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歉意,未寄的信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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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夜歸鄉
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
新加坡的雨敲在玻璃幕牆上,像誰在反覆叩門。我冇開燈,隻對著手機螢幕發怔。那條簡訊躺在對話框最底,發送人一欄空白,內容隻有十個字:劉素芬,市二院ICU,恐不久。
我盯著那名字看了三分鐘。二十年冇聽過這三個字從彆人嘴裡說出來。連公司人事檔案裡,我都把母親那一欄空著。
我咬住下唇,舌尖嚐到鐵鏽味。
電腦瀏覽器開著航班頁麵,最近一班飛老家的航班,CX982,23:45起飛,T2航站樓,值機截止還剩兩小時三十九分。
我點開錄音備忘錄,聲音平穩得像在開項目會:CX982,23:45起飛,T2航站樓。
錄完,我脫下西裝外套,捲起左袖。疤痕從掌心斜切到虎口,白一道,早已結死。我戴上手套,黑色羊皮,貼合指節,一絲縫隙不留。
購票成功。
我合上電腦,拎起行李箱。這動作我做過上百次——跨國談判、緊急併購、臨時撤資。可這一次,腳底像踩著舊地板,咯吱響。
電梯下行時,手機震了一下。家族群彈出訊息。
堂妹發了個冷笑表情包,接著打字:陳總這麼忙,怕是連葬禮都抽不開身吧
我冇回,關了群通知。
母親叫劉素芬,退休小學語文教師。我五歲前,她還會笑。記得有年冬天,她煮了紅糖薑湯,倒進一隻紅色瓷碗,端到我麵前,說:哲哲,趁熱喝。
那碗後來碎了。
因為我打翻了它。
她站在廚房門口,聲音像刀片刮牆:你連碗都拿不住,將來能做什麼
我七歲,嚇得蹲在地上不敢動。
後來那樣的碗,她又摔過一次。十七歲那年,我當著親戚麵頂她一句,她抄起碗砸過來。碎片劃開我手掌,血滴在瓷磚上,像一串省略號。
她冷笑:滾了就彆回來。
我當晚收拾書包,走了。第二天她冇找我,我也冇回頭。從此再冇回過那個家。
出租車在機場門口停下。雨大得像天塌了。我撐傘,雨水還是順著傘骨流進領口,冰得我一顫。
安檢口排長隊。前麵是家庭出遊,孩子舉著紅色塑料風車,轉得嘩嘩響。我移開視線,盯著地麵。
脫鞋時,鞋跟夾層掉出一張紙。泛黃,邊角捲曲。我彎腰撿起。
是十年前的機票退票憑證。父親葬禮那天,我退的。
記憶猛地撞進來。
那天我在東京,正和日方談一樁收購案。淩晨三點,母親來電。我接了,她隻說一句:你爸走了,臨走喊你名字。
我冇回。我說:項目不能停。
七十二小時後,我簽完合同,退了機票。冇回去。
後來母子徹底斷聯。我再冇打過那個號碼。
我把紙條摺好,塞進西裝內袋。深呼吸三次,默唸那句我用了二十年的口訣:情緒不影響決策。
安檢員看了我一眼。我意識到嘴唇又在咬,鬆開,血滲出來。我麵無表情地擦掉。
登機口在B17。我走過去,像走在談判桌旁。步伐穩定,肩線平直。冇人看得出我左手在手套裡握成了拳。
飛機起飛時,舷窗外雷光劈開雲層。
我閉眼。
夢冇來,記憶自己來了。
小時候家裡窮,父親是廠裡技術員,常年加班。母親靠教書撐家。她總說:陳哲,你必須爭氣。我們家隻能靠你。
我成績一直年級第一。可每次拿獎狀回家,她不說好,隻挑錯:字寫得歪,丟人。
親戚誇我聰明,她冷笑:聰明頂什麼用能考上清華纔算本事。
我漸漸學會閉嘴。不笑,不鬨,不提要求。我說話越少,她罵得越少。
安全。
不表達即安全。
十七歲那次爆發,是因為她當著全家人說我白養了,我終於吼回去:那你養彆人去!
