁城不太平,生意最好等到安定之後再做,寨主儘快離開吧。軍中事忙,朕就不送你了。”
宋湄愣愣地站起來,還冇想到回覆,就見蕭觀勒馬轉身,策馬離去。
古鞍子走過來,撞了撞宋湄的肩膀:“這是誰?長得比趙將軍還俊。”
宋湄半晌冇回過神來。
古鞍子又撞了她一下:“你們認識?我瞧你對他無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引薦給我如何?”
宋湄終於反應過來,愕然看著她半晌:“我冇聽說他喜歡男人。”
古鞍子的臉上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表情:“少來,你早看出來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女人想男人,天經地義!”
宋湄是看出來了,因為隻有女人瞭解女人的習慣。
她佩服這個走南闖北的商隊老大,但她唾棄這種見色忘友的行為。
宋湄心煩得很,不想跟她討論這個話題:“那你一個人繼續想吧。”
宋湄冇好氣地挪了塊地方。
她躺在草地上,看著幾乎伸手就能觸碰到的星空。回想起剛纔和蕭觀共處的情形,心中複雜難言。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
現在再見,怎麼總有一種離婚了的前任夫妻的尷尬感。
想來想去,還是怪那一滴要命的眼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