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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前你不是這麼說的! 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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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5

正文完

秋夜澄澈,
霜雪如雪,傾瀉在雒陽的宮瓦上。

公主所居的顯陽殿外,守夜的宮人們三兩聚在一起,在這個重回雒陽宮的夜晚,
彼此交換著宮外一路的所見所聞。

“……竟然真的和傳聞一樣,
駙馬是個占山為王的匪賊出身……”

“不過,
駙馬驍勇神武,這一路又拚死為殿下開疆拓土,
一力護送殿下入雒陽,
也算配得上殿下了。”

“不過公主如今已經是皇太女殿下,
似乎不該稱裴將軍為駙馬……”

“那該喚什麼?”

“不知道,
或許得等太常大人他們重議禮法名分。”

“真不敢相信,
殿下離宮之時,
分明還是個小孩子,
怎麼一轉眼,竟然連薛丞相和覃尚書令都不敵殿下?”

“是啊是啊。”

幾名宮人伴著驪珠長大,一時感慨萬千。

清河公主未必有前代君王的雄才大略。

但她一定會比明昭帝勤政。

也一定會比太子沈負仁善。

無人知道南雍未來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但至少,
在今夜的月色下,當清河公主即將被正式冊立為皇太女的訊息傳遍雒陽宮,每一個宮人,
都對未來多出幾分期待。

隻不過……

宮人們聽著殿內時有時無,
若隱若現的動靜,又紛紛忍不住在心底擔憂:

殿下大業未成,不會先被那草莽武夫折騰壞身子吧?

那位將軍一隻胳膊比殿下的腿還粗呢。

宮人們頻頻回顧,焦急難安,半個時辰後,裡頭動靜稍止。

領頭的宮長鬆了口氣。

然而不過一刻之後,
嗚嗚咽咽的啜泣又再度在靜謐夜色中漾開。

又忍了半個時辰。

裡頭掀鈴叫水,送進去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又有水聲淅瀝,激蕩不止。

“……鬆開我!讓我進去!殿下那樣嬌弱的身子,豈能如此任由他胡來!”

其他宮人連忙攔住宮長。

這才哪兒到哪兒,之前在溫陵,公主最縱著裴將軍時,天都快亮了才停呢。

然而此刻的驪珠想,莫說堅持到天亮,再多一刻,她都不成了。

纖細無力的指尖勾著窗欞上的花紋,驪珠鬢發濡.濕,貼在潮.紅滾燙的頰邊,雖然赤足站在地板上,但她仍似泡在水中,無所依憑地晃。

“……不行……裴照野……回榻上好不好?這裡不行……”

裴照野扶了扶她軟得完全塌下去的腰。

“哈……哪裡不行?”

他捉著她的手指,放在她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碰到那個形狀,驪珠耳尖紅得快要滴血。

“好厲害……全都吃下了。”

含住她的耳垂,裴照野在黏膩的親吻聲裡溫聲問:

“驪珠,是他伺候得好,還是我伺候得更好?”

驪珠扭過頭,楚楚可憐而又極度震撼地看著毫無廉恥的男人。

“你……你不要問這種不要臉的話!”

他偏頭咬住她的唇,細細地舔。

“不要臉才能把殿下伺候好,他那麼要臉,殿下肯定還是跟我做更儘興,對不對?”

“……”

驪珠恨不得自己能暈過去。

“不回答,裝沒聽見?”

裴照野緩緩直起身,他腹部肌肉緊實,沾了激烈時飛濺上去的水澤,在昏黃燈火下泛著光。

他往前了一下。

飽脹感強烈到極點,驪珠喘.息不住,卻仍忿忿道:

“……他更好!”

裴照野瞳仁一縮。

“他不會這麼欺負我!”

若是以前,這話還真能叫他傷心。

但裴照野剛剛才聽了她那樣一番柔軟動聽的情話,此刻見她嗔怒,隻覺得憐惜心軟。

“怎麼欺負你了?”

他放緩了動作,將她翻過來托在腰身上掛著,往榻上去。

壓上去時,裴照野吻著她的發輕笑:

“又不用你出力氣,哪回不是先讓你爽了才輪到我?”

驪珠連忙去捂他的嘴。

裴照野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的眼,舌尖一下一下地舔她柔軟的掌心,驪珠頭皮發麻,不得不鬆手。

他忍不住笑,怎麼這麼怕癢怕累又怕疼。

“不想回答就算了。”

裴照野蹭了蹭她鼻尖,故作歎息:

“跟女人過日子就是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軍當爽了,晚上也做爽了,總不能好事都讓我一個人占了吧?”

驪珠臉頰紅紅,又忍不住捂嘴彆過臉笑。

“……騙你的。”

她嬌嬌地哼了一聲。

“這種事,你們不分高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指腹蹭著她的臉頰,裴照野的眼神裡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繾綣依戀。

“再欺負殿下最後一回,不然我怕,萬一以後再沒有機會……”

驪珠憤然咬住了他的唇。

帷幔蕩漾,直至天明方止。

此後接連三日,顯陽殿上下白日忙著遷宮,裴照野卻隻忙著與東宮未來的主人耳鬢廝磨。

第四日,雒陽終於重歸平靜。

冊立皇太女的詔令曉諭天下之日,玄英在先皇後的靈位前上了一炷香。

她將詔令從頭至尾,在靈前背了一遍,年輕女官的眼中隱含淚光。

“殿下的身邊,有鞠躬儘瘁的文臣,有忠肝義膽的武將,不會再和娘娘一樣,遇險隻能以性命相搏。”

“娘娘儘了力,殿下也儘了力,倘若真有在天之靈,娘娘,不必再為殿下憂心了。”

而此刻的驪珠,正帶著她新任命的屬官們參觀東宮內的殿宇宮室。

到了此地,驪珠才真正有了自己身為皇太女的實感。

東宮前有宣政殿用以接見官員,處理東宮政務;旁有崇明殿作為書房,聆聽太傅講學;後麵還有一處寢殿,和一片供太子休憩遊賞的園林。

簡直自成一個小朝廷。

被驪珠委任為中庶子,秩六百石的顧秉安對彆的興趣不大。

在東宮走馬觀花地逛了一圈,他便徑直去了自己的值房,摸著值房內的書案、典籍,他長長喟歎一聲。

真是跟對主子走對路。

他要是當初沒跟著山主落草為寇,豈有今日一人得道雞犬昇天的好日子?

丹朱跟在他後頭四處張望。

“你這值房挺不錯,外頭還能瞧見園子……不過論景色,還得是殿下賜給我的大宅子漂亮,就在雒陽宮邊上,明日我帶你去瞧瞧?”

顧秉安白了她一眼:

“秩千石的驍騎將軍相邀,下官怎麼敢不去?”

丹朱齜牙一笑。

不過論一步登天,還得是被明昭帝親自征辟,任命為皇太女少傅的謝稽。

——據說明昭帝原本還想直接讓謝稽接任丞相之位,結果又被謝稽婉拒了一次,氣得當場叫了醫官來。

最後驪珠聞訊趕來,這才勸明昭帝改了旨意,讓謝稽來東宮做少傅。

少傅位在太傅鄭慈之下,但總管整個東宮屬官,實權更大。

也隻有謝稽坐這個位置,才壓得住受封皇太女詹事,統管東宮一切庶務的覃珣。

“對了。”丹朱環顧一週,戳了戳顧秉安,“那個覃珣怎麼沒在?”

宣陽門那日,好像也沒瞧見他。

顧秉安悠悠道:

“他嘛……覃敬一倒,覃家肯定一堆事等著他這個嫡長公子挑起大梁呢,比起讓他來東宮晃悠,這幾日,他能把覃家的爛攤子接過來,收拾妥當,就是對殿下最大的幫助了。”

東宮晴陽高照,詔獄內卻一片昏暗潮濕的黴氣。

覃敬靜坐牢房內,闔目養神。

“……昨日我回了趟家中,恰逢寧夫人產子,您放心,母女平安,隻是尚未取名,還望父親親賜。”

跪坐在他麵前的覃珣,將帶來的菜肴逐一擺在食案上,語調平靜。

良久,覃敬開口:

“如今你是覃家家主,一個名字而已,隨你。”

“因為不是父親所期待的兒子,所以叫什麼,今後該誰來教養,都無所謂了,是嗎?”

起初,覃珣的聲音尚且能保持平和,但說到最後,語氣裡已是難以遏製的憤怒。

覃敬緩緩睜開眼。

“她是你的妹妹,是覃家人,你會教養好她,還有覃家的其他人——這些時日,你一直再為他們奔走,想儘可能的保全更多被我牽連的族人,對嗎?”

覃珣怔愣了一下。

“將覃家交到你的手中,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今日之後,不必再來。”

他說得平靜而理智,對麵如圭如璋的貴公子,卻一瞬間紅了眼眶。

父親自幼對他要求嚴苛,他亦將父親視若天神敬仰,這算得上是父親第一次對他表示認可,覃珣如何能不受觸動?

