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上的一千小時 大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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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骨
早上六點,被隔壁的“人體鬧鐘”轟炸醒,效果比我的鬨鈴還好。睜著一隻眼,看到微信跳出十九條資訊,點開發現是總包項目群:
五點:“圍牆廣告於今天早上4點之前,項目部領導佈置的政治任務順利完成。”
五點半:“上午土方作業和有關揚塵的作業停止,圍牆噴淋和棧橋噴淋開啟,施工道路灑水。”
六點:“今天早上辦公區,管理員宿舍區,生活垃圾今天己正式啟動清運。”
…
工地和環衛或許是城市中最早醒來的,他們是一座城市的基礎,所謂的被觀看的日出遠冇有工人和管理員們披戴的多,我們目力所及,陽光下似蒸騰的街道和柏油馬路旁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築都出自這些與朝陽爭輝的默默工作者。
城市所依托的根基總是存在於幕後,根基或許會看上去充滿灰塵,不那麼“陽春白雪”,不那麼“理想”,但冇有這些“下裡巴人”的根基,任何上層建築都無法立足。
所以我認為真正的文藝工作者都是從生活的根基上來的,而不是懸浮於建築中層,甚至自以為是建築高層的“假文藝者們”,想做文藝工作的人也應該切實瞭解和關注這些生活的根基,切勿束之高閣,如此才能真正做到現實,達到從現實基礎而來的最原本的而有所依托的文學藝術高度。
我們七點鐘走到監理辦公室等待,一位總工在放張學友的《情書》,石工(石雲)給我們發放熒黃工作服和橙色安全帽。五個人大眼瞪小眼坐在會議室裡,餘量一看就是冇睡醒的狀態,我們的授課師父因為昨晚熬夜還在睡覺,所以會議移到了下午,於是,我們繼續坐在會議室裡大眼瞪小眼,據說上午的工作時間是七點半到十一點半。
周正偏過頭:“我們晚上去買防曬霜和冰袖。”,
餘量打著哈氣:“見到的人都好黑,比海邊賣椰子的還黑…”,他看了眼手機:“我女朋友工資超高,我隻是她一個零頭,但a市生活水平太高了,她公司樓下的食堂一斤四十多塊錢,實習期的“救濟金”都有六千,所以我像個贅婿。”
我們附和了幾句,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一陣寂靜後,是另一場討論…
房子是每場聊天必不可少的項目,往往大家都伴隨著笑聲討論這些話題:“工作一年忙了個廁所。”
隔壁宿舍的楊芳和張天霸在謀劃著考教資,考上了就辭職跑路,張天霸個頭不高,看上去和名字毫無關係,臉方方的,笑起來會有一對可愛的大門牙,楊芳則體態臃腫,倒是不太像小芳,他肚子裡能塞下兩個張天霸,肉堆堆的臉上長著一雙小眼睛,昨天排山倒海的呼嚕聲,就是從這座大山裡冒出來的。張天霸手機上還刷著考教資的基礎題,長籲短歎不停從他座位上傳出,希望他們能考上吧,畢竟我們一夥人,除了周正這樣熱衷於土木工程的,都是隻想著工資,而不想著工程,所以工作時間,績效和獎金是我們關心的問題:
對於工作時間的“彈性”,楊芳說:“那我們過一會兒就下班吧,這很彈性。”
張天霸擡著眼皮,開玩笑說“獎金是按照膚色發的。”工地上的風吹日曬增加了這個行業的辛苦程度,但什麼事的基礎是容易做到的呢?“奠基”是每一樣事物的開端。
“發獎金時,邊上放個膚色卡,按照膚色卡發放獎金。那我們現在去工地上躺著吧。”我說,“我們隻是因為熱愛工作,錢不錢的無所謂,公司讓我們摸一個早上的魚,耽誤了我們的青春,我們是來鍛鍊的。隻是想為公司做貢獻。”
於是下麵的話題就圍繞著嘴上說說的認真工作和工地的特有屬性:“彈性”展開。
大約十一點二十,距離我們在會議室侃大山已經過去三個多小時了,楊芳提議去吃飯吧,但楊芳看著唬,卻不敢先起身,憨笑著肥臉慫恿著我們一起溜去買飯:“我要餓扁了。”
直到進來一個陌生的安全員,說工人們都去吃飯,我們才急急匆匆趕去,到工人飯堂發現已經賣完了,工地的時間果然“彈性”。
好在燒飯的大爺大媽說可以幫我們做好了送到宿舍,很人性化了!一行五人於是洋乎洋乎的走回宿舍等著飯菜送上門,第一個上午的工作就在無所事事和嘻嘻哈哈中結束,平緩是主旋律,單調又不失樂趣。
因為食堂冇安排好的緣故,餐費補貼一個月九百,午飯十三塊錢,兩葷兩素外加一個鹵蛋,味道還可以,鹵蛋很入味,加入工地就能實現每日鹵蛋夢,這可超過了灣灣的“大陸水準”。
今早過的我很愉快,與我昨天的心情大相徑庭,或許在表麵辛苦之下存在著的無數“彈性”的變數與可能撫慰著我的不安,而我的憧憬和可期的計劃不斷拉著我走完這必經的一程。周遭似乎都向著晴天發展,就像我頸後的商標突然不再戳人了一樣。和一群陌生人的聊天自由散漫,充斥著浪漫主義的理想,一個個囊中羞澀,卻懷著買車買房的憧憬,不知道等還債成為負擔時,這份原始的憧憬,會不會煙消雲散,但這份對更好生活的熱情是人類的固有屬性,也是不需要傳承的,來自永恒意欲的一部分。
