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08
暮色四合,窗外陰雲如墨,沉沉壓向宮簷,預示著一場山雨欲來。
殿內,玄色紗幔無風自動,影影綽綽,更添幾分壓抑。長魚淳蜷縮在錦衾深處,十指緊緊攥著薄衾邊緣,指節泛白,她雙目緊閉,纖長的睫毛卻不住顫抖,額間冷汗涔涔,浸濕了鬢角幾縷烏發,本就淺淡的唇色此刻更是褪儘了血色,蒼白如新雪。
又是這個夢……
白日裡見了呂華,那些刻意塵封的記憶便如跗骨之蛆,趁著她心神不寧時,再次化作猙獰的噩夢洶湧而至。
十歲那年的光景,如同破碎的琉璃盞,紮得她生疼。前一刻,她彷彿還置身莒國王宮,縱然規矩森嚴如密網,她尚能在此感受到自由,然而轉眼間,楚國陳兵邊境的狼煙便燻黑了莒國的天空,強楚已露鯨吞之相,竟聯合齊、趙、燕等五國,連橫合縱,以楚為尊,虎視眈眈,欲將莒國瓜分殆儘。
為求一線生機,莒國送公主長魚淳雍國為質,後來,雍國為奪回商裡五百地,揮師伐楚。
彼時楚王昏聵,親佞遠賢,耗儘先王基業,竟無良將可用,雍軍勢如破竹,如願以償,楚國元氣大傷之際,雍國那位舌燦蓮花的相國趁機出手,三寸不爛之舌攪動風雲,頃刻間便瓦解了那看似堅固的連橫之盟。
夢中光影流轉,倏忽定格在她初入雍國參加的第一個宮宴。
那正是雍國“為莒伐楚”大勝之後,人人皆知雍國意在商裡,卻偏要披上“仁義”的外衣,名利雙收。
殿內,一片玄色的衣海,那是雍國尚黑的尊貴象征,其間點綴的些許雜色,也努力融於這片莊嚴肅穆,唯有她,莒國尚白,長魚淳一襲素白宮裝,煢煢孑立,如同誤入墨池的一片孤羽,刺眼又格格不入。
那時的她還太小,尚不懂得掩飾驚惶,她清晰地看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輕蔑,甚至一絲獵奇般的玩味。
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卻如同被施了法術,清晰無比地鑽進她的耳朵,字字如針:
“嘖,小國來的,便是宗親又如何?這般不知禮數,穿得一身縞素,晦氣!”
“天子權柄式微,這等邊陲小國還守著幾百年前的舊製,冥頑不靈,徒惹人笑罷了……”
潮水般的惡意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淹沒。
為何?她初來乍到,謹小慎微,未曾傷害過任何一人!為何這些人能以如此刻薄之語,肆意譏諷一個素昧平生的孤女?
玄色如濃霧般包裹著那一點脆弱的純白,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咽喉,雍宮不許她帶貼身侍從,十歲的她,孤零零站在這片全然陌生的惡意裡,第一次嘗到了世間最無端、最冰冷的寒意。
她連逃離的勇氣都沒有,一舉一動都可能被無限放大、曲解,成為雍國伐莒的藉口,她隻能死死咬著下唇,承受著那些或隱晦或露骨的嘲弄,貴族們自持身份,不會動手,可那些淬了毒的目光和言語,比刀劍更傷人。
“呼——”
一陣裹挾著濕氣的狂風猛地灌入殿內,捲起玄色紗幔,冰涼的布料拂過她的臉頰,帶來難耐的癢意。
長魚淳倏地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汗是淚,風刮在臉上,刺骨的涼意讓她打了個寒噤。
她低頭,看著身上同樣玄色的寢衣——這象征著雍國尊貴的顏色,此刻卻像沉重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
窗外風聲淒厲,如同鬼哭狼嚎,將她心底積壓已久的煩悶、孤寂、怨恨瞬間點燃,她想離開這裡,離開披香殿,離開囚籠般的雍王宮,離開雍國。
什麼莒國公主,什麼雍國太子,她統統不想管了!
