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千年甦醒,真眼是最大麻煩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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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玄冇有去觀眾席。葉塵的助理給了他一個工作牌,讓他得以在側台的陰影處,一個絕佳又隱蔽的位置,觀看整場演出。震耳欲聾的聲浪從前方撲來,數萬根熒光棒彙成一片搖曳的星海,每一顆星星都代表著一張狂熱而年輕的臉。陳玄見過大場麵。千軍萬馬的奔騰,皇城大典的肅穆,烽火台燃起的狼煙。但眼前這番景象,依舊讓他感到一種源自生理的陌生。那是一種純粹的、無條件的、近乎信仰的崇拜,卻又輕飄飄的,不為家國,不為道義,隻為舞台上那個光芒四射的人。
葉塵登場了。他換了一套衣服,剪裁利落的白色西裝,上麵用銀線繡著繁複的紋樣。音樂前奏響起,是一種強勁的電子舞曲。葉塵的舞姿乾淨利落,每一個動作都卡在鼓點上,引得台下尖叫連連。陳玄靠在冰冷的金屬腳手架上,麵無表情。在他眼中,這些舞蹈動作空洞、重複,缺乏內涵,純粹是為了挑動感官。這就是葉塵所說的“影響”?用這種東西去埋下“種子”?陳玄的眉心不自覺地擰了起來。他開始懷疑,自己剛纔的動搖,是不是太過輕易。或許葉塵隻是在為自己的同流合汙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啊啊啊!葉塵哥哥這個‘鎖心舞’又進步了!”旁邊傳來一個女孩的激動尖叫。她和另外幾個拿著相機的工作人員擠在一起,顯然是葉塵的“站姐”或者團隊宣傳人員。
“鎖心舞?”陳玄的耳朵捕捉到這個詞。
“是啊!就是這個動作!”女孩激動地指著舞台,葉塵正好做一個雙手在胸前交錯,繼而彈開的動作。“這個舞是我們家哥哥的招牌!又酷又颯!”
陳玄的目光凝固在葉塵的動作上。雙手交錯,擰腰,發力……這個起手式,他太熟悉了。這不是什麼“鎖心舞”。這是八極拳裡的“立地通天炮”的起手式,刪減了殺伐氣,加快了節奏,融入了街舞的律動。八極拳,剛猛暴烈,講究“挨、傍、擠、靠、崩、撼”,是戰場上以命相搏的拳法。葉塵把它拆解,取其形,去其意,變成了一個粉絲口中“又酷又颯”的招牌動作。
陳玄冇有出聲。他繼續看下去。接下來的舞蹈裡,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影子。一個看似隨意的側踢,分明是戳腳翻子拳的腿法;一個旋轉後的亮相,帶著形意拳中“鷹捉”的架勢。這些古老的殺人技,被葉塵巧妙地編織進現代舞裡,褪去了血腥,隻剩下一種獨特的、充滿力量感的美學。台下的觀眾為之癡狂,他們隻覺得偶像的舞蹈與眾不同,比那些軟綿綿的男團舞有力道,有“風骨”。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為傳承了數百年的國術精華而歡呼。
一曲舞畢,葉塵開始唱慢歌。他的聲音乾淨,帶著一絲這個年紀少有的沉靜。歌詞是典型的流行情歌,愛與離彆,星辰與大海。陳玄聽了幾句,剛想把這歸為無病呻吟的靡靡之音,他的眼睛卻瞥見了舞台後方巨大的led螢幕。螢幕上,隨著歌聲,流淌過一幅幅水墨畫。畫的是江南,小橋流水,烏篷船,杏花雨。畫風清雅,意境悠遠。但陳玄的眼睛,卻穿透了那層水墨,看到了更深的東西。
那座橋,不是隨便畫的。它的結構,是宋代《營造法式》裡明確記載的“疊梁拱橋”,一種早已失傳的精巧工藝。那艘烏篷船的船頭,刻著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餘”字——那是明代嘉興“七十二船幫”中,餘氏船幫的標記。還有那片杏花林,其佈局看似隨意,實則暗合了某種古代園林的造景法,一步一景,疏密有致。
這些細節,一閃而過。對於台下的九成九的觀眾來說,那隻是一幅漂亮的背景畫。但陳玄知道,如果有人,哪怕隻有一個人,因為喜歡這首歌,而去深究這幅畫,去搜尋“宋代古橋”“明代船幫”“古代園林”,那麼葉塵所說的那顆“種子”,就算真的種下了。
陳玄的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擊中。他像一個最嚴苛的考官,審視著一份看似離經叛道的答卷,卻在字裡行間,發現了令人驚豔的巧思。葉塵冇有說謊。他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著一場隱秘的“傳道”。他把那些被束之高閣、蒙上灰塵的“真東西”,拆解成一個個時尚的、酷炫的、美麗的符號,然後像撒鹽一樣,撒進這個浮華的時代。他讓人們先愛上味道,再慢慢對鹽本身產生好奇。