對於午飯,能管飽即可,我對吃的要求並不高,有米飯就行。乾吃米飯是我的日常。我認為米是食物之王,所有食材在與米飯一同包入嘴時,食物的味道會被米飯加倍的釋放到口腔,充盈所有的地方,而好的米飯,口感細膩,更能增加一份觸感。
我躺在床上,活動房外,空調機的響動一直都在,聽久了也就安靜了。餘量和周正刷著抖音,時大時小的聲音不絕於耳,這倒有點吵鬨。不過世間一切都是在和諧與不和諧之間反覆摩擦,陌生到熟悉的過程就像原始人走出非洲一樣,充斥著未知的危險和發現新家園的喜悅,人類對未知的恐懼和好奇,或許也是來源於最深層次的意識,潛意識中所固有的共性,或許就是我們人類的永恒。
午覺是在不經意間睡著的,是在不經意間驚醒的。
安全帽垂在手心,撞擊著不鏽鋼凳子,搖動了空無的會議室。一群小青年們坐在停滯的時間裡刷手機。
一點半,來幫我們開會的六位領導準時抵達,人還未坐下,其中的施工總工,已經把煙分發給大夥兒了,周正和楊芳正襟危坐,甚至雙手抱臂置於桌上。
在領導說話的時候周正不住點頭,時不時以“嗯”或“是”,作為迴應。全身隻有腦袋在活動,似乎脖子與腦袋是分離的,而一根彈簧在控製腦袋的運動。楊芳則冇撐住一分鐘,腦袋很快耷拉下去,隻有雙手相互玩弄,眼珠左右滑動。有一位安全員腰板筆直,點到他名的時候,□□的手臂舉得老高,他和周正肯定有很多共同話題。
總共十一個試用期小孩子和六位領導麵對麵坐著,六位領導有個明顯的特征,這也可以作為辨彆土木人工作時常的一個小技巧,臉上隻有一道從耳根延伸至下巴的地方是白的,那是安全帽扣帶的痕跡。艱苦的工作環境和所謂“彈性”卻基本無休的工作時間並冇有消磨甘於奉獻青春和個人於一片片土地的土木人的意誌和熱情,首先發話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的髮色已微泛白,精瘦的臉龐爬滿皺紋,甚至可以說是溝壑:
“我們這個項目大概四年時間,不管大家能不能一直乾下去,等到我們項目落成時,你們坐著高鐵或者路過此地時,都能跟彆人說:'你看,這是我蓋的藝術品,我曾經在這裡奮鬥過,在這裡流過汗!'”
這句話說的極好,建築是人類最偉大最長久的藝術品,建築是對自然永恒事物的宣誓,是人類力量的結晶,武器也是人類的力量,但武器的本質是破壞,而建築不一樣,建築是人類存在的符號,是人類對自然不可抗力的抗爭,是在抵禦風暴,地震等的過程中,一步步增強自身實力。建築的本質是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而非破壞。
而後便是迎接我們的管理員講話,他是個極好的人:“不論你們生活上有什麼需求,都可以跟我說,我儘量滿足,我定奪不下來的,我就上報,冇有任何問題!”。
後來的幾位年輕領導也例行對我們進行語言上的關懷,企業對員工生活的關心非常到位,且處處關心,細緻入微。
開完會就回宿舍了。師父不在,又都才從大學畢業,就算我們敢上工地做工,也冇人敢讓我們做。
剛坐下,楊芳就來我們宿舍,四個人在做著買彩票中大獎後辭職的美夢,討論並不滿意的分配到s市的安排,我說:“我媽媽說'你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楊芳低著頭玩手機說“如果我媽這麼說,我直接不來了。”
講著講著,大家都多少有點想家,一個人的根在哪,他就永遠麵朝哪裡。
餘量長歎一聲:“拜拜,寶寶,等會兒晚上再說。”掛斷電話他說起了在無人區的事:“那時候一個人揹包去那裡,在無人區翻車了,差點死掉,零下二十多度,海拔三千多米,在無人區躺了五個小時。”
故事還冇說完,石工推開我們的門:“走,帶你們去現場轉一圈。”
現場,也就是工地,在大約五十米乘二十米的一個大基坑上,八台中型挖掘機同時開工,十餘輛兩人高的渣土車依次排開,裝滿泥土後再離開,機械聲與工人們的談笑聲揉在一起,成噸的工程車壓的鋼板相互碰撞,目力所及的每一個人,哪怕是穿了防曬護袖,也同樣黑的透紅,但每個人或嚴肅或歡笑,整片工地絲毫冇有因為勞累而產生的怠惰感,反而處處充滿著對生活的拚勁,工地與對麵的火車站隔街相望,共享著城市發展的新生曙光,是人類力與大美的真切顯現。
作為“先鋒獎”超高工程,工地規模很大,所用到的技術與建造方式,全麵而先進,作為應屆生,能在試用期接觸到這樣的工程,非常幸運。
此時的工地正在開挖基坑,由八台中型挖掘機同時開工,操作工程車的工人們表情嚴肅,手上與腳上功夫配合得當,場地雖然有大量工程車,但絲毫冇有飛揚的塵土,為了防止飛塵,基坑四周佈滿了“高壓微霧降塵噴淋”。
一旁的工人們有說有笑,其中一人肢體動作誇張,伴隨著突然提高聲調的感歎詞和擬聲詞,逗的周圍的人大笑。當他們綻出笑容時,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在黑色的皮膚上形成一條條陰影,那不是身體老化或因為地球重力壓的他們皮膚鬆弛,那是戰勝烈日,暗夜,刺骨或熱的讓人窒息的風後,銘刻在身體之上的圖騰。
我在他們眼中看不到混濁與精明,或許他們永遠不能諳熟官商之道,或許他們會一直因為冇文化而無法知曉更多,但他們為了生存,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生命旅途,為了給予孩子更多的可能而做出的努力,是純粹和堅定的。人最難能可貴的不就是這兩點嘛?
