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鏽與檸檬吻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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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依舊在屋外不知疲倦地擂著鼓點,梧桐街在午後的烈陽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蘇縈一口氣跑出老遠,直到修車行那扇沉重的綠漆鐵門徹底消失在視野儘頭,纔敢在路邊一棵蔫頭耷腦的梧桐樹下停住腳步,扶著粗糙的樹乾,大口大口地喘氣。
胸腔裡那隻不聽話的小鹿撞得又急又猛,幾乎要衝破肋骨。指尖殘留的觸感鮮明得燙人——那層薄薄濕透的t恤下,堅硬如鐵的肌肉輪廓,還有那磅礴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彷彿直接敲打在她的指骨上。咚咚咚的餘震沿著手臂竄上來,震得她心尖發麻,耳根的熱浪一波接一波,燒得臉頰滾燙。
她懊惱地閉上眼。落荒而逃……太丟臉了。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奇怪?那張被汗珠暈開的便簽,還貼在他心口嗎?他……真的覺得甜?
混亂的思緒像被貓抓亂的毛線團,理不出頭緒。隻有空氣裡,彷彿還固執地縈繞著那股複雜的味道——濃重的機油,蒸騰的金屬,鹹澀的汗水,還有……屬於他的,那種強大而極具侵略性的氣息。這氣息混雜著方纔指尖感受到的、屬於他身體的滾燙生命力,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牢牢困住,連呼吸都帶著微醺的顫栗。
蘇縈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這些“不合時宜”的畫麵和感覺驅散。她深吸一口氣,滾燙的空氣灼燒著喉嚨,總算找回一點力氣,拖著微微發軟的腳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卻又帶著一種隱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迴響。
修車行深處,午後的喧囂被厚重的鐵門隔絕了大半,隻剩下悶熱凝滯的空氣和金屬本身沉默的呼吸。子書铖站在原地,高大沉默的身影在支離破碎的光影裡投下一道濃重的影子。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胸口。嫩黃色的便簽紙被汗水洇濕了一小圈,邊緣微微捲曲,卻牢牢地貼在那裡,像一枚小小的火種,隔著薄薄的、汗濕的布料,灼燙著皮膚。那娟秀又執拗的字跡——“茶要喝完。不許剩。”——每一個筆畫都清晰可見,連同那滴暈開的墨痕。
他垂眸,看著手中緊握的保溫杯。杯壁凝結的冰涼水珠早已被他掌心的溫度融化,順著指縫蜿蜒滑落,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杯口還殘留著檸檬與蜂蜜清冽又溫潤的餘香,霸道地蓋過了空氣裡沉悶的機油味。
深褐色的眼眸沉靜如寒潭,此刻卻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漣漪,快得難以捕捉。他再次仰頭,將杯中最後一點冰涼的液體飲儘。那酸甜的滋味順著喉嚨滑下,一路灼燒至胃底,又奇異地蔓延開,在心口那個貼著便簽的位置,激起一陣陌生的、難以言喻的酥麻暖意。這感覺陌生而強大,像有細小的電流在四肢百骸悄然遊走,讓他握著空杯的手指微微蜷緊。
目光緩緩抬起,投向角落那個巨大、沾滿油汙的舊鐵皮工具櫃。櫃體側麵的鐵皮早已斑駁,深淺不一的劃痕記錄著歲月的粗暴。而在那一片灰黑油亮的背景上,卻密密麻麻地貼滿了嫩黃色的便簽紙。它們大小一致,顏色鮮亮,像一簇簇在鏽蝕鋼鐵上倔強綻放的小花,又像悄然攀附蔓延的藤蔓,無聲無息地覆蓋了大片區域。每一張都來自同一個源頭,承載著同一個女孩無聲的關切——“茶要喝完”、“彆太累”、“飯要熱”、“下雨了,帶傘”……千篇一律的叮囑,日複一日,風雨無阻。
子書铖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在櫃前投下陰影。他伸出手,指尖帶著薄繭和尚未擦拭乾淨的油汙,動作卻輕緩得近乎虔誠。他用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將胸口那張新貼上的、還帶著他體溫和汗水的便簽紙輕輕揭下。指腹在紙麵乾燥的一角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熟悉的、微微粗糙的紙麵紋理。然後,他俯身,尋找著一個最顯眼的位置——就在那片“藤蔓”最中心的上方,一塊相對乾淨的鐵皮表麵。
他仔細地將這張新的便簽貼了上去。指尖用力按壓,確保它牢牢粘附,不會輕易被流動的空氣或瀰漫的油汙吹落、沾染。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身,深褐色的目光靜靜掠過這片無聲生長的“花園”。那片嫩黃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醒目,帶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柔軟和生機,頑固地紮根在這片屬於機油、鋼鐵和汗水的領地。
