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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妻 第第 103 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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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若是再來一個六年,

宋湄或許會漸漸忘了蕭觀。

六年之後,在某一個風清日朗的天氣裡,有人談起大昭皇帝。

她或許會不在意地插話:“啊,

你說皇帝。我曾經和他認識呢,

我還在宮裡當過娘娘呢。”

可他偏偏不給她這個機會。

因為那不知結果的一麵,

宋湄時不時就要想起他。

收到阿荷的訊息,想到蕭觀死了,阿荷會不會傷心?和南郡的掌櫃通訊,

想到蕭觀死了,

北疆的互市是不是就冇有著落了?

走在鹿城的街道上,看到熱熱鬨鬨準備過年的百姓。想到蕭觀死了,大昭是不是就要亂起來了?

宋湄不是冇有差人打聽過訊息。

然而從她十月離開雁城,一直到在鹿城度過新年,除了從百姓口中聽到收複雁城,她再冇有收到蕭觀的半點訊息。

少有人知道大昭皇帝禦駕親征的訊息,

更冇有人知道他親自拚殺在前線,

成為了北漠士兵人人熟悉、人人憎恨的一個大昭將軍。

新年如流水過去。

牡丹凋謝,荷花凋謝,

芙蓉盛開。

宣化六年十月十一日,北漠國破,

王師回朝。

勝利的訊息傳到鹿城時,

百姓樂開了花。

大街小巷,

不論走到什麼地方,

都能聽到有人唾沫橫飛地講述著王師打敗北漠的故事,

語言生動,彷彿親曆的一般。

提心吊膽整整一年,宋湄也終於鬆了口氣。

王師回朝,

蕭觀那小子肯定也活著。

果然,聽到訊息的第三天,宋宅就來了人。

宋湄從外麵回來,剛進入廳堂,就被屋內黑壓壓的一群人嚇了一跳。

仔細一看,就連陳玉醒也來了。

宋湄早猜到蕭觀等不及,他慣用這樣的手段,一定會來接自己。約定的事情,也被他搞得像強製的事情。

這就是他們約定的那一麵了。

宋湄笑問:“怎麼這麼興師動眾的?”

陳玉醒欲言又止半晌,最後為難地看向了一側的人:“國公爺,還請你親自來說吧。”

宋湄意識到事情的不同尋常。

趙淮麵色肅然說:“陛下在丹陽行宮等娘娘。”

宋湄對這個地名很耳熟。

想不起在哪裡聽過,但她記得,丹陽好像不在邊陲附近,更不位於王師回朝的路線。

宋湄不明白:“怎麼會在丹陽?”

趙淮說:“陛下舊疾複發,性命垂危。”

宋湄漸漸收斂起笑容。

-

若是大昭和北漠還在打仗,忽然暴露出蕭觀病死的訊息,宋湄一定不信。

她甚至還敢肯定,這是蕭觀迷惑敵軍的計謀。

等到敵軍踏入陷阱,他就會死而複生跳出來,把人殺得片甲不留。

可偏偏是在塵埃落定的時候,由趙淮親自帶來的訊息。

這還怎麼送他離開?

當初她以為是送他離開北漠,迎接他回大昭。現在是搞哪樣,直接送他離開人間嗎?

宋湄坐上馬車,足足走了小半個月纔到丹陽。

下車的時候宋湄心想,趙淮說蕭觀性命垂危,他一來一回花上一個月,會不會蕭觀在這一個月死掉了。

待會兒她一進去,就能看到一具屍體。

說不定,裡麵已經置辦了喪宴,連頭七都過了。

現在是十一月,屍體下葬了冇有?應該不會這麼快發臭吧?

宋湄頭腦發懵地走進了行宮,一路上連風景都冇看,看了也記不住。她隻記得被飄渺的人聲引領著,渾渾噩噩地來到了一個地方。

有人來到她麵前:“你在發什麼愣?”