我感受他們對人大笑的真誠,不加掩飾,也毫無做作,喜怒哀樂變的簡單而直接。我為拖欠他們工資的那些無良工程隊感到不恥,為那些工人們感到憤怒。雖表麵光鮮,實際腐爛不堪,不知何而為人,隻在為原始的貪慾而碌碌一生的“獸人們”該照照鏡子了。
當城市第一抹朝陽投射在地平線上,工人們在土地上與太陽同升,當城市麵積日趨擴大,工人們是這一空間的奠基人,冇有他們,所有偉大的建築和城市規劃構想都隻能流於圖紙。一代又一代的農工像遞交接力棒般湧入城市,在成就自我的同時,成就了城市,成就了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於是他們的背影化成工地的鋼筋,那樣堅硬,支撐起無數個小家庭的夢,無數座城市的夢,他們行走在城市紛擾的塵土中,而塵土起了又落,鋼筋卻依舊是鋼筋。這種“鋼筋的精神”作為他們永恒的意識,成為城市必不可少的傳承的意誌,將永載豐碑,豐碑是為了記載值得為豐碑所記載的人而矗立,當我們瞻仰豐碑時,或許也應該時不時回望我們城市中一個個小的豐碑。
當你在感歎建築的高度,建築外觀的精湛時,請不要忘記那些“塵土中的鋼筋”。
參觀時,我與舅舅發生了一段關於工地的討論,我的舅舅待我非常好,提出等他來s市後帶我四處轉轉,也關心我和同事的關係,以及生活起居。
下班後一行五人,我,餘量,周正,楊芳和張天霸一起出去吃飯,購物,與其說是購物,不如說是采購生活必需品。作為第一次工作的第一次晚餐,我們吃的是醬大骨,楊芳一口氣吃掉五個大筒子骨,難怪體型龐大。吃飯時各自說了來曆與今後打算,我和餘量比較戀家,當然,他更多的是戀女友,因為三天前,他還在老家與女朋友同居,女朋友一直在喊他回去,據說在家家務全是餘量做,出門在外不停查崗,妻管嚴加居家好男人。
楊芳目不轉睛的看著餘量:“我左右搖擺,又想拿錢又不想上工地曬太陽,怕自己堅持不了。”
張天霸:“等著教師資格證考上後去當體育老師。”
我們四個看向周正,我說:“周正說他非常熱愛土木。”
“我嘛?”周正放下筷子:“我是的,愛著這個工作,但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我想出去租房子,覺得天天住在工地,冇有了私人生活,冇有了自由的時間。”
不過和我們同棟活動房的另外兩家公司相比:其中一家的宿舍是三張高低床加一個小桌子,另一家是兩張高低床加一張大床和一個小桌子,我們的生活環境還真的如他們所說的“環境還不錯”。
回到宿舍後周正早早躺下,也冇有去洗澡。邊上宿舍的楊芳,張天霸在討論考教資的事,彷彿住在一個宿舍,我們隔著牆對話。
餘量冇有跟我們一起打車,他與女朋友打著電話,獨自走路回來,當他接通女朋友電話時,原本乾枯的表情,瞬間變的靈動起來。我在想如果我此時也有女朋友,大概情況會與他一樣。
今晚,周正九點就睡了,可能是因為太累。他終於打呼了,不過打的很含蓄,我有些頭痛,應該很快就能睡著了。明天將會開始軟件培訓,因為我在學校也冇有認真聽課,學的也忘了,所以希望我一切順利!
此刻夜黑了,工地上還在工作,我放下書,看了眼手機,十一點了,餘量還冇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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