角落裡,老舊的搖頭風扇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徒勞地攪動著凝滯燥熱的空氣,吹拂起他額前汗濕的黑髮。他轉過身,重新走向那輛被液壓架高高擎起的重型機車骨架。扳手再次被他握在佈滿油汙和薄繭的手中,帶著一種沉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篤、篤、篤……
敲擊金屬的脆響再次在悶熱的車間裡響起,節奏平穩而有力。隻是這一次,那聲音似乎穿透了金屬的冰冷,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乎其微的溫度。
蘇縈迴到自己臨街的小公寓,屬於她的檸檬色小世界。米白色的蕾絲窗簾濾掉了窗外過於刺目的陽光,留下滿室溫柔的光影。書桌上,攤開的素描本裡,是無數張未完成的輪廓——或低垂專注的側臉,或線條冷硬的下頜,或緊抿的薄唇,或沾滿油汙卻骨節分明的大手……每一筆,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描摹和某種隱秘的悸動。
她把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裡,抱起一個檸檬形狀的抱枕,將滾燙的臉頰深深埋了進去。心跳依然冇有平複的跡象,指尖殘留的觸感揮之不去。她懊惱地低吟一聲,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桌上那個與給子書铖一模一樣的保溫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杯壁,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卻奇異地無法澆滅心頭那股莫名的燥熱。她模仿著他仰頭喝水的樣子,脖頸微微揚起,想象著喉結滾動的弧度……臉頰瞬間燒得更厲害了。
“蘇縈,你瘋了嗎?”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試圖驅散這些“大逆不道”的想象。
就在這時,窗外光線陡然一暗。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方纔還炙烤著大地的驕陽,不知何時已被翻滾湧來的厚重烏雲吞噬。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下來,沉甸甸地填滿了整個天空,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梧桐街的喧囂似乎被按下了靜音鍵,隻有風聲開始嗚嚥著穿過狹窄的街巷,捲起地上的塵土和落葉,發出急促的“嘩啦”聲。
要下暴雨了!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憤怒的巨蟒,撕裂了沉沉的灰幕,瞬間將昏暗的室內映照得一片慘白。緊隨其後,一聲沉悶的、彷彿就在頭頂炸開的驚雷,轟隆——!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
蘇縈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彈跳起來。糟糕!她晾曬在媽媽家陽台的那些畫稿!那些可是她熬了好幾個通宵的心血!顧不得其他,她抓起門邊一把摺疊傘,拉開門就衝了出去。
狂風立刻卷著塵土和零星的雨點撲麵而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她頂著風,跌跌撞撞地朝樓下跑去。剛衝出樓道口,豆大的雨點就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密集得如同無數冰涼的子彈,瞬間在乾燥滾燙的地麵上濺起一片迷濛的水霧。
蘇縈慌忙撐開傘。狂風卻像一隻無形的大手,凶狠地撕扯著脆弱的傘骨。傘麵瞬間被掀翻過去,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兜頭澆下,將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薄薄的夏裝瞬間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她狼狽地試圖重新控製住那把已經變形的傘,徒勞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濕透的髮絲黏在臉頰和脖頸上,雨水順著髮梢不斷滴落。
畫稿!她的畫稿!絕望和焦急讓她顧不得自身的狼狽,目光慌亂地掃過被狂風暴雨肆虐的街道,尋找著任何可能的遮蔽物。視線所及,唯有梧桐街儘頭,那扇熟悉的、沉甸甸的綠漆鐵門——铖·修車行。那是這片風雨飄搖中唯一看起來堅固的堡壘。
冇有絲毫猶豫,蘇縈扔掉那把礙事的破傘,護著頭,像一隻被暴雨追趕的落湯雞,朝著那片模糊在雨幕中的綠色,跌跌撞撞地奔去。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灌進嘴裡,嗆得她咳嗽不止。濕透的帆布鞋踩在積起的水窪裡,濺起冰冷的水花。她隻有一個念頭:衝進去!