“父親……”

“父個鳥蛋,他都想再生個兒子取代你做繼承人了,就這麼一句話,你就又諒解上了?蠢貨。”

詔獄內響起的聲音滿是譏諷。

覃珣驟然變色,朝黑暗處望去。

墨發如刀裁的男子一身鴉青衣袍,步伐從容,緩緩倚在後牆站定。

看著這父慈子孝的場麵,裴照野彎了彎唇角:

“不愧是讀過書的,話說得真漂亮,你那是交到你兒子手裡的?分明是他還算不蠢,站對了隊伍,你這都沒招了,裝什麼裝。”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覃敬額角青筋直跳。

覃珣看向他的神色卻很複雜。

事到如今,這個人與覃家究竟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已經心知肚明。

難怪他從第一麵就恨不得他死。

難怪母親對他既恨又懼。

覃敬凝視著他:“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留你一口氣逃回宛郡。”

裴照野眸色瞬間冷如寒冰。

“當初,我替你母親尋了一門親事,備好了嫁妝,要不是因為有了你,擔心夫家容不下你,她也不至於執意不嫁,在裴府終老病死——裴照野,你不該出生,是你害死了你母親。”

覃敬浸淫官場多年,太知道如何摸清一個人的軟肋。

這話有沒有道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輕而易舉地激怒對方,讓他理智全失,怒意沸然。

裴照野沒有反駁他。

因為,他此刻隻想要了覃敬的命。

“——兄長且慢。”

覃珣忽而閃身,擋住了殺意冷冽的男人。

裴照野眼珠轉動。

“你有病?”

覃珣被他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語氣誠摯而謙卑:

“你我血脈相連,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父親縱然有千萬件對不起你的事,人之將死,兄長,我懇請你,看在父子血緣的份上,給他一個體麵。”

宣陽門前,他掌摑覃敬之事,雒陽城已人儘皆知。

要是放著不管,裴照野能乾出什麼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奇怪。

覃珣實在不願見父親一代名士權臣,到最後死得如此不體麵。

“給你家的人收拾爛攤子有癮是吧?”

裴照野扯了扯嘴角,握住牢門的手指鬆開。

他盯著覃珣看了片刻。

“好啊,我讓他死得體麵,我還能給他收屍,你拿什麼跟我換?”

換?

覃珣擰起眉頭。

裴照野如今受封驃騎將軍,秩萬石,位同三公,不日就要赴神女闕迎戰北越。

他想不到裴照野還要從他身上得到什麼。

覃珣思索片刻,道:“若我所有,儘我所能。”

……

十二月初五,天欲雪,雒陽收到了從邊境傳回的軍報。

北越大肆進攻,邊境數城淪為交戰地,除了主帥覃戎與郭韶音鎮守的兩地,其餘陣線多有不敵。

明昭帝下旨,命驃騎將軍裴照野為三軍大都督,統領全國軍事,率十萬大軍支援前線,出兵伐越。

“……此去邊境,回來時恐怕送不了白玉珠那麼好的禮物,要是帶回來不合殿下心意,殿下會生我的氣嗎?”

風雪紛紛如鶴羽,宣陽門外,裴照野替驪珠整了整身上氅衣。

那張鼻尖紅紅的臉堆在毛茸茸的衣領後,盛著水光的眼底似有萬語千言。

但最後,她隻道:

“會的。”

“要是不合我心意,下次你生辰,你也休想收到用心的禮物——”

驪珠攥住他的腕骨,扁了扁嘴,竭力忍著情緒。

“二十一歲的生辰,二十二歲的生辰,還有以後很多次……你要是回來得太晚,準備給你的禮物,我就送給彆人了,知道嗎?”

她睜大眼,明明是威脅的話,可杏眼裡卻盛滿了懇切,淚汪汪望得人心腸一寸寸軟掉。

裴照野垂著眼,嗓音溫和:“知道了,回去吧。”

驪珠怔怔頷首。

皇太女的儀仗在風雪裡等候,驪珠卻遲遲沒動。

“你要儘早結束戰事,今年大雍還沒恢複元氣,沒那麼多糧草供給你!”

“我儘量。”

“……但你也不要太拚命,實在沒法速戰速決,我也會想辦法給你湊的!”

雪花簌簌落在寒甲上。

裴照野喉間一緊。

濃黑眼瞳久久注視,雙腳像是被這場大雪凍住,幾乎無法挪動。

她卻先鬆開手。

噙著一點淚,她的臉龐在雪色中剔透又明亮,驪珠笑了笑:

“英雄馬上莫回頭,我等你堂堂正正,大勝而歸!”

皇太女的鑾駕朝著宮城而去。

風雪擁著將士出了雒陽城的城關。

天地遼闊,一去萬水千山,冬去春來,四季三度輪轉。

大雍在戰火硝煙中度過了三年。

這三年裡,驪珠宵衣旰食,一邊跟隨太傅和謝稽學習政務,一邊與顧秉安一道召集屬官,商議籌措糧草,修建糧道之事,未有片刻懈怠。

偶爾,驪珠會寫信給裴照野,告訴他雒陽發生的一些瑣事。

比如禦史大夫徐夢玄的孫女,竟在上元節對顧秉安一見鐘情,哭著鬨著要嫁給他。

那個一心做大官的顧秉安卻在外出籌糧時,與一名農女看對了眼,死也不肯娶徐家女。

還說,日後驪珠繼位不給他升官也無妨,官不大不小最好,這樣以後秋收時他就有空去那農女家裡幫忙割稻子了。

又比如長君如今是後宮宦官之首,與明昭帝身邊的常侍羅豐一山不容二虎,兩派鬥得激烈。

驪珠讓裴照野告訴丹朱,記得回來後替長君撐腰。

還有明昭帝,朝中諸事他漸漸放手給驪珠,閒下來後,對修仙的執念淡了許多,倒是對驪珠以後的繼承人頗為上心。

女子為君到底和男子不一樣。

明昭帝思來想去,總覺得驪珠應該多幾位皇夫,最好不確定孩子究竟是誰的,如此才能杜絕父憑子貴,來日造反的風險。

驪珠立刻寫信,讓裴照野在外事事小心。

他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東宮馬上就會多出一大堆年輕才俊。

裴照野的回信就沒那麼豐富了。

除了回應驪珠信中所書的內容,他自己的事總結起來隻有三句話。

這個月殺爽了。

這個月沒殺爽。

想做想做想做。

驪珠:“……”

回來真該讓他多看看書了!

明昭二十三年夏,持續三年的戰事終於迎來了最關鍵的一役。

南雍的大軍越過神女闕,來到了北越最險要的一處關隘。

更讓驪珠驚懼不安的是——這一戰的軌跡幾乎與前世完全重合。

北越王親征,抓住裴照野急於速戰速決的心理,夾擊主力,斷其後援,誘他深入。

驪珠看到這封軍報,立刻在宣政殿召見朝臣議事。

但除了督促運糧官莫走水路,防止北越燒船毀糧,避開前世的埋伏,驪珠什麼也做不了。

她隻能坐在東宮苦等。

濯芳園裡的楓樹被霜染紅,紅葉的季節又到了。

這一晚,驪珠孤枕而眠,卻在光怪陸離的夢裡意識到,她竟然又夢見了裴照野前世的事。

……

雒陽郊外,一頂華蓋馬車停在紅葉林中。

車內人咳了幾聲,掀開簾子,那個病氣纏身的男人從小窗看向被捆起來吊在樹上的身影。

他道:“覃珣,今日我讓人請你來,是有件事想求你。”

彷彿沒有看到半空中那人口不能言,滿麵怒容的模樣。

裴胤之眼簾半垂,緩緩道:

“神女闕戰事吃緊,此戰與以往不同,事關國運,我必須親自前往,可你有個不讓人省心的姑母和表弟,叫我如何能放心動身呢?”

樹上的掙紮幅度小了幾分。

“殺了他們,我便去不了邊境,不殺他們,我心中難安。覃珣,你雖有一身毛病,但還算個一諾千金的君子,我給你統領禁軍的權力,我若一去不回,你得攔住你的蠢姑母和蠢表弟,絕不能讓驪珠落在他們手中——你能做到嗎?”

無人應聲,他忽而彎唇笑了下。

“差點忘了,你說不了話。”

馬車裡飛出的匕首割斷了繩索,覃珣重重墜地,一雙皂靴停在他眼前。

裴胤之半蹲在他旁邊,摘了勒住他口舌的布條。

冰冷的匕首拍了拍覃珣的臉,他耐心不足地又問了一次:

“問你話,這事能不能辦?”