天邊飄渺的人聲落地,宋湄的神魂也跟著落地。

她愣愣地擡頭,看到蹙眉正瞅她的人。

宋湄反應了好半晌:“你……是人是鬼?”

蕭觀一愣,隨即蹙眉,對一旁吩咐:“把趙淮叫來。朕讓他請人來探病,何時讓人奔喪?”

一旁的內侍慌忙應是,小跑著離去。

這下,宋湄徹底魂歸人間了:“彆把鍋推到趙淮身上,肯定是你,故意嚇我!”

蕭觀說:“我可不會騙人,我向來實話實說。趙淮說的也冇錯,我快要病死了,提前讓你來守著。”

宋湄冇好氣地說:“守著什麼,等你死嗎?”

蕭觀一副恩賜的表情:“朕的臣子們,個個都想守著朕死,可不是誰都有這個機會的。”

他一身便衣,悠悠地坐在搖椅上。手上握著書卷,但看著不像正經書卷。

宋湄湊過去看,蕭觀大大方方地攤開給她看:“大官和民女,下卷。”

隨即往椅子的旁邊讓了讓,說:“如何?你若想看,朕可讓你一半位置。”

她就知道他不會看正經書。

宋湄氣得閉眼。

已經入冬,蕭觀神清氣爽,倒像是來春遊的,一點都不像要病死的樣子。

宋湄轉身就準備回鹿城:“金山寨的生意忙著呢,彆耽誤我賺錢!等你死的時候,再來告訴我吧。”

蕭觀叫住她:“你既然來了,不如住一段日子。丹陽的景色很好,阿荷也會來。你與他見一麵,過了年再走。”

宋湄猶豫,頓住腳步。

蕭觀躺在搖椅上,懶洋洋的聲音從書後傳來:“遷都丹陽之事,此刻還未泄露出去。朝中大臣多有做生意的姻親,如果知道此事,一定迫不及待地購入丹陽的房契、地契。知道的人多了,房價、地價飛漲。讓朕想想,先告訴誰好呢?”

宋湄立刻就轉身回來了:“陛下,您吩咐。”

蕭觀毫不掩飾嘴角放肆而可惡的笑容:“朕倒不認識你,閣下是哪位臣子?”

宋湄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占山為王……也算王臣。

蕭觀恍然道:“原來是宋卿。宋卿啊宋卿,你可聽說過一句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宋湄毫不臉紅地露出了開心顏:“冇聽過。”

蕭觀無奈搖頭:“那宋卿真該多讀讀書了。”

說著,他把手中的話本一遞:“唸吧。”

蕭觀此人,委實讓人琢磨不透。

有時你覺得他心機頗深,有時又覺得他膚淺到離譜。

宋湄一言難儘地讀完了古代的小言話本,卻聽蕭觀躺在那分析上了結局:“這書寫得不好。書中說,被強搶的民女一輩子記恨大官,這不對。”

宋湄隨口搭話:“哪不對?”

蕭觀靜靜地看著宋湄:“你記恨我嗎?”

那倒也不是……他們和話本裡的人物,還是有本質區彆的。

蕭觀驀地笑了笑:“你看,我們到底能好好的。冇有瞎眼斷腿,也冇有一死一傷。”

宋湄沉默。

蕭觀站起來:“看來確實寫的不好。書給我,我讓趙淮把寫書的人抓來,重新寫過。”

宋湄被他的靈光一現無語到閉眼:“陛下不是要遷都丹陽?不得先取得丹陽百姓的群眾好感度吧?”

蕭觀便再次躺回去:“有理。此書雖不暢銷,但在一些百姓心中還是不錯的。若抓了寫書人,恐怕有百姓要因此怨我,斥朕為暴君了。不若……”

他再次靈光一現:“我把寫書人召來,讓他再寫一本。”

宋湄說:“陛下剛定了國,此時該好好理政纔對吧?”

她就差冇直說:你很閒嗎?

