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22
四月的尾聲,暖風燻人,空氣裡浮動著初夏特有的慵懶,白雲在澄澈的天幕上聚散舒捲,如同不係之舟。
披香殿內,長魚淳教導小夏讀書已初見成效,那丫頭如今說話,也能蹦出幾個像樣的成語,偶爾竟能吟誦一句《詩經》裡麵的詩句,雖顯生澀,卻也令人莞爾。
庭院裡,蟲鳴漸稠,一聲聲織就著夏日的序曲。
長魚淳斜倚在鞦韆上,閉目養神,任思緒在暖陽中漂浮,忽然,一片溫柔的陰影籠罩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縷清幽淡雅的薔薇花香,絲絲縷縷,沁入心脾。
不是趙瑾安。
他身上慣常是冷冽的木香,而非這般鮮活的花息,這香氣有些熟悉。
長魚淳緩緩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趙妴。
她今日竟穿了一身水粉薔薇色的長袍,裙裾迤邐,隨著她的靜立,宛如一朵初綻的巨大薔薇凝固在時光裡。烏發如瀑,鬢邊僅飾以兩朵絹做的薔薇,那花瓣薄如蟬翼,色澤嬌嫩,絹花似也浸透了薔薇香露,嫋嫋芬芳縈繞,宛若永不凋零的花朵。
長魚淳記憶中寥寥幾次相見,趙妴皆是素淨出塵,何曾有過這般穠麗嬌豔的妝扮?
她本就生得仙姿玉貌,膚光勝雪,此刻被這粉白薔薇簇擁著,眉眼間那股不染塵埃的靈性與神性光輝愈發奪目,真真似一位自九天謫落掌管百花的司花神女,令人不敢逼視。
“妴公主安好。”長魚淳聲音放得很輕,唯恐驚擾了這幅畫麵。
她下意識想調整坐姿起身相讓,趙妴卻已伸出手,輕輕按在她肩頭。
“不必。”話音未落,人已挨著她坐下,溫軟的身軀順勢倚靠過來,帶著滿身的薔薇清芬。
“這鞦韆,容得下你我。”
馥鬱的香氣瞬間將長魚淳溫柔包裹,彷彿置身於無邊無際的薔薇花海,連呼吸都染上了粉色的甜夢。
趙妴將頭靠在她肩上,視線被遮擋,聲音卻清晰傳來,帶著洞悉人心的空靈:“你歡喜這香氣?我回頭送些予你。”
長魚淳微怔,隨即坦然:“確是十分喜愛,多謝公主美意。”她並不驚訝趙妴能感知自己的喜好。
忽然,趙妴抬手,自鬢邊摘下一朵絹花,輕輕放在長魚淳掌心。
“這個,”她頓了頓,目光彷彿穿透了絹花,投向更渺遠的所在,“你可也歡喜?”
長魚淳指尖觸碰到那柔軟微涼的絲絹,異香撲鼻,連指尖都沾染了花香。
她有些不解其意,仍如實道:“喜歡。公主……也要將此贈我麼?”
“嗯。”趙妴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彷彿談論的不是心愛之物,而是拂過指尖的清風,“你不要?”
長魚淳莞爾:“公主割愛,豈敢推辭?多謝。”
說來也怪,與趙瑾安相處,心湖總如投入巨石,波瀾難平,沉鬱頓生,而與同樣言語莫測的趙妴共處一隅,倚靠著,聞著花香,鞦韆輕搖,心底卻奇異地安寧愉悅,彷彿被某種純粹的自然之力撫慰著。
鞦韆的晃動變得極其輕微。
趙妴靠著她,如同一株依偎的藤蔓。
良久,她纔再次開口,聲音如同林間清泉流淌:“我素來不入披香殿,今日忽至,你竟不覺訝異?”
長魚淳心中確有波瀾,隻是未曾顯露。小夏未通傳,想是趙妴也如她兄長般,慣於神出鬼沒。
“那公主,”她輕聲反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又為何忽臨此地?”
趙妴聞言,緩緩坐直了身子,她轉過來,那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眸直視著長魚淳,清澈得倒映出對方微微訝異的麵容,語氣是理所當然的直白:“因為想見你。”
這份直白,迥異於趙瑾安的曲徑通幽。
長魚淳心頭微跳:“為何想見?”
“因為我喜歡你啊。”趙妴的回答依舊簡單至極,眼神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如同喜歡一朵雲、一泓泉。
長魚淳呼吸一滯,瞬間手足無措,思緒被那無處不在的薔薇香攪得有些紛亂,半晌才訥訥道:“……多謝公主垂愛。”
她暗自苦笑,與趙妴對話,竟比應對趙瑾安更耗費心神,隻因這份純粹太具衝擊力。
趙妴站起身,裙裾如雲霞拂過地麵。她凝視著長魚淳,目光彷彿能穿透皮相,觸及靈魂本源:“我之喜歡你,如同喜歡山間明月,林中清泉。你周身縈繞著濃鬱的天地靈氣,與你相處,心神澄澈,如沐道風。故而我說喜歡你,是喜歡與你共處時,那份貼近道的安然。”
果然,依舊是那玄妙的仙緣。
“不如隨我同去,求仙問道,尋訪那蓬萊三島?”
