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01
三月初臨,灼灼其華。
庭中桃樹,正值最盛之時,粉白相疊的花瓣攢簇枝頭,風過處,落英如雨,簌簌而下,織就一匹流轉著霞光的輕綃,無聲鋪展在春陽之下。
殿宇深深,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明媚,簾幕低垂,是沉鬱的玄色,厚重如夜,唯有幾處硃色紋飾,宛如凝固的闇火,跳躍於這片深邃之中,平添幾分幽秘。
窗扉洞開,風便裹挾著桃瓣的清冷香氣闖入,擾動著黃銅燭台上的火光,燭影幢幢,在冰冷的殿壁上投下搖曳不安的光痕,明滅不定,如同殿中主人的心緒。
後院小廳,炭火正溫。
一隻銅鬲穩坐其上,腹中湯羹微沸,乳白的霧氣嫋嫋升騰,如絲如縷,在空中彌漫、糾纏、散開,食物香氣漸漸盈滿了鬥室。
侍女小夏屏息凝神,取過一隻素瓷小碗,小心翼翼地盛湯入內,又拈起幾片剛從枝頭摘下的桃花瓣洗淨後輕輕撒在湯麵。
那嬌嫩的粉瓣浮沉於溫潤的乳白之上,宛如春日羞澀的眉眼,她斂衽微躬,雙手捧碗,送至對麵端坐的女子案前,聲音輕柔:“公主,桃花湯煨好了,您趁熱用些吧。”
案幾對麵,少女裹在一襲過於寬大的水青色羅裙中,身形單薄得彷彿能被風吹散,麵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不見一絲血色,唯有唇瓣因湯氣燻蒸,透出一點極淡的粉。
本該是春光爛漫的時節,她身上卻嚴嚴實實擁著一條雪白的兔毛毯,如瀑的青絲未綰未束,毫無生氣地垂落地麵,失去了往昔的光澤,映襯著她眼底揮之不去的黯淡。
她聞聲,眼睫微顫,緩緩抬眸,那目光掠過湯碗,帶著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
一隻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從毯中伸出,執起銀勺,指尖微涼,她舀起一勺,送至唇邊,輕輕抿了一小口。
湯汁溫熱,熨帖著舌尖,她卻似毫無知覺,眉心反而蹙起一絲極淡的厭倦,稍頓片刻,不知是嫌其繁瑣,還是胸中煩悶鬱結難舒,她索性棄了勺,雙手捧起那溫熱的瓷碗,仰首,決絕地一飲而儘。
小夏見狀,心頭一緊,忙上前欲接過空碗再添。
長魚淳卻已無力地擺了擺手,那手勢透著深入骨髓的疲憊,聲音微弱:“餘下的……你們分了,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彷彿耗儘了所有支撐的氣力,身子一軟,向後深深陷進椅背裡,閉上了眼。
小夏沒多言,悄然斂息,捧著碗,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那細碎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迴廊儘頭,長魚淳緊繃的脊背瞬間垮塌。
公主的儀態、強撐的尊嚴,在這一刻儘數卸下,她身子一軟,直接伏倒在冰冷的漆木案幾之上,側臉枕著自己冰涼的手臂,就那樣毫無遮蔽地躺在穿堂而過的風口裡。
窗外,春光鼎沸,蜂蝶爭喧,繁花織錦,勃勃生機幾乎要燃燒起來;而殿內,卻似被無形的冰封凍,一片死寂沉沉,彷彿兩個涇渭分明的天地,中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來,閉著眼,淚水卻再也無法囚禁,如斷了線的珠玉,悄無聲息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洇濕了袖口上精細的桃花刺繡,留下深色的、苦澀的印記。