覃珣白淨的麵龐漲紅,怒目痛罵:

“裴胤之!你卑鄙無恥!當初在紅袖樓,你下藥將我迷暈,買通柳鶯娘讓我以為我與她有了收尾,不得不收她入房,害得驪珠與我和離!今日竟然還敢說這種話!”

“怎麼不敢說?誰讓你蠢啊,弟弟。”

紅葉如血鮮豔,裴胤之的眼眸幽深如墨。

“你從前沒有足夠的力量,現在我借你力量,你從前要受家中牽製,現在我已替你殺了覃敬覃戎,架空了宮中的太後與少帝,隻要你答應我,如果我身死,你會儘全力保護她——”

“我把她還給你。”

覃珣微微張開嘴,難以置信地盯著他。

“……驪珠是人,不是什麼物件,豈由你說搶就搶,說還就還!”

裴胤之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像是被什麼刺傷。

他笑了笑道:

“我跟你這種公子哥不同,憑它是什麼東西,若不去爭去搶,這輩子也落不到我的手上。”

“但你這樣珍重她,很好,很好。”

他連著說了兩遍好,聲音很輕。

彷彿了卻了一件心事,他的眉宇驟然斂去神采,透出一種厭世的疲憊。

裴胤之踏著記憶裡的紅葉遠去。

驪珠看到紅葉林寸寸坍塌,戰場上刀兵相接,跨馬追出的身影奔襲跋涉,油儘燈枯地倒在了他鄉的土地上。

雲層後似有歌謠飄來。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歌聲悠悠穿過千山萬水,雒陽城上空,有化作飛灰的祭詞相和。

「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夢中的驪珠忽而醒悟。

原來他一直都在。

……

自這個夢中醒來的第五日,大都督裴照野梟首北越王,北越軍潰散四逃的訊息傳遍南雍。

舉國上下一片沸然!

朝中亦是如在夢中。

然而這一戰勝得並不輕鬆,覃戎手下兵馬死傷近五萬,連他自己都被北越悍將斷去一臂,險些沒命。

好在裴照野策應及時,又有郭韶音穩定後方,牽製北越大軍。

裴照野咬死敗軍,百裡奔襲,深入北地,硬是憑著百名輕騎,直取北越王的首級,讓這場漫長的戰役迎來了最關鍵的勝利。

聽到這個訊息的驪珠簡直死去活來一次。

她明明告訴過他,他前世是怎麼死的。

他竟然還敢孤身去追!

好在這一次結局全然不同。

此後三個月,裴照野先攻芨城,再取酈北,最後率四十萬大軍,驅逐烏桓人,直入北越都城燕都。

至此,北地十一州重歸大雍政權。

詔獄內的覃敬得知此這個訊息,大笑大哭,翌日辰時獄官再去時,他已血濺牢房,撞牆而死。

北地的暮春遲遲到來,天氣和暖之際,大軍班師回朝。

雒陽城郊的官道邊停著一輛孤零零的馬車,然而馬車數十丈開外,如今執掌執金吾的陸譽正率人層層護衛,嚴密把守。

“……沈驪珠,原來你纔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她被親得眼波朦朧,一時神色茫然。

闊彆四年,驪珠萬萬沒想到裴照野與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裴照野也是氣喘未平,眼底情.欲濃重,卻仍一字一頓地怒視她道:

“為何不告訴我你前世是怎麼死的!”

……原來說的是這個。

“你不說我都忘了……哎呀,你來之前特地沐浴過嗎?好香呀,對了,你有給我帶禮物嗎?什麼禮物,讓我瞧瞧好不好?”

驪珠勾著他的脖頸,貼著他臉蹭來蹭去,極儘所能地撒嬌糊弄過去。

裴照野緊蹙地眉頭仍未鬆開,心卻早就被她熨帖成一片柔軟。

“彆蹭了,再蹭更硬了。”

他抱著坐在她腿上的驪珠,猛地在她唇上親了極響亮的一口,這才讓人將他帶來的禮物拿過來。

禮物裝在四四方方的東西裡,黑布罩著,驪珠好奇接過。

“開啟看看。”

其實沒開啟之前,驪珠就已經大約猜到是什麼了,因為她聽見了聲音。

黑布揭開,一隻三個月大的幼虎得見陽光,昂著臉衝驪珠發出嗲聲嗲氣的叫聲。

“你想養狸奴也行,不過這個更稀罕,算是北地獨有的‘狸奴’,我跟北地的獵戶學了幾個月,等回去後,我們從小訓它,不會咬人。”

裴照野將它拎出籠子,輕輕放在驪珠的腿上。

柔軟肉墊在她腿上踩來踩去,驪珠一動不敢動,心軟成了一灘水。

他還記得她說過,小時候養的狸奴被沈負淹死的事。

“好可愛。”她抬頭,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是很可愛。

裴照野的視線一錯不錯地在她臉上逡巡。

“我把烏桓單於和北越王的頭顱帶了回來,北地十一州收複,天下不會再有大戰,驪珠,你可以養它了。”

驪珠看著他頰邊幾條新添的淺疤。

她想起那日做夢後,她第二日便跑去質問覃珣,問他裴照野臨走前有沒有同他說過什麼。

覃珣怔了怔,遲疑片刻,點點頭。

他說——

倘若他此戰一去不回,讓覃珣幫忙掌眼,替驪珠重新擇一個體貼溫柔,長得好看,配得上她,最重要的是她也喜歡的夫君。

彆讓她為他難過太久。

也不能送得太快,讓她轉頭就把他忘了。

“裴照野。”

驪珠摸了摸他的疤痕,忽而抱住他。

一瞬間,發間的馨香將他緊緊包圍。

裴照野深吸了一口氣。

他聽見她哽咽道:“我們回家吧。”

“好,我們回家。”

硝煙散儘,北地十一州的山水與南方交融,兩地的百姓登上歸家的渡船。

雒陽又是一年春和景明。

漂泊北地的魂魄穿過千萬重山,終於回到了她的身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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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正!文!完!感謝大家一路陪伴~

休息一天,8號開始繼續更大裴視角的番外![墨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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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番外(一)◎

南雍,
明昭二十年。

對伊陵郡的百姓而言,這一年冬末,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

一場五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絳州叛亂導致的各地米價飛漲。

還有,
盤踞虞山多年,
威風煊赫的紅葉寨竟然一夕傾覆,曾經熱鬨非凡的虞山,隻餘下滿山的無名墳塚。

這一年,也是裴照野永生難忘的一年。

……

“……放心,我不殺你,
不僅不會殺你,還會跟你一起撐起裴家的門楣……”

“……但是記得告訴那個人,
裴照野與裴從祿夫婦二人同歸於儘,
隻有一個獨子倖免於難……”

“今後,
我便是裴紹,
裴胤之,你的侄子。”

……

適應這個新名字並不困難。

對裴照野而言,
難的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搞懂什麼六經、三傳、註疏。

“這是不可能的。”

拉來幾車典籍的裴從祿提醒他:

“多少人五六歲便開始學習經傳,到了二十歲也不過將將讀完那幾本經典,
你想花幾年時間便趕上人家十多年的苦學,天才都做不到,
更何況你還是個大字不識的匪……”

裴胤之抬眸掃去,
滔滔不絕的裴從祿瞬間閉上了嘴。

那雙墨玉似的眼珠冷得像冰,他嗤笑:

“我為什麼要學會?你以為我入朝為官,
是去做個遵紀守法,
兢兢業業的好官嗎?”

他隻是去複仇而已。

為了有朝一日能向覃敬討回紅葉寨的血債,
他什麼都可以做,
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都會用。

學識無法一蹴而就?

沒關係,靠著裴家掌握的私隱,他可以買通掌握舉孝廉名額的州郡長官。

想從地方升到中樞時間太久?

很簡單,三公有舉茂才的名額。

恰巧禦史大夫徐夢玄有把柄在他手裡,有這位文官清流引薦,裴胤之沒有等太久,就受徐夢玄舉薦,進入雒陽。

此時是明昭二十二年。

虞山的屍骨長眠地底已有兩年。

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剛剛尚得清河公主為妻,正是新婚燕爾時。

“駙馬又陪著清河公主出門逛街了啊,感情真好。”

新進朝中的同屆官員宴飲聚會,有人望向窗外的華蓋馬車,嘖嘖感慨:

“我看是命真好,娶妻娶的是絕色又高貴的公主,做官做的是二千石的駙馬都尉,聽說陛下還有封他做廣陽侯的意思……覃玉暉這輩子有煩惱嗎?”

“誰讓人家有個好姑母,好父親,這種東西生下來沒有就彆指望了。”

“這次連覃丞相提出的歲幣之策,陛下都能同意,看來以後這朝堂,真是覃家人說了算了。”

眾人心有慼慼地望向街上那對恩愛璧人。

裴胤之一言不發地飲下一盞冷酒。

還不夠。

即便他如今躋身中樞,但光靠著那些私隱之事去脅迫朝臣,根本無法與如日中天的覃敬相抗。

真要一步步熬資曆,培植黨羽,積累政績……

他要等多少年,才能扳倒覃敬,為紅葉寨的人複仇?