沉重的綠漆鐵門被她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撞開,發出“哐當”一聲巨響,蓋過了門軸那聲低啞冗長的呻吟。她幾乎是滾了進去,濕透的身體帶著巨大的慣性,踉蹌著向前撲倒。
預料中堅硬冰冷的地麵並未撞上。迎接她的,是一堵堅硬、滾燙、帶著濃烈機油和汗水氣息的“牆”。
子書铖顯然是被那巨大的撞門聲驚動,高大的身影正疾步朝門口奔來。蘇縈收勢不及,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他懷裡。額頭重重磕在他堅硬如鐵的胸膛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咚”。他身上那股強大的、混合著機油、汗水和滾燙體溫的氣息,瞬間將她整個人包裹、淹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濃烈、霸道、不容抗拒。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蘇縈狼狽地貼在他懷裡,濕透的、冰冷的身軀與他滾燙的胸膛緊密相貼,冷與熱的極致反差讓她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鼻尖充斥的全是他身上那股獨特又強烈的氣息,帶著一種原始的、令人暈眩的雄性力量感,將她混亂的思緒徹底攪成一團漿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膛肌肉瞬間的緊繃,像一塊被驟然鍛打的鋼鐵,堅硬得不可思議。隔著同樣濕透了的薄薄衣料,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再次傳來,這一次,近在咫尺,如同擂鼓般敲打著她的耳膜和神經。
咚!咚!咚!
強勁,有力,帶著一種灼人的生命力。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門外是鋪天蓋地、震耳欲聾的暴雨聲,白茫茫一片水幕隔絕了天地。門內,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滾燙和沉默。隻有兩人交纏的、急促的呼吸聲,還有那清晰得如同實質的心跳,在悶熱潮濕的空氣裡無聲地碰撞、迴響。
蘇縈僵硬地抬起頭,濕漉漉的劉海黏在額前,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她的視線撞進一雙深褐色的眼眸裡。那雙眼睛此刻離得如此之近,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狽——濕透的頭髮,蒼白的臉,驚惶失措如同受驚小鹿的眼神。他的目光沉靜依舊,像不見底的寒潭,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專注、銳利,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和詢問,牢牢鎖定了她。
滾燙的溫度隔著濕透的衣料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驅散著她身體的冰冷,卻點燃了另一種更深的、無法言說的戰栗。她張了張嘴,想解釋,想道歉,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身體在巨大的冷熱交替和這令人窒息的靠近中,抖得更加厲害。
子書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飛快地掃過她濕透後緊貼在身上、曲線畢露的單薄衣物,蒼白的臉頰,以及微微發紫的嘴唇。他冇有推開她,甚至冇有後退一步。他空著的、沾著油汙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穩穩地扶住了她顫抖得幾乎無法站穩的雙肩。掌心的灼熱和粗糙的薄繭透過濕冷的布料烙在皮膚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讓她心尖猛顫。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停留,隨即移開,落在她空空如也、沾滿泥水的雙手上。帶著無聲的疑問。他記得她衝出去時,懷裡緊緊抱著畫稿的。
蘇縈看懂了他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後怕瞬間沖垮了強撐的鎮定。她用力咬著下唇,試圖抑製住身體的顫抖和眼眶的酸澀,抬起手,指向門外那肆虐的、白茫茫一片的雨幕,又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手,然後無力地垂下。動作帶著濃重的挫敗和傷心——畫稿,全冇了。被暴雨徹底吞噬了。
一絲瞭然掠過子書铖深沉的眼底。他冇有多餘的表情,隻是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收緊,傳遞出一種無聲的、沉穩的力量。他半扶半攬著她,帶著她向修車行更深處、遠離門口風雨的地方走去。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照顧和不容抗拒的引導,卻又保持著一種刻意的、微妙的距離。蘇縈被動地跟著他,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身體依舊在不受控製地發抖,冷意從濕透的衣物裡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侵入骨髓。然而肩頭那隻滾燙的大手,和他近在咫尺的、散發著驚人熱量的身軀,又像一個矛盾的熱源,讓她在冰與火的煎熬中無所適從。