“……公主……”
一聲極輕的囈語,帶著無儘的蒼涼與自厭。
這微弱的呼喚,瞬間便被穿堂風裹挾、撕碎,消散在空曠的殿宇深處,不留一絲痕跡。
籠中之鳥,金絲樊籬。
縱有公主名號加身,於這雍國王都,也不過是件可有可無的擺設,一個無人在意的符號罷了。
這九州廣袤,曾幾何時,王朝威儀,分封諸侯,列國星羅棋佈,共尊天子,然而,時光無情,大浪淘沙,多少昔日煊赫的小邦,早已湮滅於強鄰的鐵蹄之下。
曾經高高在上的王權,如今亦成空懸名器,無人供奉,無人朝覲,諸侯易主,再無需上告洛邑,天子之尊,徒剩一具被塵埃與遺忘覆蓋的軀殼,在曆史的角落苟延殘喘。
八年前,十歲的長魚淳自莒國啟程,一路水陸輾轉,顛簸勞頓。先乘軺車,後換舟楫,最後,借道已屬雍土的巴國舊地鶯花渡口,一路北上,終是踏入雍國王都。
莒國,彈丸之地,偏安一隅。北依燕國,南鄰強楚,西接魏土,魏之西陲,便是這如日中天的雍國。
論及淵源,莒國開國之君,亦是王朝血脈,封為侯爵。然世殊時異,大國鯨吞之勢,迅疾如雷霆。
燕國尚可自守,南方的楚國卻對莒國境內那十餘座鐵礦垂涎欲滴,燕豈容楚得此利器?故每逢楚國欲東侵莒土,燕國必出兵相援。
正是這微妙的平衡,才讓莒國在列強的夾縫中,得以喘息至今。
至於雍國,昔日被視為蠻荒煙瘴之地,其王族雖自詡虞帝苗裔,然年代渺遠,初封不過伯爵,守著西陲那片風沙蔽日、苦寒貧瘠的邊土,早年朝覲,雍君常受儘諸侯冷眼與奚落,視同化外。
誰曾想,世事翻覆,滄海桑田,昔日飽受譏嘲的雍國,竟勵精圖治,如蟄龍騰淵,鯨吞蠶食,巴、蜀、苴等周遭小國相繼覆滅,版圖日擴,終成今日睥睨群雄的西方巨擘。
莒國困於楚魏之間,如履薄冰,為求存續,無奈之下,隻得將年僅十歲的嫡公主長魚淳,遠送雍國為質。列國互質,本是舊例,然質子多為王孫公子,以公主之身入質他國,實屬罕見。
長魚淳心中雪亮
母國冠以“為質”之名,其意昭然若揭,名為質,實為謀一樁聯姻。可莒國太弱了,她這無根浮萍,又怎能奢望攀附雍國儲君,入主東宮?
天光依舊晴好,湛藍如洗,無一絲雲翳。
長魚淳伏在冰冷的案上,淚水無聲無息,卻連綿不絕,浸濕了衣袖。
雍國朝野,豈會看不穿莒國這曖昧的心思,僅遣公主入“質”,形同聯姻。
然而莒國那邊態度模棱,既未正式請婚,亦未賦予她任何足以支撐其地位的承諾,徒留她在這雍都,身份尷尬,處境微妙。
每一次王廷盛宴,於她皆是烈火烹油。雍國的貴女們,聚在一處,目光如針,竊竊私語,那毫不掩飾的輕蔑與譏誚,刀鋒般刮過她的肌膚;而那些王孫公子投來的視線,則充滿了玩味與審視,彷彿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奇異玩物。
這般如鮮花烹油的煎熬日子,將她折磨得心靈疲倦。
院中桃花開得沒心沒肺,絢爛奪目。
長魚淳透過朦朧淚眼望去,心底唯餘一片冰冷的絕望與無力。
前路茫茫,何處是歸途?母國的算計,能否在這虎狼之邦覓得一線生機?這深宮似海,孤寂蝕骨,她還要掙紮多久?
春陽煦暖,花香浮動,她卻如墜冰窟,寒意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刺骨錐心,苦澀的滋味在喉間彌漫,對故國的思念如藤蔓般瘋長,纏繞得她幾欲窒息。
一陣微風拂過,幾片桃花瓣被送入殿內,輕柔地貼在她濡濕的臉頰上,一縷散落的青絲亦被風撩起,覆上她的眼簾,彷彿隔斷了那無邊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