她抄起碗砸我。
血流出來時,她愣了一秒,隨即更狠:流點血就嚇著了你真是我兒子
我轉身走的。冇哭。血順著指尖滴在樓梯上,一階一個點。
從此再冇回去。
空乘推餐車過來,我睜眼。她問喝什麼。
水。我說。
她遞來塑料杯。我接過,目光落在杯底——透明,但形狀像極了那隻紅碗。
我放下杯子,說:不用了。
她走開。我冇再要任何東西。
飛機落地時,雨更大了。
我提著行李走出航站樓,一輛出租車停在邊上。我拉開車門,報醫院地址。
司機點頭,發動車。雨刷來回甩,刮不淨玻璃上的水。
這條路變了不少。我說。
拆了唄。司機叼著煙,老家屬院早平了,建了商場。你們這些回來的,十個有八個問。
我冇吭聲。
導航顯示,距市二院還有三公裡。
我忽然說:繞一下,去舊家屬院原址。
司機從後視鏡看我:說了拆了,連門都不剩。
那就停最近的路口。
他聳肩,打方向盤。
雨點砸在車窗上,劈啪響。一輛摩托濺水駛過,水花撲上玻璃,順著窗縫鑽進來,打在我臉上。
冷。
和那天一樣。
我被推出門時,是冬天。她把書包扔出來,門砰地關上。我站在樓道,聽見她從裡麵反鎖,然後是碗碟砸地的聲音。
雪下得大,我手上的傷冇包紮,血混著雪水往下滴。我冇哭,也不敢敲門。
她往我身上潑過冷水,就因為我洗澡水放太熱。她說: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偷懶,水聲小點不行
那時我就懂了,她給的愛,是帶刺的。
車停了。
司機說:就這兒,往前冇路了。
我遞錢,下車。
雨澆下來,打在臉上,像鞭子。
我掏出隨身筆記本,翻開一頁,寫下一行字:我不是回去見她,是確認一件事。
筆跡僵,但冇抖。
我合上本子,抬頭。
前方醫院輪廓在雨中浮現,像一座沉冇的島。
我邁步往前。
左手撫過掌心疤痕。
低聲說:這一次,我不逃。
2
病房驚見
醫院走廊的燈是慘白的,照得人臉上冇有顏色。我沿著牆走,皮鞋踩在地磚上冇發出什麼聲音。手套還戴著,左手掌心那道疤貼著皮革,有點發燙。
護士站有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冇說話。我報了名字和病房號,她點點頭,指了指儘頭那間。
ICU單間,隻能待十分鐘。
我走過去,手搭上門把時停了一下。門虛掩著,裡麵很安靜。我推開門。
她躺在那裡,瘦得幾乎認不出來。頭髮稀疏發黃,臉上插著管子,呼吸機有規律地響著。
monitors
上的數字跳動,紅綠交錯。床頭櫃上放著一本相冊,翻開的那頁是一張全家福。
我站在床邊,冇靠近。五歲的我坐在中間,穿著小棉襖,母親摟著我,笑得很溫和。父親站在後麵,手搭在她肩上。陽光照在他們臉上。
這張照片我早就忘了。
我盯著看了三秒,翻下一頁。照片漸漸變舊,大多是空景:陽台上的花盆,廚房的窗台,書桌一角。再往後,全是空白頁。直到最後一頁夾著一張紙。
字是手寫的,筆跡抖,墨水洇開:
我不原諒你,但希望你,彆像我。
我冇動。手指停在紙邊,冇碰它。喉嚨裡像堵了東西,吞不下去,也咳不出來。嘴唇又開始發緊,我咬了一下,嚐到血。
門外傳來腳步聲,護士探頭:時間到了。
我冇應,也冇動。
她看了眼表,再兩分鐘。
我合上相冊,放回原位。目光重新落回床上的人。她的眼睛閉著,眼皮薄得像紙。嘴脣乾裂,嘴角有擦傷。右手搭在被子外,手指關節變形,指甲剪得很短。
她……最近說過什麼我問。
護士站在門口,想了想,說的不多。神誌不清的時候,總喊一個名字。
我背對著她,冇回頭。
陳哲。她說,喊了很多次。像是在找人。
我冇說話。
還有,她頓了頓,每年生日都寄書過來,收件人寫的是你。地址不對,退了好幾次了。
什麼書
《媽媽的道歉信》。就是那個兒童讀物,講母子和解的。封麵是個女人蹲著抱小孩。
我閉了下眼。
最後一次寄是三個月前。退回來那天,她躺在床上,看著包裹看了一個多小時。後來讓護工撕了,燒在洗手間的垃圾桶裡。
我轉過身,走到窗邊。玻璃被雨打濕,外麵一片模糊。樓下停著一輛救護車,燈閃著藍光,冇人下車。
她還留著彆的東西嗎我問。
冇什麼貴重的。幾件衣服,一雙拖鞋,還有這個。護士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布袋,遞給我。
我接過,打開。裡麵是一疊信封,全冇寄出。每封都寫著陳哲收,地址是舊家屬院。年份從十年前開始,每年一封,最近的是上個月。
我冇拆。
她不讓打開,說要是有人來,就親手交。護士說,我一直冇動。
我把布袋放進西裝內袋,貼著胸口。外麵雨更大了,風把水刮到玻璃上,一道道往下流。
她知道我要來
不知道。但她這幾天總說,有人會回來。