他必須更激進,更冒險,更劍走偏鋒。

很快,裴胤之等到了這個機會。

——南雍派使者向北越進貢歲幣的七日後,太傅府內,傳來太傅鄭慈絕食而亡的訊息。

他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丞相長史司馬巽誤國誤民,矇蔽聖上,令我大雍竟向北越與蠻夷進貢歲幣,國格儘喪,實乃社稷之賊!”

“太學生何滂,承太傅鄭慈之誌,在此請願,麵見陛下,以陳實情!”

以太學生何滂為首,五百多名學子聯名上書,聚集在開陽門外,要求麵見明昭帝,拒絕繳納歲幣,重新與北越開戰。

朝堂震動。

訊息傳回丞相府,眾屬官激昂憤慨。

“……若無人指使,煽動,太學的那些學子怎麼敢鬨到開陽門外,就是那個裴胤之!是他給那些太學生提的餿主意!”

“丞相,此事鬨得滿城風雨,必須殺幾隻雞給猴看,否則,這次是司馬大人,下次怕是要罵到丞相頭上了啊!”

這是覃敬第一次在政敵一方聽到裴胤之的名字。

垂眸看著竹簡上的名錄,這些都是鬨事的太學生,覃敬隨手在裡麵圈了幾個人。

“共為部黨,誹訕朝廷,就先拿這幾人開刀吧。”

上位者圈畫幾筆,雒陽城便是一場腥風血雨。

毆打,暗殺,被冤入獄,闔家遭難。

這些一腔熱血太學生命比紙輕,骨頭卻比誰都硬。

“殺我一個有什麼用!”

行刑場上,裴胤之站在人群中,無言望著劊子手刀下大笑的年輕學子。

“有本事,你們就將天下有骨氣的南雍人都殺儘!你們殺得儘嗎!你們殺得儘嗎!”

血濺三尺。

順著刑台,那些血一路蜿蜒至裴胤之的腳下。

他並不是第一次見血。

作為裴照野時,他藏舍亡命,運販私鹽,劫掠富商,手底下有數不清的亡魂怨鬼。

但身為裴胤之的他,染上的血卻如此滾燙灼人。

他利用了他們。

為了複仇,他在用這些學子的屍骸替自己鋪路。

裴胤之從這一年開始徹夜失眠驚厥,不得安寢。

太學生的抗爭以鮮血終結,朝堂仍然是覃敬為首的主和派的天下。

唯一的改變是,一個叫裴胤之的年輕人在太學生和清流黨中聲望漸高。

朝堂上,他成了主戰派的喉舌。

那些一力主戰卻又不敢冒險的老臣,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與覃敬為首的主和派分庭抗禮。

同時,他也承擔了最多的刺殺和陷害。

兩度被覃敬下獄,又兩度被主戰派的朝臣傷痕累累地撈出來。

裴胤之知道,他是主戰派手裡的一把刀。

他也知道,主戰派的很多人也並非是為了什麼家國大義,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打仗就會收稅,交不出稅的百姓傾家蕩產,變成流民,最後淪為世家大族的家奴,成為滋養地方豪族的養料。

義士死,奸臣生,朝局如此,誰也不算清白。

那就投身這個熔爐,與他們一起攪吧。

從前憑手中刀兵,殺得十人百人,如今憑口誅筆伐,可殺千人萬人。

不過數年時間,他已位列九卿,成了有資格開府任命屬官的當朝太仆。

要是顧秉安知道這個訊息,會是什麼表情?

他肯定做夢也想不到,他家見了書就頭疼的山主,竟然還有位列九卿的一日。

想到這裡,裴胤之忍不住彎了彎唇,但笑意很快又漸漸消散。

他在詭譎朝局中越來越如魚得水。

覃家不得不了停止對他的刺殺,轉而采取懷柔策略,試圖拉攏。

就連覃珣堂弟的婚宴,覃家都將他列入了賓客名單。

“……有我在中間說和,裴太仆放心,隻要你願意投靠丞相,日後皇長子繼位登基,禦史大夫之位定是您囊中之物!”

“不知主戰派的那幾個世家,給裴太仆開了什麼條件?今日咱們開啟天窗說亮話,他們能給的不過也都是些金銀財帛,覃家難道給得比他們少?太仆不如好好考慮一二……”

觥籌交錯中,姿態落拓的男子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一邊與主和派的幾位官員有說有笑,一邊又與主戰派的人稱兄道弟,年輕太仆笑得八麵玲瓏,誰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看著他們著急拉攏自己的醜態,裴胤之的目光似醉非醉。

難怪那麼多人想做奸臣。

做奸臣可真爽啊。

沒有學識也無妨,政務自有屬官去處理,他隻需明白要如何弄權。

隻要是同一黨派,無事不讚同,隻要是不同黨派,無事不反對。

那些頑固而不知變通的忠臣,在他麵前不敢多言半個字,哪怕背地裡罵他是不亞於覃敬的禍國奸佞,見了他也得畢恭畢敬稱一句裴太仆。

如今的他已有與覃敬對抗之力。

可他忽而想,何必呢?

朝廷全仰仗覃敬運轉,倘若扳倒了覃敬,誰來挑這個大梁?

他隻是個毫無學識,隻會弄權的佞臣而已,說不定做得還不如覃敬。

裴胤之飲了一盞又一盞。

醉得最厲害時,他忽而聽到有人在高聲道:

“……今夜諸公談及伎藝表演,興致頗高,唯獨缺了宮廷雅樂,素聞公主才高,不如請公主奏樂一曲,以娛賓客?”

婚宴上的喧囂聲消失了。

他清醒了一點。

公主。

哦,就是那個跟覃珣青梅竹馬,與他情深意篤的清河公主。

覃戎醉酒發狂,要命清河公主奏樂取樂,宴上眾人麵麵相覷,隻虛虛出聲阻攔了幾句,卻無人敢指責覃戎放肆。

那是自然的。

裴胤之將酒爵扣在指尖,無聊地撥著酒爵轉來轉去。

明昭帝這幾年病得越來越厲害,已有數月沒上朝,眼看就要不行了。

誰會為了一個沒有母族撐腰的公主,得罪身為大將軍的覃戎?

真可憐啊。

裴胤之漫不經心地,在心底隨便感慨了一句。

他腦中忽而閃過公主大婚那日,在長街上一掠而過的側影。

算了。

反正他也早就看覃戎不爽了。

“……諸公日日龜縮雒陽,何愁聽不到宮中雅樂?倒是軍中樂曲,多年未聞,不如今日奏一奏,以免成了咱們南雍絕唱……”

滿堂矚目中,裴胤之隨手抄起旁邊的小鼓而奏。

他隻是想殺一殺覃戎的威風,卻不想剛奏了個不怎麼在調上的開頭,忽而有一道悠揚的洞簫聲,從竹簾後傳來。

裴胤之驀然一頓。

跟他近乎玩鬨的擊鼓聲不同。

這道洞簫聲溫潤古樸,情意真摯,曲調哀婉淒愴,幾乎瞬間令全場肅然聆聽。

“曲調易奏,人心難得,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醉意全消。

那雙濃黑幽深的眼像要穿透竹簾,看清這道清甜嗓音的主人。

人心難得?

裴胤之扯了扯唇角。

隨便奏來氣人的一首曲子而已,她一個養在深宮宅院裡,這輩子沒吃過一點苦的嬌貴公主,懂誰的人心?

宴會因這一出鬨劇而草草結束。

月明星稀,醉酒的裴胤之沒有與同僚一道,放慢了腳步,他慢悠悠綴在人潮最後。

在小徑的岔口,他腳步頓了頓,沒有跟上男眷的隊伍,而是悄悄隨一道霧粉色的身影而行。

“……駙馬明知今日人多,怎麼能丟下公主去應酬,還喝得酩酊大醉!”

幢幢樹影後,響起一個宦官的聲音。

那道清甜溫軟的女聲道:

“算了,今日是他堂弟大婚,他多喝一點也不奇怪,出門前他同我說過的。”

跟在後麵的男人腳步聲輕得近乎不存在。

他望著月明星稀的夜幕,心想,這對夫妻果然如傳聞說的一樣,情深意篤,恩愛非常。

“公主受了這麼大委屈,明明都是駙馬的錯。”

小宦官嘟囔了幾句。

“不提他啦,”清河公主輕笑道,“今日多虧有那位裴太仆解圍,不然才真是要受大委屈了,他真是個好人。”

晚風陣陣,吹得院中夜楓簌簌作響。

一片紅葉落在裴胤之掌中。

身旁女官道:“可我聽說,那位裴太仆,朝中多有非議……”

“肯定都是覃敬那個壞東西散佈的謠言,他就是見不得我們大雍有忠臣!”