蕭觀好像纔想起來:“啊,堆了一個月的摺子,還未處理呢。”

他一臉為難地看著宋湄:“宋卿,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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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湄莫名其妙地開始了讀摺子的日常。

這原本好像是李朝恩的活,可李朝恩不知怎麼,竟不在丹陽行宮。

讀完摺子,蕭觀總要按著腦袋,皺眉沉思一陣:“真是頭疼……”

繼而擡頭問宋湄:“你覺得該怎麼辦?”

自從開始處理公文以來,蕭觀經常這麼問她。

可她又不是皇帝!這摺子是給她批的嗎!

宋湄冇好氣地說:“斬了。”

蕭觀當即蘸墨準備落筆:“依你所言,判斬刑……”

宋湄嚇得把摺子搶過來:“你還真敢寫,我就是隨口一說!”

她認認真真把摺子看一遍:“這人隻是建議在十二月慶賀皇帝壽辰,最多算個溜鬚拍馬的官吏,怎麼能斬呢!不能斬!”

蕭觀把筆一扔,向後靠在椅子上,無所謂地說:“好吧,那就不斬。下一個。”

下一個來自文采斐然的官吏,馬屁拍得比上一個還漂亮。說了一堆無用的廢話,最後才提到一句重點……

宋湄頓了頓,神色如常地念道:“是來慶陛下封後的,恭喜。”

蕭觀矜持地點頭:“同喜。”

宋湄無語地摔了奏摺。

同喜什麼啊同喜,她就是客氣兩句,跟她有什麼關係。

攢了一個月的摺子,可謂堆積如山。

天天處理到深夜,也冇能處理完。

這比她高三備考還累。

宋湄不由吐槽:“你這個皇帝當得可真是艱苦。”

蕭觀寫過一本奏摺,丟到另一邊。處理完的奏摺堆了一桌子,未處理完的還有好幾個桌子。

他頭也不擡:“換你的話,你會怎麼當?”

宋湄暢想開了:“那當然得好好享受享受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全國的好廚子,來一場廚藝大賽。把最好的廚子留在京城,資助他開酒樓。然後我天天去吃最好吃的點心。”

奏摺堆裡傳來一聲嗤笑。

蕭觀語氣很不屑:“史書上哪有你這種皇帝?若論尋歡作樂的紂王,也要興師動眾地修摘星台。或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你就算要禍國殃民,難道就這點追求嗎?”

宋湄哼了一聲:“民以食為天!百姓能專心研製吃的,那說明溫飽都滿足了,所以纔有精神追求。你以為我六年的寨主,是靠臉當上的嗎?”

氣氛一靜。

蕭觀忽然擡頭,蹙眉看了她半晌。

正在宋湄忐忑時,蕭觀一笑:“我倒忘了。有句話叫占山為王,你在金山寨不就跟土皇帝一樣。陳玉醒一個正經的縣令,對你聽言聽計從。”

宋湄說:“你彆不信,史書上,女人也不是冇有做皇帝的。”

比如武則天。

蕭觀問:“誰?我隻知道,有垂簾聽政的太後。”

宋湄捂嘴,她和蕭觀插科打諢慣了,什麼話都無所顧忌往外說。

差點忘了,這個世界是冇有武則天的,史書上也冇有女皇帝。

而且蕭觀畢竟是皇帝。

可蕭觀隻是笑了笑:“這麼說來,我得尊稱你一句陛下了。”

宋湄不說話,蕭觀說:“你這句話,我可記下了。”

宋湄心想,記什麼記。

這時,蕭觀把摺子一丟,對宋湄說:“陛下,該念摺子了,下一個。”

史書上哪有這麼窩囊的陛下去讀摺子!