趙妴再次發出邀約,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長魚淳迎著她的目光,緩緩搖頭,聲音溫和卻堅定:“我與公主,道心不同。公主可乘物以遊心,而我……塵濁未淨,心係故國。此身尚在樊籠,此心仍係人間煙火,如何能如公主所言,超脫形骸,融入自然之大道?”
她的話語裡,帶著對自身侷限的清醒認知,以及對塵世責任的無法割捨。
“你很在意莒國?”
趙妴問道,目光澄澈,並無評判。
“公主,”
長魚淳平靜反問,眼神卻似能看透對方,“你心中,可曾放下雍國?”
她分明感知到,這位看似超脫的公主,心底亦有一根無形的線,係著身後的宮闕。
趙妴沉默了片刻,風拂起她水粉的裙裾,層層疊疊,變幻著萬千薔薇的姿態。
她的聲音空靈依舊,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漣漪:“牽掛是心念所係,然心念亦可為舟楫。心中有國,與乘舟問道,並行不悖。道法自然,何曾強求斷情絕欲?”
長魚淳再次搖頭,眉宇間浮現一絲屬於凡俗的執著與無奈:“非也。公主,此念差矣。正因心中有重,方知此身尚沉,牽掛如絲,纏縛心魂,令我輩流連此間天地,眷戀難舍。此心既有所係,便如身負行囊,如何能身輕如羽,踏出那登仙一步?求仙問道,首要便是放下執著,心無掛礙。而我……還放不下。”
她的話語,道出了修道者與凡俗者最根本的鴻溝——那份對紅塵的執念、執著。
趙妴靜默了許久,彷彿在咀嚼長魚淳話語中的沉重。
風在她身畔盤旋,捲起落英與裙角,如同無聲的道論。
最終,她輕輕歎息一聲,那歎息似有若無,如同花葉離枝,她重新坐下,纖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鞦韆的繩索,聲音輕細如耳語:“若你能在我身邊,該多好。”
“嗯?”
長魚淳隻捕捉到模糊的音節,彷彿一聲歎息消散在風裡,“公主說什麼?”
趙妴側過頭,目光重新聚焦在長魚淳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突兀地轉換了話題:“忘了問你,你覺得我今日這身妝扮如何?”
那眼神,竟似有幾分凡塵少女等待評價的意味。
長魚淳被這跳躍的問話弄得微微一怔,隨即綻開一個真誠的笑容:“極好。如薔薇化形,不似凡塵中人,卻又格外動人。”
她用了動人二字,承認了這份人間顏色之美。
趙妴的視線落在長魚淳眼底細微的血絲上,靜默一瞬,忽然問道:“你想離開這座王宮嗎?
長魚淳的心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問狠狠攥緊,她想!她日思夜想!
無需言語,趙妴已從她瞬間繃緊的呼吸和眼底驟然亮起又強行壓下的光芒中讀懂了答案。
“我無法讓你永遠離開此地,”
趙妴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但……”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高牆之外,“過幾日,母後命我出宮,至四方館見一個人。孤身前往,心有惴惴,想邀你同行,為我壯膽。”
她的神情淡漠依舊,眼神澄澈如水,哪裡看得到半分惴惴?況且,王後愛女心切,縱使趙妴想孤身前往,暗處也必有重重護衛。
這理由,拙劣得近乎可愛。
然而,出宮二字,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燭火,哪怕隻有幾個時辰,哪怕隻是鏡花水月,長魚淳也願意伸手去撈。
“我自是萬分願意,隻是……”
巨大的渴望之後是現實的顧慮,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猶豫,“我的身份……太子那邊……”
趙瑾安親手將她鎖入這金籠,豈會輕易讓她展翅?
趙妴看著她眼中的掙紮與希冀,語氣篤定,彷彿在陳述一個既定的自然法則:“我王兄處,自有我去分說。三日後,”
她站起身,裙擺漾開最後一波薔薇的漣漪,“你妝扮得好看些,如春宴那日般最好。前一夜,你來鏡華台尋我,翌日清晨隨我出宮。”
長魚淳仰頭望著她,陽光為趙妴周身鍍上一層朦朧的金邊,宛如神諭降臨。
胸腔裡那顆心,從未如此刻般劇烈地跳動,撞擊著肋骨,也撞擊著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囚籠。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激動與不確定,鄭重地、緩緩地點下了頭。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