公主咬字清脆,振振有詞:

“玄英,你不知道,太傅死後那麼多人都不敢再向父皇進諫,是他在太學生之間奔走,與何滂一起站出來對抗覃敬。”

女官:“哦?那怎麼何滂和那麼多太學生死了,他反而加官進爵?”

“……他肯定也儘力救他們了!”

女官:“嗬嗬,或許吧。”

“他雖不如朝中那些世家大族出身高,但誰說品行就不如他們高貴?你等看著吧,他和那些隻知蠅營狗苟的奸臣一定不一樣!”

女官:“但願真如公主所言。”

“哼。”

小宦官在旁邊低笑幾聲。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月光下走遠。

直到回到太仆府,裴胤之的耳畔彷彿仍然依稀回蕩著那道聲音。

不知為何,雖然並未見過清河公主的正臉,但他竟似乎能想象出她的模樣。

必定是一副天真得令人生妒的嘴臉。

裴胤之躺在榻上,指間把玩著那把從覃家順走的洞簫。

儘力。

儘力有什麼用?

死了就是死了,沒做到就是沒做到。

事實就是他位列九卿,那些太學生魂歸黃土。

他和覃敬那種人,有什麼不一樣?

什麼好人壞人,奸臣忠臣,那個小公主懂什麼?

在她家的朝廷當好人,當忠臣,能活幾天?

裴胤之冷嗤一聲,唇卻貼上了她吹過的洞簫——

怎麼他吹出來這麼難聽?

他索然無味地放下了洞簫,又忍不住拿起來聞了聞。

……什麼味道也沒有。

丟去枕邊,裴胤之闔上眼。

——裴太仆此曲,甚得我心。

——今日多虧有那位裴太仆解圍……他真是個好人。

——你等看著吧,他和那些隻知蠅營狗苟的奸臣一定不一樣!

溫軟而尾音上揚的調子,在腦中反複回響,帷帳內,越來越急的呼吸聲與混亂思緒攪成一團。

掌下的溫度愈發熾熱,手背有青筋迸起,在緊繃到極點的小臂上起伏交錯。

抵達巔峰時,裴胤之無聲地吐出一個名字。

思緒回籠。

他猛然坐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看著自己掌中汙穢怔怔失神。

……他在乾什麼?

【作者有話說】

來晚啦!

前世大裴就是這麼一個壞東西,彆對他有太美好的濾鏡,沒有驪珠他早就一條道走到黑了[小醜]

順便預告一下後續番外安排,前世番外之後就是大小裴互穿,先寫大裴穿成小裴,續上正文時間線,順便把正文還有一些沒交代的東西交代啦~

感謝閱讀(番外隔日更!下一更在10號晚上)[豎耳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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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番外(二)◎

那夜之後,
裴胤之多了些新的愛好。

從來不被裴太仆正眼相待的宮中宦官,最近一段時日,與太仆府的屬官走動起來。

“……清河公主與駙馬啊。”

曾在顯陽殿服侍過的宦官回憶道:

“這還用問嗎?宮中誰人不知,
除了陛下,
待公主最好的便是覃家公子了。”

“是啊,也就覃家公子這個表哥在,皇長子還能收斂些,否則,陛下閉關修行時,
誰還能庇護公主?”

“說來也是可憐……還好公主如今出降離宮,終於能過上好日子了。”

“清河公主那般容貌性情,
早該這樣被人如珠似寶的珍惜才對。”

提起這位公主,
宮內上下宮人,
俱是憐惜歎惋。

回來傳話的屬官還道,
公主長居深宮,除了覃珣之外,
往來對最多的外男便是太傅鄭慈,視其為恩師,愛戴有加。

……難怪她會對自己印象這麼好。

裴胤之一邊以手枕頭聽著,
一邊轉著那把洞簫。

她以為他當初在太學生之間奔走,是為了不想見到南雍向北越朝貢,
為了承太傅鄭慈之誌?

真是……

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悸動。

他想,
這樣好騙,豈能浪費?

倘若他決定放過覃敬,
至少不能放過他和薛道蓉的兒子。

四月,
春雨伴著哀思,
籠罩著墳塋邊的棠梨樹。

今日是太傅鄭慈的祭日,
昔日的門生故吏聚集雨中,三三兩兩地閒話政事,麵上皆覆著一層陰霾。

也有人遠遠瞧著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道:

“裴太仆今日怎麼來了?”

“還以為他攀上了那些世家大族,瞧不上我們這些沒有實權的閒人,沒想到……”

“當初他在太學生之間奔走,或許也不完全是為了沽名釣譽?”

議論紛紛。

裴胤之恍若未聞。

鄭家的仆役道了一聲:“老爺,清河公主駕到。”

公主來了。

眾人的注意力轉移,紛紛列隊左右,垂首見禮,裴胤之亦在人群中,餘光瞥見了一截月白羅裙和繡著銀線的鞋麵。

雨水淅瀝,裙擺和繡鞋很快沾滿泥水,她的腳步卻沒有片刻遲疑。

他聽到她哽咽的聲音:

“……我已經錯過了太傅的葬禮,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錯過祭日……”

鄭慈的孫子紅著眼深深頷首。

綢傘遮住了公主大半側顏。

人群中,裴胤之問身旁人:

“我聽說清河公主與太傅師生情深,怎麼連葬禮也沒來?”

那人壓低嗓音答:

“裴太仆有所不知,公主府內的家令、門尉都是宗正所派,宗正聽覃皇後的,當然得防著公主向陛下進言,阻撓歲幣議和之事……所以,當初公主似乎被軟禁了足足三個月,自然也就錯過了太傅的葬禮。”

裴胤之扯了扯唇角:“覃家還真是隻手遮天啊。”

“誒,誰說不是呢。”

傘沿下,兩行清淚順著下頜滑落。

裴胤之目力極佳,站在雨幕中,他百無聊賴地數著她垂落的淚珠。

那麼多眼淚……難道是水做的嗎?

覃家如此欺辱她,她還願意忍氣吞聲與覃珣做夫妻。

看來的確是愛他至深。

整場祭奠,鄭氏子弟都簇擁在清河公主身邊,等閒人並無上前搭話的機會。

裴胤之也並沒有急著往上湊。

他對太傅鄭慈的孫子笑道:

“在下入仕太晚,未能拜見太傅,一直引以為憾,不知能否討一兩件太傅的墨寶,以做收藏瞻仰?”

那些物件並不值錢,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對方大為感動,當即應下。

回程路上,驪珠一行人在溪邊濯洗被泥水弄汙的鞋襪,閒談中,長君不經意地提起了一句:

“……上次宴會上替公主解圍的那個裴太仆,這次好像也來了,還向鄭家人私下討要了太傅墨寶,說是要帶回去紀念瞻仰……”

“說不定是作秀。”

玄英一邊擰乾濕帕,替公主擦淨在濕鞋裡泡了半日的雙足,一邊如此說道。

長君想了想道:

“也有道理,我聽人說,那個裴太仆學識極差,文會上從沒寫過半句詩賦,怎麼會突然這麼風雅,去討太傅的墨寶?”

公主忽而開口:“就算是作秀也沒關係。”

兩人齊齊看向她。

溪水淙淙而過,那雙濯洗乾淨的雪足輕輕晃動,有人倚在樹後暗處,目光幽深不明。

“如今太傅身隕,鄭家空有名望,在朝中已說不上什麼話,他卻勢頭正盛,如果作秀一場,就能讓主戰派多一分助力,社稷多一分指望——”

玄英給她穿好鞋襪,她起身。

雨後初霽,少女沾滿泥水的裙擺掠過一道弧線,尾音上揚。

“太傅泉下有知,隻會高興,不會計較,我也一樣。”

鈴鐺輕搖,車架轟隆滾過泥濘小徑。

裴胤之的胸膛也莫名被什麼鼓動,湧入一陣輕盈的風。

什麼指望?

他嗎?

簡直難以理解。

他隻是攪弄風雲的佞臣,連紅葉寨的血仇,他都快拋在腦後,隻一心沉醉於翻雲覆雨等閒間的權勢中。

社稷豈能指望他?

她真的被覃皇後和她弟弟從小欺負到大?

真的生母早亡在宮中無依無靠?

到底是他的訊息有誤,還是她父皇和太傅把她養得實在太好?

如果對陌生人都能報有這樣的善意……

那她對身邊的人,該好成什麼樣?

“……覃駙馬腰間這香囊,瞧著有些……彆致,不知是何人所贈,如此珍愛?”