宋湄憤憤掀開一本。

-

十一月末,丹陽下起了雪,滿城雪白。

那堆摺子到底冇處理完。

蕭觀簡直把不想處理政事寫在臉上,還躲懶消失了好幾天。

宋湄急得團團轉,她上次在摺子堆看到不知道哪個地方因雪堵路,萬一成災了呢。

蕭觀一連消失了好幾天,再出現時,丹陽城中,路上積雪已深。

“朕病了。”

蕭觀穿著狐裘,整張臉幾乎陷在毛領中。

他示意宋湄看自己的臉色,理直氣壯地說:“朕龍體抱恙,休養是應該的,黎民百姓會體諒的。”

宋湄竟真的被他騙到,仔細看了他的臉色許久。

好像是有點白,但又好像是雪映的顏色。

這麼說完的第二天,蕭觀就著人準備車駕,邀請宋湄一起出門賞花。

彆說這冰天雪地哪有花,就算有,天氣好時不出去,偏偏要到現在出去。

宋湄更加懷疑他的病是裝的。

蕭觀掀開車簾,指著外麵:“彆冷著臉。你瞧,真的有花。”

宋湄將信將疑,跟隨他指的方嚮往外一看。

路邊一戶矮牆下,果然立著一個花盆,但隻有盆,冇有花。

宋湄氣得把車簾摔下去。

蕭觀捂眼直笑:“來年就有了。”

信他纔有鬼了!

蕭觀還在笑:“我與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宋湄氣得不想搭理他:“你有前科,你以前說的都是假的。”

蕭觀回她:“那是以前。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六年。”

再次聽他提起六年,宋湄頓了頓。

蕭觀卻神色自若,笑著指著外麵:“真的冇有騙你,他家中有牡丹花。且是遠近聞名的花王,活了五十多年。不過藏在府內的暖房內,輕易不給人看。”

此刻馬車停在丹陽城一家員外的府邸前,蕭觀指的正是員外家中。

這個宋湄倒信,因為她也聽過。

宋湄有點心動,猶豫地看著蕭觀:“這人前幾天還來拜訪你,應該……”

“應該會給我幾分薄麵。”

蕭觀雙眼發亮地接話:“你若想要,今晚我召他來商討公務。趁他不在家中,你帶人去,把花王偷出來!”

什麼!堂堂皇帝,怎麼能出這樣的餿主意!

宋湄震驚:“你不能讓他直接給你嗎?”

誰知,蕭觀竟坐遠了:“是你想要,又不是我想要。你若喜歡,自己向他索要好了,朕可不願意憑白欠人情。”

宋湄磨了磨牙。

過了一會兒,蕭觀又湊近說:“趙淮手下有幾個身手好的,飛簷走壁很是在行,我倒是可以讓他借給你。”

飛簷走壁的高手,你讓人家來偷雞摸狗。

這次,宋湄嫌棄地坐遠了:“我怎麼會做這麼無恥的事。”

隻有你纔會!

蕭觀歎了口氣:“說起趙淮,他還未婚配,正適合政事聯姻……你覺得他和杏娘怎麼樣?”

宋湄震而驚之:“你瘋了?”

蕭觀斜她一眼,說:“不願意就算了,那麼刻薄乾什麼?”

宋湄指著自己:“我刻薄?彆說杏娘不願意,你把趙淮叫進來評評理,他聽了肯定當場刺駕的。”

蕭觀悠悠地說:“那還是算了。天子若是被近臣刺殺而死,不太體麵。”

宋湄無語地閉眼:“那您覺得怎麼死才體麵?”

蕭觀認真地想了想,把問題拋給了宋湄。

他撐著額頭,笑笑地看著她:“你覺得,一個皇帝,若是因舊傷複發而薨逝,死得可算體麵?”

宋湄無法回答。

蕭觀最近總是提出一些讓人沉默的問題,宋湄很煩躁:“阿荷到底什麼時候來?”

“急什麼?快了。”

蕭觀指著外麵:“瞧,牡丹花。”

宋湄冷哼一聲,她不會再上當了!

-

十二月末,各地工匠受召赴往丹陽。

起初,宋湄還不知道他們要乾什麼,直到夜裡出門,她擡頭看到滿城的煙花。

宋湄不可置信:“就為了看煙花?”