他把她帶到車間中央相對乾燥的一塊區域,那裡堆放著一些用防水布蓋好的零件箱。他鬆開扶著她肩膀的手,轉身快步走向角落那個巨大的舊鐵皮工具櫃。動作迅捷而利落。
蘇縈站在原地,濕冷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寒意讓她不由自主地環抱住雙臂,牙齒依舊在輕輕打顫。她看著他在工具櫃前翻找的背影,寬闊的肩背在昏暗的光線下繃出充滿力量的線條。片刻,他拿著一大塊厚實、乾燥但同樣沾著油汙的帆布走過來。那是用來遮蓋精密儀器或者貴重部件的防塵布。
他走到她麵前,冇有直接將帆布遞給她,而是展開,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姿態,帶著油汙印記的帆布便披在了她顫抖的肩頭。粗糙厚實的布料瞬間隔絕了部分冰冷的空氣,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但上麵濃重的機油味也立刻將她包圍,和他身上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更加複雜、更加令人暈眩的侵略感。
蘇縈下意識地裹緊了帆布,指尖觸到那些深色的油汙印記。她微微瑟縮了一下,抬頭看他。子書铖正垂眸看著她,深褐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他抬起手,指了指她濕透的鞋襪和褲腳,眉頭再次微微蹙起,帶著明顯的擔憂。然後,他的目光轉向車間更深處,那個小小的、用三合板隔出來的簡陋休息區——一張舊沙發,一張小桌子,還有一個燒水壺。
他朝休息區的方向偏了下頭,示意她過去坐。隨即,他轉身走向牆邊那台嗡嗡作響、佈滿灰塵的老舊電熱水壺。他拔掉旁邊一台老式收音機的插頭,將熱水壺的插頭插上。按下開關,壺底的加熱圈很快泛起了暗紅的光,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打破了修車行內除了雨聲之外的沉寂。
做完這些,他冇有立刻走向休息區,而是徑直走向了修車行最裡麵那扇通往後麵小院的鐵門。他用力拉開沉重的門栓,鐵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門外的小院早已是一片汪洋,渾濁的雨水裹挾著落葉打著旋兒,瘋狂地湧向低窪處。排水口顯然被雜物堵塞了,雨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眼看就要漫過門檻倒灌進車間。
子書铖冇有絲毫猶豫,高大的身影直接衝進了瓢潑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徹底澆透,灰色的舊t恤緊緊貼在賁張起伏的肌肉上。他彎下腰,徒手在渾濁的水流中摸索著,清理堵塞排水口的落葉和垃圾。他的動作沉穩而有力,手臂的肌肉線條在濕透的布料下清晰賁張,每一次發力都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彷彿在馴服一頭暴怒的水獸。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脖頸、緊實的背脊線條洶湧地流淌下來。
蘇縈裹著那塊帶著油汙的帆布,站在休息區的邊緣,呆呆地看著雨幕中那個沉默奮戰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冷意似乎被這一幕驅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複雜、更加洶湧的情緒——心疼,擔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他像一塊沉默的礁石,替她,也替這片屬於他的領地,抵擋著狂暴的風雨。
她慢慢走到休息區那張破舊的沙發邊,冇有坐下,隻是倚靠著冰冷的牆壁,目光緊緊追隨著雨中的他。熱水壺的“滋滋”聲逐漸變大,水汽開始從壺嘴嫋嫋升起,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意。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十幾分鐘。子書铖終於直起身,甩了甩頭髮上的雨水,如同抖落水珠的猛獸。他大步跨過門檻回到車間內,反手用力關上了通往小院的鐵門,落下沉重的門栓,徹底隔絕了外麵肆虐的風雨。他渾身都在往下淌水,每一步都在水泥地上留下清晰的水漬。濕透的t恤緊緊包裹著他健碩的上身,勾勒出塊壘分明、充滿力量感的每一寸肌肉輪廓,水珠沿著賁張的胸肌、緊窄的腰腹線條不斷滾落。
他徑直走向那個嗡嗡作響的熱水壺。水已經燒開,白色的蒸汽從壺嘴猛烈地噴吐出來。他拔掉插頭,提起水壺,走向休息區的小桌子。桌上放著一個乾淨的白瓷缸——那是他自己的杯子。
他提起水壺,滾燙的開水注入白瓷缸中,發出嘩嘩的聲響,白色的水汽氤氳升騰。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目光投向倚在牆邊的蘇縈。
蘇縈被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濕氣和熱氣衝擊著,下意識地又裹緊了肩上的帆布。他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落在她濕透的褲腳和鞋子。他朝那張舊沙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下。然後,他自己卻走到離沙發幾步遠的一個矮矮的零件箱旁,隨意地坐了下來,刻意拉開了距離。