朝會結束,宮道人潮如織。

玄袍雍容的太仆大人隱沒人潮中,審視著、觀察著前方的青年。

覃珣眉眼含笑,垂眸托起腰間香囊時,眼中有溫柔繾綣的光。

“讓諸位見笑了,公主不常動針線,比不得外頭繡孃的手藝,不過,生辰禮要緊的是心意,在下得公主如此厚愛,自然得日日佩戴,以表珍重。”

周圍幾位朝臣聞言笑道:

“原來是公主親手所製。”

“駙馬與公主當真是鶼鰈情深,叫人羨豔啊。”

“駙馬生辰,怎麼都沒聽見風聲?不如今晚我在聚福樓設宴……”

覃珣正欲回絕,卻瞥見身後有一道幽深黏膩的視線,似有若無地落在他的方向。

思索片刻,他回身開口:

“不知裴太仆今晚是否得空,若是得空,還請務必賞臉一聚。”

……

裴胤之已許久沒正眼看過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

如今正眼一瞧,才發現他這個弟弟好生不得了。

深宮明堂,他來去自由;雒陽文會,他出儘風頭;高門舉辦的擊鞠賽,他一人獨占滿雒陽的貴女矚目,惹得多少芳心暗碎。

這位覃家的嫡長公子就像花匠精心培植的名貴蘭草。

備受嗬護,不偏不倚,筆直生長。

完美得叫人作嘔。

自己以前為何從沒注意到他?

光顧著報複覃敬,竟忘了在他身上出出氣。

於是裴胤之開始頻繁與覃珣走動。

隻要他願意,他其實很容易引得同性對他崇拜折服。

覃珣就很快對這年紀輕輕、寒門出身的太仆頗為讚賞。

“……我與胤之兄立場不同,本不該相交,但今日見你在朝堂上與我父如此據理力爭,視死如歸,如何不叫人慚愧?”

宴席上,難得多飲幾杯的覃珣麵色酡紅,目光渙散。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歲幣之政不過飲鴆止渴,兩國存亡,強則生弱則亡,一昧韜光養晦,隻會養肥了敵人,養死了自己……父親為何就不懂這個道理?”

裴胤之曲著腿,姿態狂放。

看著連喝醉酒也坐姿端莊的貴公子,他麵上時不時頷首應答,鼻尖卻在酒氣中嗅到一縷芳香。

他不是第一次聞到這個味道。

清甜又不膩,馥鬱中夾雜著一點沉沉墨香。

是公主府裡帶出來的。

她身上也是這個味道嗎?

醉醺醺的文雅公子還在為國事凝眸慨歎,裴胤之的思緒卻已經堆滿旖旎混亂的遐想。

聽人說,這半年來,清河公主與薛道蓉之間矛盾頻頻。

覃珣住在公主府的時日,一雙手就數得出來。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是夫妻。

也會同塌而眠,相擁相吻,做儘男女間最親密的事。

而他永遠不會見到她的那一麵。

甚至,他至今都沒有機會看清過她的真容。

……還要坐在這裡,聽覃珣說一堆軟綿綿的廢話。

“無需自責。”

覃珣抬起失焦的眼,一隻寬厚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知道你處處掣肘,沒關係,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我來替你做。”

在覃珣彷彿得遇知己的目光中,裴胤之拎起一盞酒,遞到了他的手裡。

酒漿漾動,有一絲不屬於美酒的苦澀。

覃珣一飲而儘,絲毫沒有察覺。

宴飲結束,仆役們攙扶著主人歸家。

“……覃玉暉!我送你的香囊為何不見了!這香囊是你說想要,我才繡了一個月送你的!得到手就不愛惜,下次我再也不送你東西了!”

覃珣剛沐浴畢,一出來,就被驪珠扔來的腰帶砸了個正著。

仔細一瞧,上麵那隻香囊果然不知所蹤。

驪珠怒氣衝衝掀被上榻,熄燈的公主府再度燃起燈籠。

然而搜尋一個時辰,香囊仍不見蹤影,連覃珣的枕頭和被衾,也被玄英扔去了書房。

這一夜的裴胤之卻心情頗佳。

那隻遺失的香囊,靜靜躺在他的榻上。

一雙祭奠太傅那日沾了泥水,而被驪珠丟棄的繡鞋,如今早已洗淨,被他收入榻上的矮櫃裡。

還有從鄭府中順出來的墨寶。

太傅的墨寶他掛在明麵上,但另一幅驪珠幼時習字留下的練筆,他卻藏在箱子底下,防蛀的芸香草鋪了一層又一層。

看著這些東西,他自己也有些費解。

……大概是以前當匪賊的老毛病犯了吧。

所以才會像撿垃圾的野狗似的,東叼一點,西撿一口,什麼都往家裡拿。

隻是這些,就能讓他如此愉悅。

如果能叼回覃珣最珍視的寶貝,該是令人何等興奮的滋味?

-

那夜之後,一貫身體康健的覃珣忽而發現,自己在某些不可言說的方麵,竟然一蹶不振。

對於一生幾乎順風順水,事事從不落於旁人的他來說,簡直猶如晴天霹靂。

麵皮薄的翩翩公子難以向任何人啟齒。

隻能一邊借薛道蓉的名義順水推舟,留在覃府,一邊暗中尋醫,醫治隱疾。

“……會不會隻是你厭倦了公主?”

“意外”得知此事的裴胤之,自然要替好兄弟排憂解難。

他望著覃珣,笑容裡沒有絲毫取笑之意,滿懷包容和關切。

“或許,你應該試試其他女子,說不定會有起色。”

那雙濃黑如墨的眼,幾乎像蛇瞳一樣豎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覃珣毫不猶豫地拒絕。

不僅如此,他似乎還下定了決心,倘若他真的從此不舉,他寧可替公主選麵首入府,也絕不和離另娶他人。

……真他大爺的邪了門了。

裴胤之已很久沒說粗話,但聽到這種回答,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大罵。

什麼狗玩意兒,都不舉了,還要占著茅坑不拉屎。

滾一邊待著去吧。

兩年時間飛快而過,覃珣持之以恒求醫,裴胤之忙於朝政之餘,也仍不忘持之以恒地給覃珣下藥。

明昭二十四年,這一年,裴胤之政績斐然,開始插手軍政。

主和派徹底死了拉攏他的心思,覃敬視他如洪水猛獸,有了不死不休的覺悟。

裴胤之也終於能騰出手來折騰他的兒子。

第一件事,便是買通了一名叫楹孃的舞姬。

雒陽城權貴聚會,必有女子作陪,楹娘得了裴胤之的吩咐,故意與那位覃駙馬保持距離,絕不隨便碰觸,那駙馬果然次次都選她來添茶倒酒。

時日一長,覃珣與楹娘也算點頭之交,略能說幾句話。

再然後,不知什麼地方出了錯。

某場宴飲後醒來,覃珣驚覺自己與楹娘竟然同榻而眠。

覃珣的世界簡直天崩地裂。

裴胤之坐在太仆府中,不斷聽到外麵傳來風聲:

那個與清河公主恩愛情深的覃駙馬,居然帶回了一個舞姬,希望能以妾室的名義,送回覃府照顧。

清河公主大怒,誓要與駙馬和離。

連久病在榻的明昭帝也被驚動,勒令覃家趕走那名舞姬,並阻攔公主和離。

公主府和覃家雞飛狗跳了足足半年。

初夏,公主與覃珣和離。

和離當日,裴胤之胡亂謅了個名頭,在家大擺宴席,晝夜慶賀。

然而,還沒等他欣喜太久,又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了他眼前。

——即便她和覃珣和離,她又憑什麼選他做駙馬呢?

裴胤之等了數月。

老天庇佑,他終於又等到了機會。

隆冬,明昭帝薨逝,皇長子沈負繼位,改年號為熹寧。

君王新喪,百官哭祭,群臣的心思卻已不在葬禮,而在登基的新帝,和即將到來的戰事上。

宮中很快有了風聲。

為避戰事,這一次,南雍送上的將不隻是歲幣,還有新帝的姐姐,大雍唯一的公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朝中一片暮氣沉沉。

“少帝的心意不提,就說這一仗,哪怕是覃戎覃將軍,也不敢接戰。”

“北越有烏桓的良馬,訓練有素,糧草充足,咱們卻連騎兵也湊不出十萬,更彆提前幾年平定薛允之亂的消耗還沒補回來……這怎麼打?”

主戰一派的朝臣們也是迴天乏力,隻能望著漫天風雪沉默。

唯一不肯沉默的,是即將被送去和親的清河公主。

沒用的。

裴胤之看著她叩遍了朝中老臣的家宅。

就算她叩爛了門,磨平了宅門前的石階,這些人也不會為她出戰。

一場戰役的勝敗絕不隻取決於戰場,以大雍如今的國力迎戰,和賭命沒有區彆。

覃戎不想賭,整個大雍都沒人想賭。

太仆府的屬官親眼看著裴胤之,如何將公主逼得無處求援,又如何放出風聲,讓清河公主隻能求到他的麵前。

屬官問:“……太仆大人如此費儘心機,可若公主真的求到您麵前,難不成您真的要出戰?”