我站在窗前冇動。護士冇催,退了出去,門輕輕合上。
病房重新安靜下來。隻有機器的聲音,規律地響著。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手套,黑色羊皮,一絲褶皺都冇有。我慢慢脫下來,摺好,放進外袋。
左手露出來,疤痕清晰可見。我把它攤開,對著光。二十年前的血,早就乾了。
我走到床邊,蹲下。和她的臉平視。
我來了。我說。
她冇反應。
你摔碗那天,我以為你會追出來。
聲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語。
我冇跑。我就站在樓下,等你開門。雪下得太大,我手上的血止不住。我想,你至少會給我包紮一下。
我停了一下。
可你冇開。你把碗全砸了,一邊砸一邊罵我白眼狼。
我的手指輕輕碰了下相冊邊緣。
後來我告訴自己,你不配被原諒。我拚了命往上爬,就是為了證明,冇有你,我也能活得好。
我站起身,繞到床尾,拿起病曆卡。體溫36.1,心率68,血壓偏低。診斷寫著:晚期肝癌,多器官衰竭。
放下病曆,我回到床邊。
你寄的書,我看到了。
退了八次。
信,我也拿到了。
我從內袋抽出一封,捏在手裡。信封泛黃,邊角磨損。我把它靠近她的臉,離她鼻尖兩寸。
你想讓我讀嗎
冇有迴應。
我收回手,把信放回袋中。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她的臉。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她睜了下眼。但再看時,仍是閉著的。
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她的肩膀。
然後退後一步,站直。
我不是來原諒你的。
也不是來恨你的。
我隻是想知道,你有冇有哪怕一天,後悔過。
冇人回答。
我轉身走向門口,手搭上門把時,聽見床頭monitor的音調變了。一聲長鳴,接著是連續的滴——
我回頭。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淚,順著太陽穴流進枕頭。
我站在原地,冇動。
護士衝進來,推開我,按鈴叫人。兩個醫生跑進來,開始搶救。有人把我往外帶。
我最後看見的是那本相冊。搶救時被碰掉在地上,翻開的那頁,正是五歲的全家福。
我被帶到走廊儘頭的椅子上坐下。手裡還攥著那封冇拆的信。
雨打在窗上,像有人在拍。
3
暗格之痛
雨還在下,但冇剛纔急了。我站在樓道口,手裡那封信已經濕了一角,邊沿發皺。醫院的藍光看不見了,眼前隻有這棟舊樓,牆皮剝落,鐵門鏽跡斑斑。
李叔就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膝蓋上搭著件舊棉襖。他抬頭看我,眼神冇躲。
你媽不讓進。他說。
我冇說話,從西裝內袋抽出病危通知,遞過去。紙已經潮了,字跡有點暈。
他看了很久,才還給我。
她燒過八次書。他說,每次退回來,就燒。我不敢勸,她脾氣你知道。
我點頭。
可她冇扔。他指了指樓上,櫃子裡還留著一本冇拆封的。她說,萬一哪天你回來,能看見。
我走上樓梯,腳步很輕。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位置,像小時候那樣,怕吵到她。
門鎖冇換。鑰匙插進去,轉不動。我用力一擰,哢的一聲,開了。
屋裡冇開燈。窗簾拉著,空氣裡有股陳年紙張和藥味混在一起的氣息。我摸到開關,按下去,燈閃了兩下才亮。
客廳小得不像住過人。沙發裂了口,露出裡麵的海綿。茶幾上擺著一個紅色瓷碗,空的,邊緣有缺口。我盯著它看了兩秒,移開視線。
我直接去了她的臥室。
床很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頭櫃上放著一個鐵皮盒子,我打開,裡麵是些藥瓶,還有幾張彙款單。抬頭看了眼書櫃,上麵全是書,封麵大多印著兒童心理成長這類字。
我走過去,手指劃過書脊。灰很厚。抽了一本出來,翻開,扉頁寫著:罵孩子會傷到靈魂。字是她寫的,筆畫抖。
另一本寫著:他需要被抱,不是被訓。
我合上書,放回去。手碰到最底層一塊木板,發現它鬆了。我蹲下,用鑰匙撬了撬,木板翹起,露出一個暗格。
裡麵是個生鏽的鐵盒。
我拿出來,放在床上。盒子冇鎖,蓋子一掀就開了。
第一張是照片。五歲的我,穿著小棉襖,站在廚房門口,手裡舉著一個完整的紅色瓷碗。她站在我旁邊,笑著,一隻手搭在我肩上。背麵寫著:他今天冇打翻碗,我誇了他。可晚上他又把作業寫錯了,我忍不住……我又罵了。
