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35
“那也是……未來的事了。”呂華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小臣愚鈍,更願安住當下,惜取眼前。”
長魚淳微微抬首,目光落在他沉靜的側臉上,唇邊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你果然變了許多。若是以往,聽我說出這等話,隻怕立時就要斥責我忘了莒國公主的身份,所思所想皆是亡國之兆。”
呂華沉默了片刻,臉上掠過一絲被戳破的羞赧與自嘲,從前那個一心隻念著“忠君報國”、言辭激烈的自己,確如她所言,無法辯駁。
“小臣……親眼目睹了雍國的強盛氣象,”他低聲道,語氣裡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清醒,“再回想莒國……不過是井底觀天,自欺欺人罷了。”
這認知本身,便是一種尖銳的諷刺。
長魚淳唇角的笑意染上苦澀,如同黃連的餘味:“你我心知肚明,卻又無力迴天。偏偏……我身上還擔著這莒國公主的名號,為質於此……”
她輕輕搖頭,未儘之言化作一聲歎息,消散在風裡。
呂華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頂。今日她未戴繁複發冠,隻以一根青色發帶鬆鬆束起如瀑青絲,微風過處,幾縷不聽話的發絲便拂過她水紅的衣襟,糾纏不去。
他心中一動,一個盤桓已久的問題終是脫口而出:“公主……若真有那麼一天,莒國那邊送來了允您歸國的國書,您……將如何自處?”
又是這個問題……
長魚淳的心尖像是被無形的細針猝然刺了一下,細密的痛楚蔓延開來,餘韻久久不散。
她仰起臉,目光投向那片亙古澄澈的藍天白雲,木繡球樹濃密的綠蔭溫柔地籠罩著她,指尖依舊無意識地撚動著那朵雪白的殘花,彷彿那是連線此刻與過往的唯一憑證。
“若真有那一天……”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虛幻的憧憬,像是怕驚擾了易碎的夢境,“自然是循著來時的路歸去。如此,便又要經過鶯花渡了。”
唇邊不自覺地漾開一抹淺淡卻真實的微笑,彷彿已看見水波瀲灩、花樹如雲的美景,“我心中……倒是頗懷念那處景緻。若能重遊故地,想必……也是極好的。”
“鶯花渡……”
呂華低聲重複著這個名字,似在咀嚼其中的意味。
“雍王壽誕在即,”
長魚淳收回飄遠的目光,轉而看向呂華,眼中帶著一絲寬慰,“莒國今年必會遣使送禮。或許你父兄心中惦念,也會托人給你捎來些故土之物?”
呂華沉默了,那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塊,壓在他心頭。他想起臨行前家族的“囑托”,被推選出來,便是做好了犧牲在雍國的準備,他不過是一枚棄子罷了,那時的他,竟還天真地以為這是無上的榮光與信任。
呂家……又怎會記得他?更遑論千裡迢迢送什麼念想。
長魚淳看著他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心中瞭然,她垂下眼簾,一絲同病相憐的酸澀悄然彌漫。
原來他們二人,皆是這繁華王都裡,身不由己的孤鴻。
夏風帶著水澤的溫潤氣息拂過麵頰,長魚淳繼續把玩著指尖那朵註定凋零的木繡球花,望著天邊聚散的流雲。
心湖時而濁浪翻湧,塞滿了家國之痛、身世之哀;時而又似被抽空,隻剩一片茫然的空白,不知該思該想。
風中水汽氤氳,撲在臉上,帶來一絲微涼的濕潤。
三日後,雍王壽誕,宮中大宴。
整個月來,宮廷上下皆為此忙碌不休,趙瑾安雖與父王關係疏淡,卻也嚴令將壽宴辦得隆重體麵。
按常理,長魚淳身為質子,若居宮外驛館,隻需備上一份壽禮送入宮中即可,自有莒國使節代表邦交獻禮。可偏偏她身處深宮,抬頭不見低頭見,更有隨時在蘭池宮偶遇雍王之虞,是以,如同往年一般,她仍需赴宴,隻是慣例敬酒之後,略坐片刻便悄然離席。