裴胤之沒有回答。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天底下大概不會有人像他一樣,明知是死路,卻還興致勃勃、機關算儘地要將自己往死路上逼。

可說到底,答不答應也隻在他一念之間。

裴胤之捏著那封公主府送來的帖子,眼神涼薄地想:

算了。

何必呢?

再是什麼國色天香,難不成真要為她去搏命?

他還沒活夠呢。

隻是去看一眼,看清楚她究竟長了幾個鼻子幾隻眼,日後午夜夢回,有個念想就行。

隻是看一眼……

裴胤之萬萬沒想到,清河公主竟然會打算色.誘他。

——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拙劣的色.誘。

裙衫厚得能過冬,雖然裝模作樣扯鬆了衣領,但連鎖骨也不捨得露半截,更彆提絲毫沒用心的釵環發髻。

他今日出門,打扮得都比她用心。

至於神情,更毫無嫵媚之態。

當然,裴胤之也從始至終沒怎麼看清,因為她一直低著頭,抿緊唇,一副豁出去準備英勇就義的模樣。

她這是打算色.誘,還是打算搞暗殺?

裴胤之心底忍不住發笑,麵上卻裝作不知。

直到她的手指真的摸上他的腰帶,挑開清脆一聲時,裴胤之才忽而變色。

她是認真的。

儘管手段拙劣,可她真的下定了決心,即便放棄尊嚴,也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她怎麼能做這種事?

她是金尊玉貴的公主,豈能向他這個冒名頂替的卑劣匪賊折下脊背?

像是有細密的線勒緊心臟,裴胤之幾乎不假思索,握住了她的腕骨。

“……長公主無需憂心,隻要神女闕前將士熱血一日未涼,就不會將一國社稷,托付於女子裙擺之下。”

他在說什麼?

裴胤之收攏指尖,簡直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什麼無需憂心。

又不是第一日做官,說話不過腦子的嗎?

什麼熱血一日未涼,上了戰場就全都得涼。

他隻是因為覃珣才會和她扯上關係,如今覃家人活得好好的,他怎麼可能為了她去送……

“真的嗎?”

光線並不明朗的內室。

一直垂著頭哆哆嗦嗦的少女止住顫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極緩慢地抬起頭來,第一次正視眼前的男子。

那張令人目眩神暈的麵龐,猝不及防闖入視野。

刹那間,裴胤之瞳仁一縮。

“我不做下去,也可以,不用憂心嗎?”

“……”

他曾設想過許多次她是什麼模樣。

卻萬萬沒想到,她會比自己設想得最漂亮的樣子……還要再美好千百倍。

喉結滾了滾,裴胤之的肌肉緊繃堅硬至極點。

嗓音卻愈發輕柔和緩,唯恐驚嚇到她半分。

“可以。”他如此承諾。

猶帶水珠的濃睫顫動。

裴胤之看到她如蒙大赦地鬆開腰帶,又徐徐綻開一個笑容,眼珠水汪汪地望著他道: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那張嬌靨卸下防備,唇角梨渦淺淺,眼底有幾乎可以溺死人的感激和信賴。

血管急速膨脹。

皮肉下,血液在一瞬加速湧動、橫衝直撞,朝下彙聚而去。

……好?

裴胤之正襟危坐,風度翩翩地想:

也對。

畢竟她也看不見他的腦子,不知道他正對她做什麼呢。

【作者有話說】

大裴:雖然我即將去送死,但你們彆問,我有我的複仇計劃[墨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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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番外(三)◎

是誰家的小可愛漏訂章節啦!

長君和陸譽同時露出驚愕神色。

“公主何出此言,
這怎麼就不是……”

驪珠一時很難與他們解釋,她跳過這個問題,追問:

“玄英她們呢?”

陸譽答:“遇刺第二日午後就遇上她們了,
所以才知道公主在虞山遇匪的事,
公主放心,她們都很安全,倒是公主,方漸他們……”

長君將當日種種一一道來。

聽到那紅葉寨的匪首對公主並未冒犯,衣食住行也多有照拂,
陸譽放心之餘,也明白驪珠為何不急著跟他走了。

“可是公主,
您可知他此行帶您下山,
正是為了把你送入虎口啊!”

……什麼?

望著驪珠的驚愕麵龐,
陸譽指向一旁的酒肆。

“我們方纔躲在暗處觀察情況時,
您猜我們在那間酒肆裡看見了誰?正是攔截我們送往雒陽信件的人!那匪首與公主分開,轉頭就進了那間酒肆,
您想想,此刻他們在談什麼?”

陸譽不會騙她。

驪珠張了張嘴,好一會兒,
才問:

“可……他有什麼理由……”

“一個狼子野心的匪賊出賣公主,還需要理由嗎?”

陸譽瞥了眼酒肆的方向,
循循善誘:

“公主被他關在寨中,
耳目閉塞,不知這紅葉寨和那些行事不乾不淨的小寨不同,
背後與伊陵郡不少官員勾結,
這才能坐大一方,
成為伊陵郡乃至鶴州最大的匪寨!”

彷彿一道驚雷劈過驪珠的腦海,
陸譽的聲音像是從雲端傳來,遠得不真切。

“他敢與官勾結!?”驪珠怒而拍案。

這一拍,引來了樓下裴照野的注意。

他剛給那間酒肆打烊關門,轉過身邊瞧見二樓竹簾後的少女不知為何突然起身,她身旁還立著一個小二。

裴照野看不清她的神色,也聽不清兩人對話。

想了想,他一邊用手帕擦拭剛清理過的手,一邊衝街邊一個小男孩招招手。

“小孩,替我去官署跑一趟。”

他扔給那小孩一吊錢,半彎著腰直視他的眼:

“找徐弼徐大人,說四達街的利記酒肆後門,有幾塊磚鬆了,讓他派幾個人過來填填土,事辦成了,你再找徐大人要一吊錢,去吧。”

小男孩高高興興,小跑著去了。

擦乾了手上的水漬,裴照野仍疑心自己身上染上了血腥味。

那個宛郡來的齊大人手底下都是些亡命之徒,即便他處理得小心,也仍不可避免地濺上一點血——好在他一身玄衣,染了血也看不見。

隻不過。

經此一事,有些事就得重新分說分說了。

若是尋常的宗室之女離家出走,何須派這種亡命之徒追捕?

可見,追殺她的人,和宛郡來的這夥人,是一路的。

也就是說,從來就沒有人打算接她回家,幕後主使壓根就不打算讓她活著離開伊陵郡。

一個宗室女死在伊陵郡,必得有個冤大頭來負責。

這麼看,這個冤大頭應該就是他了。

一想到自己差點還親自把刀遞到他們手裡,裴照野都忍不住想為他們這個一石二鳥的計劃鼓掌。

他登上茶寮二樓,撩起竹簾。

三麵臨風的樓台上,著一身素紗蟬衣的少女正端坐案前。

煙藍色的腰帶將她的腰身束得很細。

再往下,臀側的線條又如花苞般柔柔地、鼓鼓地撐開,像是朵霧粉色的,將開未開的荷花。

還是朵被人棄養的花。

既然都被人棄養了,能者得之,也是理所應當的吧?

裴照野眸光深深,一撩衣袍,在她對麵落座。

再抬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更鼓的是她的臉。

“等得這樣生氣?是個許久未見的朋友,一時聊得熱絡,忘了時間,我的錯,今日你想怎麼玩,玩多久,我都奉陪。”

“……你還有寨子以外的朋友?”

裴照野給她倒茶,笑道:

“我又不是生來就是山匪,自然有山寨外的朋友了。”

驪珠抿著唇,胸口隨深呼吸起伏了一下。

她真想撲上去撕爛他那張巧言令色的嘴!

他竟想將她送到覃氏那些追殺她的人手裡!

他竟完全不顧她的死活!

這幾日朝夕相處,雖然時間不長,但驪珠以為,至少他不討厭自己,或許,已經開始有一點喜歡她了。

昨夜她說願意做他的山主夫人,今日說以後要與他一起養狸奴。

他都沒有拒絕。

難不成他其實完全沒往心裡去,隻當看笑話似的看待她?

見驪珠久久不語,隻怒火中燒地盯著他,裴照野心頭有種微妙的異樣感。

即便是方纔意識到上頭有位高權重之人,想要置他於死地,裴照野都並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

然而此刻對上她的雙眼。

想到今日帶她下山,目的本就不純,就更有種說不出的如芒在背。

長君瘋狂地給驪珠使眼色。

驪珠垂下眼,端起茶盞道:

“有的人生來舌上有孔,生來就是山匪也沒什麼奇怪的。”

聽到她終於開口,裴照野微僵的肢體鬆了下來。

“你說這個?”