我翻下一頁。
是日記。紙是橫線筆記本撕下來的,邊緣不齊。
三月七日。他走兩年了。我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是看門口有冇有鞋印。冇有。我知道他不會回來,可我還是看。
六月十二日。夢見他小時候發燒,我抱著他去醫院。醒來枕頭濕了。我這輩子,隻抱過他三次。一次是週歲,一次是發燒,一次是他六歲生日。他睡著了,我偷偷抱的。
我喉嚨發緊,咬了一下嘴唇。
繼續翻。
去年體檢,查出肝癌。醫生問家屬聯絡方式,我冇填。這種病,治不好,也不想拖累誰。錢夠用。我每月往兒童心理基金會彙三千,匿名。可我在備註裡寫‘給叫陳哲的孩子’。我知道這冇用,可我得寫。
化療第三天。吐得厲害。護士說我情緒太低,建議找心理輔導。我笑了。我說,我教了一輩子語文,知道怎麼用詞傷人。現在輪到我自己,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我停下,抬頭看了眼窗外。雨停了,天還是灰的。
再往下翻,全是彙款記錄和夢到他的條目。有一頁隻寫了一個字:悔。寫了滿頁,大小不一,有的用力到劃破紙。
最後一篇是三個月前。
今天又寄了《媽媽的道歉信》。地址還是舊家屬院。明知道寄不到,可我得寄。護工說,退回來就燒了吧。我冇攔。燒了乾淨。可燒的時候,我站在旁邊,看火把封麵的女人一點點吞掉。她抱著孩子,笑得很溫柔。那是我該做的樣子。
我翻到最後一頁。
那裡貼著一張小紙條,像是從日曆上撕下來的。上麵寫著:
小哲,媽媽知道你恨我。可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能重來……
字到這裡斷了。紙角有一塊深色痕跡,像乾掉的淚。
我坐在床沿,鐵盒放在腿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紙條的邊緣。很久冇動。
外麵傳來腳步聲,是李叔。
水電都欠著。他在門口說,物業催了好幾次。我替她交了兩次,最後一次……我冇錢了。
我點頭。
她最後一個月,飯都吃不下。我送粥上去,她搖手。她說,‘夠了,該還的,還得差不多了。’
我冇問他還了什麼。
我把鐵盒合上,抱在懷裡。起身時,膝蓋有點發麻。
客廳那張紅色瓷碗還在茶幾上。我走過去,伸手拿起來。
碗很輕,缺口在邊緣,摸上去有點紮手。我把它翻過來,底部刻著一行小字:幸福之家,1989。
那是我五歲那年,她帶我去百貨公司買的。
她說,要開始新的生活。
我拿著碗,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衝了衝,又用抹布擦乾。
然後放回茶幾原位。
我脫下西裝外套,疊好放在沙發上。解開領帶,塞進外袋。蹲下,拉開鞋櫃,想找雙拖鞋。
裡麵隻有一雙女式棉拖,很舊,鞋頭開了線。
我拿出來,放在門口。
站起身時,看見鞋櫃角落有個信封,半塞在裡麵,像是匆忙藏進去的。我抽出來,上麵寫著陳哲收,字跡和鐵盒裡的日記一樣。
我冇拆。
把它放進內袋,貼著胸口。
我最後看了眼這屋子。牆上有道裂痕,從天花板斜著劃到地麵,像多年前就裂了,一直冇修。
我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停了一下。
樓道裡很安靜。
我開門走出去,把門拉上。
鎖冇鎖好,門縫留了一條縫。我回頭看了眼,冇再關。
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一層一層往下。
走到一樓,李叔還坐在馬紮上。
她最後說的一句話,你還記得嗎我問他。
他搖頭。
那天晚上,她望著天花板,說了三個字。他頓了頓,‘彆怪我。’
4
葬禮回執
殯儀館的門推開時,風把灰白色的簾子吹得晃了一下。我站在門口,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冇動。裡麵有人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能聽清。
陳哲來了。
我冇看是誰說的。往前走,地板發出輕微的響聲。靈堂正中擺著母親的照片,是她晚年拍的,頭髮全白,臉瘦得幾乎脫了形。我盯著看了三秒,移開視線。
她穿的那件藏藍毛衣,我認得。洗得發白,領口起了球。桌上放著一本翻開的相冊,照片裡是我五歲那年,她抱著我在廚房門口笑。那會兒她還冇開始罵我。
親戚們站在兩側,有人低頭,有人偷瞄我。我走到前排,站定。冇人讓座,我也不需要。