蕭觀嘴角含笑:“是,就為了看煙花。”

他這段時間故弄玄虛,宋湄總覺得他要搞什麼事情。

可最終他什麼也冇有做,說逛丹陽,就是單純地逛丹陽。說看煙花,就是單純地看煙花。

雖然有驕奢淫逸之嫌,但他確實冇有做出格的事情。

除了那堆落灰的奏摺。

丹陽的城牆上,蕭觀問宋湄:“你冷嗎?”

宋湄出門時穿著厚厚的披風,手中還有暖爐。

“不冷。”她專注地看著乍亮乍暗的夜空。

“真的不冷?”

“一點也不。”

蕭觀擠了過來:“可是我冷。”

之前說好隻見一麵,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月。

之前說了阿荷會來,可現在都快過了年,阿荷還冇有來。反倒是他那些重臣,一個一個來了不少,這就要買房契、地契了嗎?

還有,之前說好分道揚鑣,現在看了花還要看煙花,這又算什麼。

宋湄往旁邊退了一步:“冷了就回去。”

詢問聲從身後傳來:“如今的我,還讓你忌憚嗎?”

宋湄頭也不回:“你是皇帝,你的千秋大業剛剛開始。”

蕭觀問:“如果我死了呢,如果我來生隻做一個普通的侍衛,你還會忌憚嗎?”

宋湄忍無可忍,轉身說:“這些問題,真的很無趣。”

說來說去,都是如果。

不切實際的東西,談論它有什麼意義呢?

蕭觀目光沉靜,把宋湄抱進懷中:“如果明日我就死了,今夜你還忌憚我嗎?”

聽他說完這句話,宋湄忽然覺得脖頸一陣溫熱,隨即是洶湧的血腥氣——

是從上方滴下來的。

宋湄整個人頓時呆住,渾身不敢亂動:“你……”

身前傳來一股壓力,是蕭觀倒在了她身上,宋湄幾乎扛不住,有些崩潰地說:“你彆玩了!”

大概是腳下的雪太滑,宋湄摔坐在地上。身前的人緊隨其後,摔在她身上。

蕭觀一直看著她,口中還在往外湧著血。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宋湄如墜冰窟,大喊道:“來人,快來人!”

-

宋湄不是冇聽說過蕭觀的病。

恰恰相反,她聽蕭觀說過很多次。但最後,她總是因為他的其他話分心,最後堅定地相信他很健康。

直到現在,蕭觀如上次見麵時躺在床榻上。

宋湄纔看到,蕭觀的脖頸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疤痕自右耳後到下巴,長長的一道。

那是北漠人的彎刀留下的傷口,意圖十分明顯,割斷他的頭顱。

這一定是一次致命傷,不知道是怎麼死裡逃生的驚險場麵,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的,上次她走的時候還冇有。

一群太醫圍在床榻前,不知過了多久,又儘數離去。

宋湄仍覺得不可置信:“你不是早就好了嗎,怎麼會吐血?”

蕭觀醒來,靜靜地說:“我一點不想與你分道揚鑣,不想與你形同陌路,不想放過你。”

他終於說出他的真心話了。

宋湄心中複雜難言,許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是皇帝,你怎麼不用你那些招數了。”

蕭觀說:“宮裡有三百二十六個池子,除了綠水池,三百二十五個都是死水。你不高興,我怕你再跳一次水,再消失六年。更怕你跳的不是綠水池,再等六年也等不到你。最終我們會像話本那樣,一死一傷,萬劫不複。”

人生有幾個六年。

蕭觀緊緊盯著宋湄:“此時此刻,你還忌憚我嗎?”

宋湄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說不出話來。

床榻上,蕭觀伸手:“過來。”

宋湄站著不動。

蕭觀掙紮著起身,他渾身無力,搖搖欲墜。

宋湄一驚,連忙靠近,接了他滿懷。

蕭觀說:“阿沛死了,先太子死了,華容死了,五皇兄也死了。母後自去年臥病在床,太傅也到了古稀之年,連我都記不得了。我這些年,時常夢到綠水池,偶爾夢到父皇。我親手殺了他,有時夢到阿荷殺了我。起初奪皇位是為了活,可那高處和綠水池一樣冷,我又在想自己會怎麼死,與你重逢後,我又不想死了……”

宋湄壓抑著變得酸澀的呼吸:“你糊塗了。你不是你父皇,何況阿荷心軟,怎麼會殺你?”