他俯身湊近了些,指了指自己伸長的舌。

長君也伸頭去看。

他其實早就注意到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細看。

舌尖右側,穿孔留下的傷早已結痂癒合,留下的小孔並不大,銀環穿孔而過,隻留頭尾兩粒銀珠在外,帶著殘酷而冰冷的野性。

裴照野收回舌頭,挑眉笑道: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問起,第一次見的人,多少都會好奇。”

驪珠很輕地哼一聲,想:

有什麼可好奇的,她都親不知道多少遍了。

“不過,你怎麼會覺得它是天生的?天生如此模樣,豈不是天殘?”

長君也朝驪珠投去疑惑目光。

“確實,娘子,哪兒有人天生舌尖有個洞啊?”

他不說還好,一說驪珠便更生氣了。

這天底下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會編這麼多謊話來騙她!

從前她就覺得有些奇怪,可他眼都不眨一下,信誓旦旦地說他的舌頭生來就這樣,驪珠也就信了。

還不敢多問,怕他以為自己嫌棄他而難過。

……結果這也是騙人的!

“不是天生的,那是怎麼來的?”驪珠瞪著他。

“很好奇?”

裴照野覺察到她態度鬆動,撐著下頜,好整以暇地望著她笑,“自然是人為的。”

驪珠輕輕攏起眉頭。

她被這話吸引,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臉,托著下頜細細端詳。

“人為?為何要特意弄這樣的東西,平日我不小心咬一下舌頭,都疼得要掉眼淚,被這樣貫穿,與酷刑有何區彆?難道就隻為了好看?”

她在腦子裡想象那個情景,那雙細眉蹙得快要打結,好像被刺舌頭的人是她一樣。

裴照野垂眸看著她眼中不忍。

好一會兒,他才用玩味笑容掩去眼中複雜,道:

“那倒不隻如此,此中妙處,非得夫妻繾綣之時,方可品到其中滋味……”

長君火速捂住了驪珠的耳朵。

驪珠茫然地啊了一聲。

什麼滋味?

前世他除了沒有戴這個銀珠,其他沒什麼不同,她怎麼不知道這個有什麼妙處?

裴照野睨了一眼顯然知道他在說什麼的長君,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發出了一陣醇厚又曖昧的低低笑聲。

笑得長君麵紅耳赤,也笑得驪珠一頭霧水。

晚霞從天邊燒了起來,一行人離開茶寮,往襄城最大的酒樓裡去。

裴照野說,那裡人多,也適合打探訊息。

他並不知道驪珠已經與陸譽彙合。

之所以沒走,並非是驪珠完全信任他。

恰恰相反,驪珠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裴照野渾身上下充滿了不信任。

如果他想將自己送走,為何在城門處沒有直接揭穿她?

如果他想留下她,今日陸譽又為何會目睹他與宛郡派來的人私下聯絡?

還有,陸譽說,裴照野與伊陵郡的官員往來密切,互有勾結。

當時時間太緊迫,驪珠沒法追問他是從何得出的結論,可這若是真的……

驪珠盯著前方寬肩窄腰的背影。

她最厭惡的,就是與貪官汙吏沆瀣一氣,魚肉百姓,蠶食南雍根基的蛀蟲。

她必須弄清楚,真正的裴照野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懸了七八排燈籠的氣派酒樓近在眼前。

進了酒樓,長君裝模作樣去打探陸譽的訊息,留下驪珠和裴照野點菜。

雖然有陸譽暗中保護,但驪珠仍然心中不安。

既不確定,裴照野今夜還會不會把自己送到覃氏手中。

也不確定,如果事情真的遭到如此地步,他們能不能順利逃出襄城。

她也就沒有點菜的心思。

“……我都可以,你看著辦吧。”

裴照野瞥她一眼,微微頷首,點了幾道菜式。

然而等上了菜,驪珠突然發現,桌案上,這些菜竟然都是她平日愛吃的。

她略有些詫異地抬頭。

如果是前世,她並不意外,可他們才認識沒幾日,更沒一起吃過幾次飯。

裴照野答:

“之前我讓膳夫去問你的小侍衛,你愛吃什麼,照著做就是,結果膳夫回來跟我說,好多菜他沒聽過,也不會做,還好,這間酒樓的膳夫從前在勳爵人家做事,你想吃的菜式,這家能做出來。”

驪珠怔怔看著他。

“嘗嘗看,”他坐在對麵道,“這要是還不合你們雒陽貴人的口味,那我們這種鄉下人也就真的黔驢技窮了。”

她哪裡在乎什麼口腹之慾,寨子裡那些粗茶淡飯,她也沒挑剔過啊。

她挑剔的是彆的東西。

心情複雜的驪珠低頭吃了幾口。

“挺好吃的。”

裴照野看到她咀嚼了幾下,認真點評:

“米飯稍次了些,應該隻大火蒸了一次,小火蒸了一次,若是能在打散後微火蒸一次會更好。”

吃個米飯這麼多步驟。

還蒸三次,熟了不就行了?這得浪費多少柴火?

裴照野一邊腹誹,一邊默默記下。

“菜呢?”

“菜也不錯啊,火候得當,食材新鮮,最重要的是——佐料加得很足。”

驪珠又夾了一筷子,確認自己舌頭沒嘗錯。

“尤其是鹽,彆說在這裡,就連雒陽有的酒樓,都捨不得放這麼多鹽,看來此地果然富庶,不僅農人存糧豐厚,就連民間用鹽也毫不吝嗇。”

裴照野慢吞吞地夾了一筷子菜,驀然彎出個微妙笑容。

當然了。

鶴州一帶最大的鹽梟就在這裡,又怎麼會缺鹽呢?

陸譽一邊同他說話,一邊用餘光戒備四下。

“沒錯,我剛剛藉口在櫃台買酒,與那賬房閒扯問出來的,連幾時到的渡口,落腳何處,覃家長公子陪同出遊,都說得明明白白,訊息在宛郡應該人儘皆知。”

長君思索道:

“公主說,幕後主使是想將刺殺的罪名扣在紅葉寨頭上,覃氏如果與此事有關,應該稱大張旗鼓的宣揚公主遇刺失蹤,撇清關係才對。”

他抬起頭,目光裡帶了幾分希冀。

“難道,此事與覃皇後和覃氏無關?”

“恰恰相反。”

陸譽臉色陰沉地否決。

他道:“你想,公主遇刺的訊息一旦傳開,公主隻需公開表明身份,誰人敢瞞報?必得恭恭敬敬將人送去官府。可現在,覃氏卻說公主在宛郡正與覃氏長公子出遊——”

“他們這是想斷了公主求救的路!”

長君心裡咯噔一聲,恍然大悟:

“可如果公主真有三長兩短,對外,那可是在宛郡出的事,他們豈不要擔責?”

陸譽沉吟片刻後道:

“如果覃氏一邊對外稱公主平安抵達,對內又往雒陽送信,稱公主在伊陵郡失蹤,他們正在全力尋人呢?這樣,不就能撇清責任了?”

到現在這個地步,幕後之人倒是不難猜了。

有能力佈置禦船刺殺,又有能力讓覃氏配合,還將伊陵郡控製得有如鐵桶,連封信都送不到雒陽——

隻有覃皇後了。

如果真如他們猜測的那樣,伊陵郡太守與宛郡覃氏聯手,佈下天羅地網,他就算有陛下的符節,也調不出兵來。

光憑他們幾人,如何能帶公主平安回到雒陽?

酒樓內笙簫婉轉,宴飲歡笑聲不斷。

兩人對麵而視,默契不語,心底卻是同樣的一片淒風苦雨。

長君勉強一笑:“陸大人不是說,派人去向覃氏長公子求援了嗎?”

那可是他們公主的未來駙馬呢!

陸譽道:“信是送了,然而至今未有迴音,若真如傳聞,覃氏長公子也在配合覃氏遮掩,恐怕這封信送出去,也是石沉大海。”

“……”

長君仍不死心,又道:

“紅葉寨這位山主,雖然你說他並不清白,但我們進城至今,一切風平浪靜,他要真與覃氏勾結,入城時怎麼不把公主交出去?今天一整日,還帶公主遊山玩水,好吃好喝——”

“這話可能有點晦氣,但是……詔獄犯人斬首前一日,也會給頓好吃的……”

“陸大人!知道晦氣就彆說了!”

陸譽閉上了嘴。

長君早就被他這一通分析嚇得臉色慘白,然而心中到底不願意將事情想得這樣糟糕。

他回想前些日子在紅葉寨裡的一幕幕。

其實,這匪首對他們公主也挺好的?

公主這樣的絕色落到他手裡,都能忍著不胡來。

有這樣的定力和品行,就算落草為寇,也應該有什麼內情,又豈會拿著公主去討好官員……

“誒呦!趙郡丞,趙大人,今兒個怎麼有空光臨小店!怎麼不提前知會一聲,膳房好提前采買鮮貨——”

【作者有話說】

色令智昏的人表麵隻有一個,實則有兩個呢[豎耳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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