“叔叔,您也覺得我們葉塵哥哥很棒吧?”剛纔那個尖叫的女孩,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大概是看陳玄站在這裡許久,以為是哪個不懂行的合作方領導。
陳玄轉過頭,看著她。女孩的臉上貼著亮晶晶的星星,手裡揮舞著熒光棒,眼神裡是純粹的快樂。
“嗯。”陳玄應了一聲。
“我跟您說,我們哥哥可不是一般的偶像!”女孩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帶著一種“安利”的使命感,“他特彆有文化底蘊!你看他舞台上的這些元素,好多都是他自己設計的!上次他v裡用了一種藍色的布料,我們粉絲去查,才知道那叫‘藍印花布’,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好多姐妹因為這個,都去買了藍印花布的手帕和帆布包呢!”
女孩的語氣裡滿是驕傲。
陳玄的心中,那塊千年不化的堅冰,又裂開了一道縫。藍印花布……他想起來了,那是一種源於秦漢的民間印染工藝,他沉睡前,江南一帶還很盛行。冇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重新回到了年輕人的生活中。
“他還會引用古詩詞呢!”女孩越說越興奮,“上次直播,粉絲讓他說土味情話,他張口就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們都驚呆了!後來好多人都去翻《詩經》了!現在我們粉絲群裡,聊天都不用表情包,都用詩經battle!”
陳-詩經-玄:“……”
他可以想象那個畫麵。一群年輕人,用“摽有梅,其實七兮”來催作者更新,用“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來表達躺平的心情。這場景,荒誕,卻又……生機勃勃。
陳玄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站在河邊,對著奔流的河水怒吼“你們為什麼不倒著流”的瘋子。而葉塵,則是在河裡造了一艘船,順流而下,同時在船上掛滿了舊時代的旗幟。
演唱會的**部分,葉塵再次換裝。這一次,他穿了一身玄黑色的勁裝,長身玉立,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劍。音樂響起,不再是電子舞曲,而是一段激昂的鼓點,伴隨著蕭和古琴的合奏。
“來了來了!《將軍令》!”旁邊的女孩幾乎要跳起來。
陳玄的瞳孔微微收縮。《將軍令》?他知道的《將軍令》,是唐代宮廷的軍樂,是邊塞詩人們筆下“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背景音。葉塵要如何演繹?
隻見葉塵手持一把道具長劍,在舞台上舞動起來。他的劍法,並非花哨的武術,而是脫胎於真正的古劍法。劈、刺、撩、掃,一招一式,都有章法。雖然為了舞台效果,動作幅度更大,銜接更具觀賞性,但其核心的“精氣神”還在。尤其是他的眼神,不再是偶像的溫柔或魅惑,而是一種沉凝的、銳利的,屬於戰士的眼神。
台下的歡呼聲,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陳玄的目光,卻落在了葉塵的臉上。在舞台強光的照射下,那片皮膚之下,淺金色的符文若隱若現,散發著微光。陳玄忽然明白了。葉塵並非隻是在“表演”。每一次調用這些深植於血脈的技藝,每一次展現這些屬於古老華夏的“風骨”,都是在與他身上的符文產生共鳴。這符文,既是烙印,也是力量的源泉。葉塵在滋養它,也在被它滋養。
偽裝,也是一種修行。
陳玄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後台那股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似乎也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他千年來的堅持,是一場轟轟烈烈的、以卵擊石的戰爭。而葉塵的堅持,是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漫長而堅韌的滲透。
誰對?誰錯?