休息區狹小,即使他坐在零件箱上,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並不算遠。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裡瀰漫,隻有外麵依舊狂暴的雨聲和熱水壺餘溫散發的輕微聲響。空氣裡混雜著機油、汗味、雨水的氣息,還有那杯滾燙開水散發出的純淨水汽。氣氛微妙而緊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張力。
蘇縈終於慢慢挪到沙發邊,小心翼翼地坐下。老舊沙發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冰冷的皮革觸感讓她微微瑟縮。她低著頭,雙手緊緊抓著肩上那塊帶著油汙的帆布邊緣,指尖用力到發白。無數個念頭在她混亂的腦海中衝撞——該道謝?該道歉?該解釋自己為什麼又衝回來?可語言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向坐在零件箱上的男人。
子書铖微微低著頭,濕透的黑髮垂落,遮住了部分額頭。水珠順著他深刻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他濕透的工裝褲膝蓋上,洇開深色的水痕。他沾著泥水和油汙的雙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指節分明,充滿力量感。他似乎並冇有看她,隻是沉默地盯著地麵某處,像是在專注地聽著什麼。他微側著頭,被打濕的額發下,耳廓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彷彿在努力捕捉某種微弱的聲音。
蘇縈的心跳漏了一拍。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他是在聽雨聲嗎?還是……聽她?
這念頭讓她耳根又開始發燙。她慌忙移開視線,目光落在那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上。嫋嫋的熱氣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溫暖。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個溫熱的瓷缸。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冰冷的掌心,帶來一陣舒適的暖意,驅散著指尖的寒意。她低下頭,輕輕吹了吹水麵,小口啜飲著。熱水滑過喉嚨,暖流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裡,身體深處的寒意似乎被驅散了一些。她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幾不可聞的輕歎。
這細微的聲響,在雨聲的間隙裡,卻彷彿被放大了。
坐在零件箱上的子書铖,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深褐色的目光穿透氤氳的水汽,精準地落在了她的臉上。那雙眼睛沉靜依舊,卻比方纔更加專注,帶著一種無聲的、銳利的探尋,彷彿在解讀某種極其複雜精密的圖紙,又彷彿在確認著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蘇縈被他看得心頭一緊,捧著杯子的手微微用力。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睫,避開那過於直接、過於迫人的視線。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心慌意亂。狹小的空間裡,隻剩下雨聲和他身上散發出的、帶著濕氣的強烈存在感。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休息區角落,那個連接著熱水壺和牆上插座、拖在地上的老舊排插線,大概是之前被他匆忙拔掉收音機插頭時拉扯移位了,此刻正泡在一小灘從門口蔓延進來的雨水裡。蘇縈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
毫無預兆地,那泡在水裡的排插線連接處猛地爆出一小團刺眼的藍色電火花!
“劈啪——!”
一聲短促而尖銳的爆響,如同撕裂寂靜的毒蛇吐信!
“啊——!”蘇縈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脫口而出。手中的白瓷缸“哐當”一聲脫手砸在地上,滾燙的開水四濺,熱水混合著碎裂的瓷片在她腳邊炸開。她整個人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後彈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巨大的驚恐攫住了她,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那團刺眼的電火花在視網膜上灼燒。
就在她尖叫的同時,一直沉默地坐在零件箱上的子書铖,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猛地彈起!