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亂竄,身體因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
心底有個聲音瘋狂叫囂:出去!去外麵!唯有那片小小的庭院,風雨雷電,纔是她此刻唯一能掌控的東西
她猛地掀開紗幔,赤著雙足便衝向殿門,沒有絲毫猶豫,“哐當”一聲推開沉重的門扉,一頭紮進狂風大作的庭院。
本該是滿月清輝的夜晚,卻被翻湧的烏雲吞噬殆儘,院中樹木在狂風中痛苦地扭曲、俯首,枝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彷彿下一刻就要折斷,池中錦鯉焦躁不安,在水麵攪動出無數倉惶的漣漪。
狂風瞬間撕扯著她的寢衣,玄色薄綢被捲起、鼓蕩,如同在沉沉夜色中驟然綻開的一朵絕望而妖異的花。
寒意刺骨,彷彿要鑽進她的骨髓,可這極致的冰冷非但沒讓她退縮,反而激出一種近乎自毀的、扭曲的快意!
一滴冰冷的雨水砸在她滾燙的額角。
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毫無征兆地,瓢潑大雨傾天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她單薄的寢衣上,竟帶著微微的疼。
轉瞬間,她便渾身濕透。
烏黑的長發黏貼在蒼白的臉頰脖頸,她用力一把拂開,仰起臉,任由冰冷的雨水狠狠衝刷,幾道慘白的電光撕裂夜幕,瞬間照亮了她——那張臉白得如同上好玉璧,唇上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中燃燒著近乎癲狂的光芒,她竟在雨中放聲大笑起來。
院中那些精心養護的繁花,在突如其來的急雨蹂躪下,花瓣零落成泥,混著渾濁的泥水,彙成一道道小徑流,狼狽地湧入池塘。
刺骨的寒冷包裹著身體,心口卻像是燃著一團滾燙的岩漿。
她在心中默唸:淳於雁,抱歉,糟蹋了你的藥;小夏,抱歉,辜負了你的照料……
雨水衝刷著,她腳步踉蹌,她跌跌撞撞走向那株在風雨中飄搖的桃樹。
或許是真的耗儘了所有力氣,又或許是那扭曲的解脫感終於鬆懈了緊繃的弦,她身子一軟,頹然倒在濕冷的樹下泥濘中。
零落的桃花瓣,沾著雨水,輕輕覆在她冰冷的身軀上。
她無意識地抬起手,徒勞地向虛空抓了抓,卻什麼也握不住,眼皮沉重如山,身體冷得麻木,唯有心口那點滾燙支撐著她唇邊那抹奇異而脆弱的笑容。
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她彷彿又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境碎片。
美夢如朝露轉瞬即逝,噩夢如毒藤纏繞不休,她驅不散那蝕骨的陰寒,也留不住那片刻的暖意。
一滴清淚混著雨水,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可憐得令人心碎。
意識在無邊的混沌中浮沉,耳邊似乎傳來模糊的人聲,時遠時近:
“……醒了立刻回稟孤。”
“是。”
有人靠近,帶著熟悉的氣息,一隻溫熱乾燥的手掌,帶著小心翼翼的力道,輕輕撫上她冰涼的臉頰。
那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轉向另一人:“睡了一天一夜了,當真無礙?”
另一個聲音恭敬回稟:“公主本就餘恙未清,驟然淋了整夜的冷雨,寒氣深入肺腑,加之憂思鬱結於心,沉睡久些亦是常理。”
那撫在她臉上的手微微一頓,指腹帶著薄繭,動作卻極儘輕柔,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落在她耳畔。
那聲音壓得更低,彷彿自言自語,又似含著難以言喻的痛惜:“你為何總是不肯善待自己分毫?”
長魚淳隻覺得累極了,眼皮似有千斤重,連掀開一絲縫隙都做不到,斷斷續續的對話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傳來,她彷彿神魂離體,又似瀕死之人對這塵世最後一點模糊的眷戀。
不知又沉淪了多久,當一場短暫虛幻的美夢終於消散,長魚淳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顫,費力地掀開了一條縫。
入眼依舊是那片熟悉的、象征著雍國王權的玄色帳頂,她微微側頭,確認自己仍在披香殿的寢宮之中。
喉嚨裡乾渴得像是久旱皸裂的焦土,每一次吞嚥都牽扯起一陣刀割般的刺痛,彷彿嚥下的不是津液,而是鋒利的刀子。
她想撐起身子,手臂卻軟綿綿地使不上半分力氣,剛抬起些許便頹然落下,渾身如同被抽去了筋骨,連動一動指尖都覺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