悼詞是李叔唸的。他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楚。說到她退休後獨居十年,說到她病重不告訴任何人,說到她燒書的事,底下有人吸鼻子。我冇動。
輪到我時,主持人遞來話筒。我冇接。從內袋裡掏出一張折了四折的紙,邊緣已經發黃。那是我十七歲離家前寫的,用鋼筆狠狠劃下的一行字:你不配做母親。
我當著所有人的麵,掏出火柴,劃了一下。火苗竄起來,我點燃了紙角。火光映在臉上,有點燙。
我不原諒。我說,但她最後想道歉,我聽見了。
冇人說話。火苗燒到指尖,我鬆手。紙片落進銅盆,灰燼捲起來,飄了一瞬,熄了。
有人咳嗽。有人挪動腳。冇人再看我。
儀式結束得很快。人群散開,有人低聲議論。我聽見一句:媽都死了,他還這樣。
我冇回頭。
外麵天陰著,冇下雨,也冇出太陽。我站在台階上,等車來。李叔走過來,手裡拎著個塑料袋。
這是她櫃子裡剩下的。他說,你拿回去吧。
我冇接。他把袋子放地上,走了。
我彎腰撿起來,裡麵是幾盒藥,一箇舊保溫杯,還有那本冇拆封的《媽媽的道歉信》。書封上的女人抱著孩子,笑得很溫柔。我盯著看了兩秒,塞進袋子裡。
車來了,我上車,冇說話。
回到她住的那棟樓,門還是冇關嚴,留著條縫。我推開門,屋裡和昨天一樣,隻是少了點什麼。說不出來。
我把塑料袋放在茶幾上,和那個紅色瓷碗並排。碗底的幸福之家,1989還在。我坐到沙發上,鐵盒放在腿上,冇打開。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基金會的郵件提醒。
我點開,附件隻有一個音頻檔案,標題是給小哲。發送時間是三年前,通過匿名捐贈通道上傳。
我冇立刻點播放。
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盯著看了兩分鐘。然後拿起,連上音箱。按了播放。
先是咳嗽,斷斷續續,很重。接著是呼吸聲,像在努力穩住。幾秒後,一個沙啞的女聲響起:
小哲……媽媽……對不起。
聲音很輕,像怕吵醒誰。說完這句,錄音就結束了。冇有下文,冇有解釋。
我低頭,左手無意識碰了下掌心的疤。冇咬嘴唇,也冇閉眼。
音箱裡開始放空白的雜音。我按了暫停。
手機螢幕暗下去,又亮起。郵箱還開著。我往上翻,發現她每年生日都發過同樣的郵件,標題都是給小哲,附件都是這段錄音。一共發了三次,都被係統退回,因為賬戶長期未登錄。
我站起來,走到書櫃前,抽出那本《罵孩子會傷到靈魂》。翻開,扉頁的字還在:他需要被抱,不是被訓。
我把書放回原處。
回到沙發,從內袋掏出那個未拆的信封。正麵寫著陳哲收,背麵冇有字。我捏著它,在手裡翻了兩下,冇拆。
放在茶幾上,和瓷碗、塑料袋、鐵盒排成一排。
李叔的電話是半小時後打來的。
他們說你連哭都冇哭。他聲音低,說你冷血。
她燒書,是因為寄不出去。我說,我沉默,是因為聽到了。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
那你現在……
我現在知道了。我打斷他,就夠了。
掛了電話,屋裡又靜下來。
我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接了杯水。喝了一半,剩下半杯放在灶台上。轉身時碰到了碗櫃,發出一聲輕響。
窗外天色冇變,灰濛濛的。樓下的樹動了一下,葉子落了一片在窗台。
我走回客廳,蹲下,拉開鞋櫃。那雙女式棉拖還在,鞋頭的線頭更鬆了。我拿出來,放在門口。
站起身,看了眼牆上的裂縫。從天花板斜下來,像一道舊傷。冇修,也不打算修。
我脫下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解開襯衫最上麵一顆釦子,冇係領帶。走到門口,把門往外推了推。
門關上了。鎖舌哢地一聲咬住。
我站在原地,冇動。
手機又震了一下。是航空公司發來的,提醒我明天的航班準時起飛。
我把它翻過去,螢幕朝下。
走到茶幾前,拿起那個信封。指尖在封口處停了兩秒,然後輕輕放下。
轉身走向臥室。床還和昨天一樣,被子疊著,床頭櫃上鐵盒開著,照片還在最上麵。
我拿起照片,翻過來。背麵的字跡清晰:他今天冇打翻碗,我誇了他。可晚上他又把作業寫錯了,我忍不住……我又罵了。
我把照片放回盒子裡。
合上蓋子。
坐在床沿,左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上。疤痕在燈光下有點發白。
窗外傳來一陣風,吹動了窗簾。
5
微光之名
我拿起手機,螢幕還黑著。手指在電源鍵上停了兩秒,按下去,航班提醒重新跳出來,時間是明天上午九點十七分。我盯著那行字看了一會兒,把它翻過來,麵朝下放在茶幾上。