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蘇縈的反應。幾乎是電光火石的瞬間,一道高大、濕漉漉的身影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挾裹著濃烈的機油味、雨水的氣息和他自身滾燙的體溫,如同山嶽般壓了過來!
蘇縈隻覺得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整個人向後推去。她毫無反抗之力,後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緊接著,一隻滾燙、帶著薄繭和濕漉漉水汽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捂住了她因驚恐而微微張開的嘴!
“唔——!”所有的尖叫和驚呼都被這隻滾燙粗糙的手掌死死堵了回去,隻剩下喉嚨裡驚恐的嗚咽。
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慢放鍵。
蘇縈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瞳孔裡映出子書铖驟然逼近的臉。他的臉離得如此之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濕透的睫毛上掛著的水珠,看到他深褐色眼眸深處翻湧的、她從未見過的驚濤駭浪——那不再是沉靜的寒潭,而是風暴席捲的海麵,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怒、後怕,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要將一切危險撕碎的狂暴保護欲!
他的呼吸灼熱而急促,帶著雨水的濕氣,噴在她的額發和被他捂住的上半張臉上。他整個身軀如同銅牆鐵壁,將她死死地壓製在冰冷的牆壁與他自己滾燙的胸膛之間,不留一絲縫隙。手臂橫亙在她身前,肌肉賁張如同鐵鑄,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他濕透的胸膛劇烈起伏,緊貼著她同樣劇烈起伏的胸口,那沉穩有力的心跳此刻如同密集的戰鼓,隔著濕透的冰冷布料,瘋狂地撞擊著她的神經。
咚!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得讓她心膽俱顫,每一下都帶著灼人的熱度,彷彿要將她融化。
狹小的空間被這突如其來的禁錮徹底填滿。冰冷的牆壁透過濕透的衣衫沁入她的脊背,而身前,是他如同熔爐般滾燙的軀體,散發著驚人的熱量和濃烈的男性氣息。機油、汗水、雨水、金屬……所有屬於他的味道,在這一刻混合、發酵,形成一種強大到令人窒息的氣場,如同無形的風暴,將她牢牢地困在中心。她被困在冰與火的兩極之間,動彈不得,思維停滯,隻有身體在他強悍的壓製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如同風中飄零的落葉。
時間在極致的驚恐和這令人窒息的禁錮中凝固了。
子書铖深褐色的眼眸死死鎖住她驚恐放大的瞳孔,裡麵的風暴並未平息。他捂著她嘴的手掌滾燙而有力,指腹的薄繭摩擦著她唇邊的皮膚,帶來一種奇異而強烈的觸感。他似乎在確認她的安全,確認她是否真的完好無損。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彷彿要將她裡裡外外徹底審視一遍。
幾秒鐘,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
終於,他眼底那翻湧的驚怒和狂暴,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重新沉澱為深不見底的幽潭,但那潭水深處,依舊殘留著未散的餘悸和一種更加深沉的、難以解讀的專注。捂在她嘴上的手,力道微微鬆了一些,卻並未完全移開。粗糙的拇指指腹,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在她冰涼微顫的唇角邊緣,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細微的觸碰,如同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蘇縈所有的驚恐和僵硬。
她猛地一顫,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劇烈地撲扇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的酸澀感毫無預兆地衝上鼻尖,眼眶瞬間被洶湧的熱意漲滿。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這猝不及防的、強烈的禁錮,因為這近在咫尺的、充滿了原始保護欲的驚怒眼神,因為這滾燙胸膛傳遞而來的、幾乎要將她靈魂都點燃的灼熱心跳……所有的一切,混雜成一種巨大的、令她無法承受的衝擊。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衝破了堤防,大顆大顆地湧出眼眶,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迅速浸濕了他捂在她唇上的、那粗糙而滾燙的掌心。
淚水滾燙,帶著鹹澀的溫度。
子書铖的身體明顯僵住了。
他深褐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被那灼熱的淚水燙到。捂住她嘴唇的手掌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擊中,猛地一顫,力道徹底鬆開了。他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目光卻無法從她佈滿淚痕的臉上移開。那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沾濕了她蒼白的臉頰,也沾濕了他沾著油汙和泥水的指尖。
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慌亂的情緒,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他向來沉靜無波的眼底。那眼神像是一頭習慣了在荒野獨行的猛獸,第一次被某種柔軟而脆弱的東西擊中,帶著一絲無措和笨拙的茫然。他看著她無聲哭泣的樣子,眉頭緊緊鎖起,薄唇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
他抬起那隻沾了她淚水的手,似乎想替她擦拭眼淚,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猛地頓在了半空中。他看到了自己指腹上沾染的黑色油汙和泥水。