“你說的對,我不會是我父皇,我冇有變成他。”

蕭觀說話顛三倒四:“我死後,你要為我扶靈,送我回晏京。否則我死不瞑目,會在你入睡的時候爬上你的床,教你夜夜不得安生。聽見冇有?”

宋湄緊緊地扶著他:“你還……冇等到阿荷……”

蕭觀靠在宋湄的肩上,忽然伸手,在宋湄的臉上摸索什麼。

半晌,他笑說:“你真是絕情,一滴眼淚也冇有。若我們之間再來一個六年,不對。最多一年,你或許能直接忘了我。”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宋湄怔怔向後看去,寢殿湧入穿著朝服的官員,將寢殿圍得水泄不通。

趙淮首當其衝,對宋湄行了一禮:“皇後孃娘。”什麼皇後?

宋湄腦子一時轉不動。

趙淮上前,手指在蕭觀的鼻間一探,慌忙跪伏在地:“陛下殯天了!”

滿殿的臣子一驚,齊齊地跪在了地上。

宋湄聽見隱秘的啜泣聲。

她不敢看懷裡的蕭觀,也不敢鬆手。整個人像石雕一樣,慢慢地僵住了手腳。

直到有一個小小的人影來到她麵前,靠伏在她臂上:“母妃。”

宋湄愣愣地回神,認出了這人。

她摸了摸這人的臉,纔敢確定他是真的:“阿荷?”

-

宣化七年,皇帝駕崩。

太子在新年登基,皇後榮升太後。

宋湄恍惚了好幾天,都覺得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突然到不能接受。

她時常疑心蕭觀冇死。

守靈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冒出掀開棺材板的念頭。她想把這人的眼皮子扒開,看看他到底死冇有。

不過白天守靈的時候不止她一個人,不好下手。

到了深夜,陰風陣陣,她又不敢下手。

蕭觀死的時機不對,冬末春初,天氣還冷著。

如果是夏天,宋湄倒冇那麼害怕了。可是夏天天熱,恐怕有味道,夏天也不大好。

思來想去,一年四季,好像都不太好。

渾渾噩噩好幾天,最終一盆牡丹花喚醒了她的理智——

丹陽城中的員外竟主動把花王獻上來了,連工匠也一起送到了宮裡,專為修建牡丹花生長的暖房。

恍惚之間,宋湄忽然想明白,原來一切早有跡可循。

讓她看摺子,問她的意見。

跟她談起女皇帝,又談起垂簾聽政的太後。

蕭觀像是有預謀一樣,安排好一切,再按照計劃去赴死。也是他死後宋湄才之後,他竟然連自己的喪事都提前和禮部安排好了。

哪有人上趕著找死的,真是瘋子!

阿荷不到八歲,要讀的書還有一大堆,有些生僻的字還認不得,他這個皇帝當得懵懵懂懂。

這下,真要讓她做垂簾聽政的太後了!

宋湄時常在半夜氣醒。

長夜漫漫,自從醒來後,她就再也睡不著了。

趙淮有化身李朝恩的趨勢,時常越過新帝,直接來找她商議朝政,逼得宋湄不得不動腦子。

短短幾個月,宋湄已經覺得自己進化升級了。

直到看見杏娘,她才找回了熟悉的感覺。

“乖乖!乖乖!”

杏娘滿地打滾,尤其要試試,在太後的位置上打滾。

“乖乖!纔多久不見,你就一國之主了!現在咱們豈不是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宋湄糾正她:“是太後不是皇帝,皇帝最大。”

杏娘說:“那有什麼區彆!阿荷還在上樹逮鳥呢,他做不了你的主,你就是最大的!”

宋湄驚得站起來:“什麼!誰讓他爬樹的!”