或許,根本冇有對錯。隻是選擇不同。
而現在,他似乎看到了。
標題是:《從<問鼎>談起:當我們的曆史成為一個付費的笑話》。
文章的開頭,並冇有直接批評遊戲。而是先用一種非常專業的口吻,誇讚了《問鼎》的建模精度和渲染技術。
“……其人物建模精度高達3萬麵,毛髮采用業界領先的海飛絲技術,布料模擬運用了英偉達的最新演算法,可以說,在技術層麵,《問鼎》代表了國產手遊的頂尖水準。”
行文老練,術語精準,看起來就像一個資深的遊戲從業者。
然而,誇完之後,畫風突變。
“但是,當頂尖的技術,被用來包裹一個腐爛的、錯漏百出的內核時,它就成了一個無比精緻的、鑲著鑽石的……垃圾桶。”
文章的配圖,開始變得觸目驚心。
左邊,是《問鼎》裡身穿所謂“漢服”的遊戲角色,衣襟是左衽(古代隻有死者和部分少數民族才穿左衽),腰帶上掛著一個日式的“根付”,裙襬上繡著維多利亞時期的蕾絲花邊。
右邊,是一張陳玄用平板電腦手繪的、真正漢代貴族女子的曲裾深衣圖。從髮髻、首飾,到衣服的裁剪、紋樣,再到配飾、鞋履,每一個細節都清晰無比,旁邊還用小字標註了每一部分的名稱和出處。
“……所謂‘漢服’,實為‘喪服’、‘和服’與‘洋服’的雜交體。我們的祖先若看到後人如此穿著,恐怕要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先清理門戶,再把自己埋回去。”
文字辛辣,毫不留情。
接下來,文章以同樣的方式,把遊戲裡的兵器、建築、角色設定……挨個“處刑”。
白起的“修羅鬼鐮”旁邊,配的是戰國古墓出土的長鈹實物圖和複原圖。
楊玉環的“治療法術”下麵,附的是《新唐書·禮樂誌》裡關於《霓裳羽衣曲》是“道調法曲”的記載,並指出這首曲子是唐玄宗用於祭祀太上老君的,跟治病救人冇有半點關係。
蘇東坡的“食神”職業旁邊,配的是蘇軾親筆書寫的《寒食帖》拓本,那字裡行間顛沛流離的悲涼,與遊戲裡那個q版的、扔著東坡肉的胖子,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
……
每一條批駁,都有理有據。要麼是出土文物,要麼是正史文獻,要麼是陳玄自己手繪的、細節到令人髮指的複原圖。專業性之強,考據之詳實,彆說是普通玩家,就算是曆史係的教授來了,恐怕也要歎爲觀止。
文章的最後,陳玄寫道:
“我無意苛責一款遊戲。娛樂至上,本也無可厚非。但當一款遊戲,打著‘弘揚國風’‘沉浸式曆史體驗’的旗號,賺得盆滿缽滿,卻連最基本的曆史常識都懶得去遵守時,這就不是娛樂,而是欺騙。它在向我們的下一代,灌輸一種被資本閹割、扭曲、粉飾過的,虛假的曆史。它在告訴他們,白起用的是鐮刀,楊玉環是奶媽,蘇東坡是個廚子。當謊言被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他們心中的‘真實’。到那時,我們真正的曆史,又該去何處安放?”
“金開總監,王平製片人,《華夏寶藏》節目組。我聽說,你們打算邀請《問鼎》的監製團隊,去做‘長信宮燈’的‘國寶守護人’。我很好奇,一個連活人死人都分不清的團隊,要如何去守護一件國寶?是打算讓長信宮燈裡的宮女,也拿起鐮刀,去和穿越的工程師談一場戀愛嗎?”
文章的末尾,直接了金開、王平,以及《華夏寶藏》的官方微博。
這,就是陳玄的“陽謀”。
他冇有去跟金開私下撕扯,而是選擇把戰場,放在了所有人都看得見的、最廣闊的輿論廣場上。
他要用無可辯駁的知識,對金開和他的《問鼎》,進行一次公開的、降維打擊式的“學術淩遲”。
葉塵看著這篇剛剛釋出的文章,手心冰涼。
他知道,一場風暴,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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