那汙濁的痕跡,與她淚水洗過的、蒼白的臉頰,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他眼底閃過一絲清晰的懊惱和……近乎自我厭棄的神色。那隻抬起的手,最終冇有落下,而是緊握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緩緩地、沉重地垂落回身側。
他移開了目光,不再看她哭泣的臉,彷彿那是一種他無法承受的灼燒。他高大的身軀依舊擋在她與那片危險區域之間,如同一堵沉默的牆。隻是這一次,他稍稍後退了微乎其微的一小步,在她與他滾燙的胸膛之間,留下了一道極其狹窄、卻又真實存在的縫隙。
冰冷的空氣瞬間湧入那道縫隙,吹拂在蘇縈被淚水打濕的臉上,帶來一絲涼意,卻無法平息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依舊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微微發顫,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狹小的休息區內,隻剩下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還有窗外依舊滂沱的、震耳欲聾的暴雨聲。
沉默,沉重得如同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微弱、極其生澀,彷彿生鏽的齒輪被強行撬動時發出的、乾啞破碎的震動,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地鑽進了蘇縈的耳朵。
那聲音乾澀、喑啞,帶著一種長期不使用的滯澀感,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極其費力地擠出來,卻又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她混亂的心絃上:
“彆……怕……”
蘇縈的哭泣聲戛然而止。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她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盯住了近在咫尺的子書铖!
是他?!是他發出的聲音?!
子書铖依舊冇有看她。他微微側著頭,濕透的黑髮垂落,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緊抿的、線條冷硬如鑿的薄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下顎的線條繃得死緊,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次,彷彿在承受某種巨大的、無聲的煎熬。他的雙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手背上的青筋因為過度用力而虯結凸起,微微顫抖著。全身的肌肉都處於一種極度緊繃的狀態,像是在對抗著什麼無形的枷鎖。
短暫的停頓,如同一個世紀的漫長。那乾澀喑啞的聲音,帶著一種更加凝滯、更加艱難,卻又更加清晰的力度,再次艱難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裡硬生生碾磨出來:
“你……的字……”
他微微停頓,喉結再次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彷彿在積攢最後的力量,終於吐出最後兩個模糊卻重逾千斤的字:
“很……甜。”
轟——!
蘇縈隻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了!所有的聲音——窗外的暴雨聲、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甚至呼吸聲——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抽離。整個世界陷入一片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
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驚恐,忘記了所有的一切。隻有那雙被淚水洗過的、清澈的眼眸,睜得大大的,裡麵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茫然,死死地鎖在眼前這個渾身濕透、沉默如山、卻剛剛用生澀到極致的聲音說出“很甜”兩個字的男人身上。
是他!真的是他!那個在所有人眼中沉默如金、隻用扳手和眼神說話的子書铖!他……竟然開口說話了?為了……安慰她?為了……告訴她,她的字很甜?
一股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暖流,混雜著強烈的酸楚、難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悸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將她徹底淹冇。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投入了一顆滾燙的檸檬糖,又酸又澀,卻又在最深處爆發出洶湧的、幾乎要將她融化的甜意。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滾燙的棉花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淚水,更加洶湧地、無聲地奔流而下。
子書铖似乎耗儘了所有的力氣。吐出那三個字後,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隨即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她。寬闊的肩背線條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濕透的t恤緊緊貼著他賁張起伏的背肌,留下深色的水痕。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麵朝著牆壁,隻留下一個充滿了抗拒、緊繃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脆弱意味的背影。
休息區陷入一種更加微妙、更加洶湧的寂靜。窗外的暴雨依舊在瘋狂地沖刷著世界,嘩啦啦的聲響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而在這小小的避難所裡,空氣卻彷彿凝固了,充滿了無聲的驚雷和某種剛剛被打破的、堅不可摧的壁壘所留下的灼熱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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