莒國產礦,亦產美玉,當年離國,她父王備下了一箱未經雕琢的璞玉,外加兩匣精工細作的玉器。
今年的壽禮,她早已備妥,從那箱璞玉中,她挑出了一塊罕見的墨玉,其色如濃墨,然迎光而視,內裡卻透出深邃的碧綠。
她托淳於雁尋了技藝高超的玉匠,將此玉雕琢成了一尊展翅欲飛的玄鳥,墨玉深沉,玄鳥雍容,倒也相得益彰。
壽宴依舊設在蘭池宮,雍王醉心仙道,蘭池宮又刻意營造了蓬萊仙境的景緻,他自然樂於在此接受朝賀,彷彿能沾染幾分飄渺仙氣。
長魚淳在小夏的陪伴下,踏上了通往蘭池宮的廊橋。
行至橋心,卻見一道玄色的身影靜靜佇立橋欄旁。
是趙妴。
她今日身著玄色華服,繁複莊重,發髻高綰,正中一支黃金玄鳥步搖熠熠生輝,兩側金笄雕花精緻,腰間一枚白玉禁步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晃,流光溢彩,儘顯大國公主的雍容氣度。
那昳麗的容貌,此刻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仙氣,被華服金飾襯出逼人的貴氣與威儀,周遭的空氣都彷彿因她而凝滯。
她顯然是在等人。
一見長魚淳,她便款步迎了上來。
長魚淳依禮福身:“妴公主安。”
“淳公主同安。”趙妴回禮,儀態端方。
看這架勢,是要與她同入殿中了。兩人並肩而行,步履輕緩。
“我知曉了一事。”趙妴的聲音在喧囂漸起的宮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何事?”長魚淳側目。
趙妴忽然停下腳步,同時輕輕拉住了長魚淳的手腕,長魚淳也隨之駐足。
隻見趙妴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此刻那雙清眸卻似蘊藏著萬千情緒,她凝視著長魚淳,一字一句道:“姑母已然入宮。我知曉,她此行,除為父王賀壽,更是要接你去舊都離宮小住。”
長魚淳麵色平淡,甚至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這些……是太子殿下告知公主的吧?”
她隻道是趙瑾安與妹妹閒談時提及,並不知趙妴纔是幕後推手。
趙妴握住長魚淳手腕的力道,在那一瞬間無意識地加重了,長魚淳微蹙眉頭,她才恍然鬆開。
“或許你心中對王兄,是恨意多於情念,”趙妴的聲音依舊清泠,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坦誠,“但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鑒,至誠至真。我並非來做他的說客。”
長魚淳困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此番剖白意欲何為,趙妴行事向來如天外流雲,莫測難尋。
“我也不想困守這宮闕了,”趙妴直視著她的眼睛,語出驚人,“我想隨你,隨姑母,一同去舊都離宮。”
長魚淳眨了眨眼,有些愕然:“此事我做不得主,公主怕是尋錯了人。”
她並非推諉,她能離宮,一賴趙夫人相邀,二需趙瑾安默許,三更要雍王點頭。
而趙妴身份更為特殊,雍王或許能允,王後那一關卻如天塹,單是鏡華台那幾位精心挑選的侍女,便足見王後對女兒的掌控之深。
“母後那裡,我自有應對之法。”趙妴語氣篤定,那份成竹在胸的自信,反倒勾起了長魚淳幾分好奇,她究竟有何妙策能說服她那位強勢的母親?
長魚淳略一沉吟,若真能得趙妴同行……那離宮山野的日子,想必會增添許多意想不到的趣味。
雖然這位公主時而語出驚人,行事也常離經叛道,但那份超然與真誠,卻也彆具魅力。
一念及此,長魚淳的眼底終於漾開一抹真心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麵裂開一道春痕:“如此……我也很期待能與妴公主同住離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