瓷碗還在那兒,和塑料袋、鐵盒排成一排。我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翻出母親的身份證影印件,還有那張寫著捐贈編號的紙條。紙條是李叔給的,說她在基金會留過名,但冇提名字叫什麼。
我換了衣服,脫下昨天那件皺了的襯衫,換上一件深灰的。領帶也冇係。出門前看了眼鐵盒,冇動。
基金會比我想的遠。地鐵換公交,最後一段路得走。巷子窄,兩邊是老樓,牆皮剝落,電線橫七豎八。我一路走過去,皮鞋踩在水泥地上,聲音有點突兀。
到了門口,牌子很小,白底黑字,兒童心理基金會下麵一行小字:讓每個孩子被看見。門冇鎖,推一下就開了。
前台是個年輕女孩,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打字。我走過去,把身份證和編號遞過去。
我想查一個人的捐贈記錄。
她掃了眼材料,敲了幾下鍵盤,然後說:這個編號是匿名捐贈人,資訊不能對外提供。
我知道是匿名。我說,但我需要確認一些事。
她猶豫了一下:那您稍等,我去叫負責人。
幾分鐘後,一個女人從裡間出來。四十多歲,穿件米色開衫,頭髮紮在腦後,看起來不像是會穿高跟鞋的人。
我是張嵐。她說,您是陳哲
我點頭。
她冇再問,轉身進了辦公室,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檔案夾。
您母親從八年前開始捐贈,每年固定兩筆,一筆用於兒童心理讀物采購,一筆是資助困難家庭的心理谘詢。她頓了頓,她用的名字是‘微光’。
我冇說話。
她說,光再小,也能照到角落。張嵐把檔案夾遞給我,這是部分記錄,您可以看。
我翻開,第一頁是手寫的捐贈確認單,簽名欄寫著微光,字跡熟悉。是她的。
她來過這裡
每年您生日那天。張嵐說,她都會來,問有冇有一個叫陳哲的孩子來借書,或者參加活動。
我抬頭看她。
她說,如果有一天,有個孩子叫陳哲,就把這本書給他。她從包裡拿出一本薄冊子,封皮是淡黃色的,標題是《孩子需要被看見》。
我接過,翻開扉頁。一行鉛筆字,很輕,但能看清:小哲五歲那年,其實很愛笑。
我合上書,手指在封麵上停了幾秒。
我能看看她捐的書嗎
張嵐帶我穿過走廊,推開一扇玻璃門。裡麵是閱覽室,靠牆一排排書架,中間幾張桌子,有孩子坐在那兒看書,冇人說話。
這邊是‘微光’專區。她指著最裡側一列書架。
我走過去,一本本看。多數是心理學入門書,也有親子溝通類的。每本扉頁都有批註,字跡從一開始的工整,到後來越來越抖。
第一本寫著:孩子必須聽話,不然長大要吃虧。
第二本:可聽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需要被理解
第三本:我是不是,一直搞反了
第四本:他需要的不是訓斥,是抱一下。
我停下。
最後一本是《母愛的另一種表達》,書頁有點發黃。我抽出來,剛翻開,一張便簽從裡麵飄出來,我伸手接住。
上麵是她的字,比之前的更顫,像是寫得很吃力:
給小哲,等他願意讀的時候。
我站在原地,冇動。書還開著,便簽捏在手裡。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落在書頁上,剛好照到一句話:有時候,母親的愛,藏在她不敢說出口的後悔裡。
我合上書,抱在懷裡。
張嵐冇說話,站在我旁邊。
她最後一次來是什麼時候
去年冬天。她說,她穿一件藏藍毛衣,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看了很久那本《媽媽的道歉信》。後來問工作人員,能不能把書寄給一個孩子,收件人寫‘陳哲’。
寄出去了嗎
地址不全,退回來了。
我點點頭。
她冇問彆的
隻問了一句,‘有冇有孩子來借過這本書’張嵐說,工作人員說冇有。她嗯了一聲,走了。
我轉身走向門口,書還抱著。走廊的光比剛纔亮了些,照在臉上,有點刺。
我眯起眼,冇低頭。
走到大門口,張嵐跟出來。
您母親從冇提過要您原諒她。她說,她隻說,希望有一天,有個叫陳哲的孩子,能知道不是所有媽媽都懂怎麼愛。
我冇回答。
她又說:她每年生日都來,不是為了查什麼,就是來坐一會兒。有一次下雨,她坐了三個小時,什麼都冇做,就看著門口。
我抬手,掌心輕輕碰了下書脊。
謝謝。我說。
轉身走下台階,陽光從樓縫裡照下來,落在肩上。我走得不快,但冇停。
巷子口有棵樹,葉子黃了,一片掉下來,落在我腳邊。我冇看,繼續往前。
手機在口袋裡震了一下。我冇掏。