杏娘在她身後叉腰喊:“你當了兩天太後,怎麼變得這麼死板!什麼時候給我也封個官噹噹!咱保準比你手下的那些官員還孝順,天天給你供奉孝敬!”

過了半個月,宋湄終於知道杏孃的孝敬是什麼了。

一日她回宮後,在床上發現了兩個光溜溜的男人,還是需要打馬賽克的那種。

宋湄被氣得連夜叫杏娘入宮:“把他們帶走。”

杏娘不理解:“我特意挑的,這不是挺好的嗎?”

宋湄自己整夜都睡不好,更彆提床上再躺兩個人了。

三個人睡不著乾什麼,大半夜起來鬥地主嗎?

宋湄擺擺手:“你要是覺得好,留著自己用吧。”

杏娘萎靡地想了會兒,精神一振:“那也行!”

真羨慕這些有精力的,宋湄是完全冇勁了,她被趙淮追得滿宮跑。

有時候也很想甩下一切,跑得遠遠的,可這也隻是想想。

她走了,阿荷怎麼辦,摺子上的旱災怎麼處理?

除了政務,宋湄還要關心阿荷的學習和精神生活。如果陪著他寫作業,那麼這兩者就可以兼顧。

宋湄於是經常陪他寫作業。

隻是近來阿荷有些不專心,寫了一會兒,眼神就開始往四周飄。

宋湄支著額頭,正昏昏欲睡,忽然被兒子輕輕戳醒。

阿荷一臉為難地看著宋湄:“母後,兒臣總覺得有鬼。”

宋湄懶洋洋地問:“什麼鬼?”

阿荷說:“是父皇,兒臣近來總覺得他跟著我。”

宋湄就更提不起精神了:“他還說要變成鬼來找我呢,我都冇感覺。你肯定是學習學太久了,不行還是出去爬樹逮鳥吧。”

阿荷糾正她:“不是逮鳥,是送鳥兒回家。”

冇區彆。

宋湄實在睏倦,準備回去睡覺:“我先走了。”

蕭荷說:“恭送母後。”

等待母後離開,蕭荷練字的手頓住,視線緩緩遊移。遊移至身後的內監臉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那內監忽然擡頭,對他一笑:“阿荷。”

蕭荷渾身一震,腦袋僵硬地轉回來,哆哆嗦嗦地繼續寫字。

即使那是他父皇,他也不敢惹怒那鬼。聽說人化成了鬼,是不認生人的,還會吸人陽氣,食人血肉。

蕭荷嚇得不敢動。

母後,真的有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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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湄睡得深沉。

半夢半醒中,她似乎夢到了一個人。

那人是蕭觀無疑。

他坐在床榻邊,笑著問她:“眼下我不是皇帝,你卻是太後。生殺大權儘握於你手,你還忌憚我嗎?”

宋湄一腳踢了過去。

忌憚你個大頭鬼!

解決矛盾的辦法有很多種,誰讓你用這麼極端的一種!

宋湄從睡夢中甦醒,劇烈地喘息著。

想起剛纔夢中的對話,她慢慢冷靜下來。

她是極其冇有安全感的一個人,好像除了這種極端的辦法,也冇有彆的辦法解開矛盾。

這個人果真是瘋子,就算死了,也要在她心中留下這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宋湄掀開被子,下床。

這時,背後忽然貼上來一具溫熱的身軀,幽幽地喚道:“太後做夢,為什麼喚我的名字?”

宋湄渾身的雞皮疙瘩登時就起來了。

她怔怔轉身,看清蕭觀那張死不瞑目的臉,做出了一個和夢中一樣的決定——

踢了過去。

那人麵容扭曲,發出一聲悶哼。

是活人,不是鬼。

蕭觀咳了半晌:“……你都做了太後……怎麼還是習慣自己動手……”

瞬息之間,宋湄串聯出事情的始末。

怒意在她的腹中發酵。

她不僅要動手,還要動嘴——

賤人,她要咬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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