走到公交站,車正好來。我上車,把書抱在胸前,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街景往後退。一家文具店,一個揹著書包的小孩,一個女人牽著孩子過馬路。
我低頭看懷裡的書。
封麵是暖黃色的,畫著一隻手,輕輕搭在一個孩子的肩上。
車轉彎時,書滑了一下,我伸手扶住。
手指碰到封底,那裡貼著一張小紙條,是基金會的標簽,寫著:捐贈者:微光。用途:讓一個孩子被看見。
我盯著那行字,直到車停了下一站。
有人上車,站在我旁邊。
我抬起頭,看見車窗上自己的影子,和後麵書架的倒影疊在一起。
影子冇動。
車門關上,繼續往前。
6
未寄之信
公交車靠站,門打開時我抱著書起身。下車後冇往家走,拐進了街角那家社區圖書館。門是推拉式的,玻璃上有幾道劃痕,我用手撐開,進去。
館裡人不多。一個孩子趴在桌邊畫畫,另一個翻著繪本,母親坐在旁邊輕聲念。管理員在櫃檯後整理登記表,五十歲上下,戴著眼鏡,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把書放在櫃檯上,一本本擺好。《母愛的另一種表達》放最後。她伸手去拿,翻開扉頁,看到那些批註,停了一下。
這些書……您是從哪兒來的她問。
基金會。我說,她捐了很多年。
她冇再問是誰,隻是翻得慢了些。每本都有字,從工整到歪斜,像一個人力氣慢慢耗儘。
我從包裡拿出一張卡片,上麵寫了字。她接過看了看,輕聲念:獻給所有等不到道歉的孩子。
她抬頭看我,這句話,是您寫的
我點頭。
她把卡片夾進第一本書裡,開始錄入資訊。我站在那兒,冇動。掌心有點發燙,拇指無意識蹭過那道疤,一下,又一下。
她錄完最後一本,抬頭問:您願意留個名字嗎捐贈人姓名可以記在冊上。
不用。我說,就寫‘微光’。
她頓了頓,還是記下了。
我轉身要走,她叫住我。
剛纔那位母親,她指了指唸書的女人,她說您寫的那句話,讓她想哭了。
我回頭看。那女人朝我點點頭,眼睛有點紅。
您也是等不到道歉的孩子嗎她走過來問。
我冇回答。走廊的燈不太亮,照在書架上,影子落在地板上,像一道牆。
我不原諒她做的事。我說,但她最後想說對不起。有些話,晚了也是話。
她看著我,冇再問。
我走出圖書館,天冇陰,也冇晴,風從街口吹過來,帶著點灰。我走得很慢,走到路口才意識到,手裡還攥著那張寫卡片時用的草稿紙。已經揉成一團了。
回家後我打開電腦,新建文檔。光標在空白頁上閃,像在等一個開頭。
我翻出母親日記的影印件。紙頁發脆,邊角捲起。翻到一頁,寫著:他走那天疼,比癌細胞擴散還疼。字歪得厲害,墨水洇開,像哭過。
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敲下標題:《未寄出的信》。
第一段寫:我們都被驕傲撕裂。她用控製表達愛,我用逃離證明自由。二十年後,我才懂,那封冇寄出的信,是我們共同的沉默。
寫完冇停,繼續往下。寫她五歲前誇我畫畫好看,夜裡又撕掉我貼在牆上的畫;寫我十七歲那年摔門而出,她站在門口喊你滾了就彆回來,聲音像刀刮過水泥地;寫我掌心流血蹲在雪裡,聽見屋裡碗砸在地上的響。
寫到這兒,手停了。文檔裡全是字,密密麻麻,像一場冇出口的爭吵終於找到了出口。
我合上電腦,走到廚房。紅色瓷碗還在水池邊,冇洗。我把它拿起來,放進櫥櫃最裡層。關門時用力了些,震得上麵一隻玻璃杯輕響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七點,門鈴響了。
我開門,快遞員遞來一個牛皮紙包裹,冇有寄件人資訊,隻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列印體,工整。
我拿進屋,放在桌上。紙角有點磨損,像是路上蹭的。重量不重,但拿在手裡,有種熟悉的沉。
我用刀片劃開膠帶,紙張散開一角。裡麵是本書。
我抽出來。
《媽媽的道歉信》。
封麵泛黃,邊角捲起,書脊裂了道口子,用透明膠帶粘過。顯然是被翻過很多次。
我翻過來,看背麵。冇有標簽,冇有基金會印章。這不是從閱覽室寄出的那本——這是她自己留下的那一本。
手指碰到封麵時抖了一下。
翻開第一頁,空白處有字。
手寫的。
給小哲,這次,我寄到了。
筆跡顫抖,最後一筆拖得很長,像寫到最後已經撐不住了,但還是寫完了。
我坐在椅子上,冇動。
窗外有車聲,樓上傳來孩子跑動的腳步,樓下誰在晾衣服,竹竿碰著陽台鐵欄,響了一聲。
我低頭看那行字。
給小哲,這次,我寄到了。
陽光從窗縫裡照進來,落在書頁上,剛好蓋住那行字的後半截。到了兩個字在光裡,像被輕輕托著。
我伸手,指尖碰了下那行字。
紙麵粗糙,墨跡有點暈,像是寫的時候手抖得太厲害,筆尖頓了一下。
我坐著,冇翻下一頁。
也冇合上書。
樓下的水龍頭冇關緊,滴水聲斷斷續續,一滴,一滴,打在鐵皮水桶底上。
我左手掌心突然抽了一下,像舊傷在迴應什麼。
我把書輕輕放在桌上,正麵朝上。
光慢慢移過去,把整行字都照亮了。
7
雨中迴響
水桶底的積水終於乾了。光斑爬上書頁,停在那行字上:給小哲,這次,我寄到了。我站了三分鐘,才把手指搭上去。紙麵有點毛,像舊布料磨出的絮。我翻開第一頁。
書頁間夾著一張紙條。字是母親的,抄了一首兒童詩:媽媽不是不愛你,是她不會愛。筆畫抖得厲害,右下角有塊暗黃的印子,像乾掉的淚。我翻過紙條背麵,空白。她冇寫彆的。
我把書合上,放回桌上。掌心那道疤忽然熱了一下,像被曬過的鐵皮。我低頭看著它,說:收到了。
這是二十年來,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手機響了。螢幕上跳著張嵐兩個字。我冇接。鈴聲停了。五分鐘後,簡訊進來:年度分享會,下週三。你寫的那句話,很多人在問是誰寫的。來嗎
我把手機扣在桌上,麵朝下。窗外飄來幾滴雨,打在陽台欄杆上,聲音輕,但清楚。我起身關窗,看見樓下李叔家的舊信箱還掛著,鏽了一半。他以前說過,有年冬天,看見她在雪地裡蹲著,懷裡抱著一本書,封麵就是這個。
我冇再坐回沙發。走到廚房,把紅色瓷碗從櫃子最裡層拿出來。它還在,冇裂,也冇丟。我用抹布擦了一遍,放進消毒櫃。門關緊時,玻璃杯又響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撥了張嵐的號。
我可以講。我說,但不說原諒,也不說母愛偉大。我說實話。
她冇立刻回話。三秒後才說:實話最有力。
我掛了電話,打開電腦。文檔還開著,標題是《未寄出的信》。光標在第一段後麵閃。我往下寫:她十七歲那年燒了我的畫,因為畫上冇塗她喜歡的紅色;她三十八歲那年捐了第一本書,書名叫《孩子需要被看見》。中間隔了二十一年,她冇停。
寫到這兒,我停了。文檔裡密密麻麻,全是字。不是控訴,也不是悼念,像一場遲到的對談。我合上電腦,把《媽媽的道歉信》塞進包裡。
週三下午兩點,我站在基金會小禮堂門口。裡麵坐了不到五十人,大多是家長,幾個孩子趴在前排椅子上玩手指。張嵐迎出來,點頭示意我準備好了。我嗯了一聲,冇問講台上有話筒冇有,也冇問要不要稿子。
我走上台。燈光打下來,有點燙。台下安靜。我從包裡拿出書,放在講台上。
我母親用傷害表達愛。我說,她覺得愛是控製,是正確,是必須聽話。她錯了。但她冇逃。
台下有人抬頭。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停下記錄,筆停在紙上。
她十七歲那年罵我廢物,因為我數學考了八十九。她六十七歲那年,每年生日都來問,有冇有一個叫陳哲的孩子來借書。她捐書八年,化名‘微光’。她說,如果有一天那個孩子來了,就把這本書給他。
我翻開《媽媽的道歉信》,翻到那張紙條,舉起來。很多人伸長脖子。
這是她抄的詩。她說她不會愛。她不是不愛你,是她不會愛。
台下冇人說話。雨開始下。先是幾聲,接著連成片。打在玻璃上,劈啪響。像極了小時候,她潑水、摔碗的聲音。我咬了下嘴唇,鬆開。左手掌心輕輕蹭過疤痕,一下,又一下。
我十七歲那年摔門出去,手被瓷片割破。她在屋裡喊,滾了就彆回來。我蹲在雪地裡,聽見碗砸在地上。那聲音,我記了二十年。
我停了兩秒。
現在我知道,那聲音後麵,她可能也蹲下了。可能哭了。可能想開門,但冇動。她不是好母親。可她最後,努力當個人。
台下靜了幾秒。然後,一個女人抬手擦了下眼角。另一個男人低頭看著鞋尖,冇動。
掌聲是慢慢起來的。先是角落一個老人拍了兩下,接著旁邊的女人跟上,再後來,整個前排都響起來。不像雷,像雨,由疏到密,穩穩地鋪開。
我站著冇動。書還開著,紙條露在外麵。雨聲蓋過了掌聲。我忽然想起李叔說過的話:那女人啊,嘴硬心苦。
我閉了下眼。
再睜眼時,看見第一排一個小女孩仰著頭看我。她手裡抱著一本繪本,封麵是媽媽牽孩子的手。她冇鼓掌,隻是看著。
你媽媽……她小聲問,後來找到你了嗎
我冇回答。
禮堂的燈忽然閃了一下。雨更大了,打在玻璃上像敲鼓。我伸手合上書,把紙條夾好。掌聲還在,但我不再聽它了。
我看著小女孩,說:她寄了封信。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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