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39
長魚淳唇邊漾開一抹清淺溫順的笑痕:“都聽夫人的安排。”
趙媭見她這般乖巧,眼中慈愛之色愈濃,又細細叮囑了幾句,方纔起身離去,返回章華台,趙妴亦從後門悄無聲息地繞回自己的鏡華台。
披香殿內重歸寧靜,隻餘下夏日午後的慵懶光影與若有似無的花香。
天色尚早,夕陽的餘溫還未散儘,長魚淳與小夏並肩坐在院中的鞦韆上,輕輕搖晃。
長魚淳將頭靠在小夏肩頭,鞦韆小幅度的擺動帶著一種搖籃般的安撫,她竟在這熟悉的安穩氣息中,生出幾分朦朧的睡意。
小夏微微低頭,便能看見長魚恬靜的側臉,溫熱的呼吸均勻地噴灑在她的頸側,帶來細微的癢意。
她不忍驚醒懷中的人,心想,或許此刻的公主,正沉入一個久違的美夢。夢裡,該是莒國宮廷的春日,沒有雍宮的謹小慎微與明槍暗箭,她還是那個可以肆意歡笑、不必看人眼色的公主,不會被嗤笑,不會被算計。
微風拂麵,帶著涼幽幽的花香。
小夏不禁出神地想,在莒國的王宮裡,公主是什麼模樣?她的宮殿院中,是否也有一座鞦韆?是否也種滿了四季的花卉?她是否也曾在這樣的夏日午後,倚著鞦韆,聞著花香,沉入無憂的淺眠?那時的夢,又會是什麼顏色?是憧憬著未來某位風華無雙的如意郎君,還是僅僅享受著那份無需理由的快樂?
長魚淳眼睫微顫,緩緩睜開眼,她仍靠在小夏身上,怔忡了片刻,才抬起頭,天邊的雲霞依舊是睡前的模樣,她腦中還有些昏沉。
“公主醒了?”小夏柔聲問道,“可要用些點心?宴席上您都沒怎麼動筷。”
經她一提,長魚淳才覺出胃裡空空,筵席之上,心思浮動,確實未曾吃下什麼。
“讓呂華簡單煮碗麵來就好。”長魚淳眨了眨眼,剛睡醒時眼睛總有些乾澀不適。
“是。”小夏應聲,小心地扶穩鞦韆,起身去尋呂華。
她走後,身邊空了一塊。
長魚淳獨自起身,信步走到池邊,池中荷花已開了好幾朵,亭亭玉立,白的清雅,粉的嬌嫩,在碧葉掩映下格外可愛。
長魚淳歪著頭,看得入神,目光從高處的花朵緩緩下移,掠過挺直的莖乾,最終落在低處貼近水麵的荷葉上。
忽然,幾簇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撞入她的視野,長魚淳蹲下身,湊近了仔細瞧,那小花模樣有些眼熟,她一定在哪裡見過。
倏地,她想起來了——這是慈姑花。
她之前心緒煩亂時,曾將幾顆慈姑隨意扔進池中,沒想到它們竟真的在此處紮根、抽葉,如今還開出了這般素淨的小花。
想來真是諷刺。小夏精心照料的慈姑接連枯萎,她當初負氣一擲,它們反倒在這池中倔強地活了下來,兀自開謝。
倒真應了那句:無心插柳柳成蔭。
世間因緣際會,果真難以預料,玄妙不可言。
“在看什麼?”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打破了周圍的靜謐。
長魚淳微微仰頭,趙瑾安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邊。
她方纔全神貫注於那幾朵慈姑花,未曾留意周圍的動靜,加之趙瑾安步履極輕,又離池邊有些距離,水麵並未倒映出他的身影。
“是太子啊。”長魚淳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
她早已習慣了這般模式:即便前一刻剛鬨過不快,下一刻也得收拾好情緒,做出恭順模樣。
她的目光很快又落回那幾朵柔弱卻堅韌的小花上,趙瑾安看著她那般專注的神情,再回味她方纔語氣裡的疏淡,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煩躁,連帶著看那幾簇白花也格外礙眼。
“不過是些雜草野花,”他語氣淡漠地上前一步,水麵終於清晰地映出他挺拔卻帶著一絲冷硬的身影,“明日讓囿人來,將這池子好生清理一番。”
長魚淳從水中倒影看見他的麵容,隻覺得這話裡透著一股莫名的酸氣,她實在不懂,這人又在發什麼瘋,連幾朵野花的醋都要吃?
她站起身,麵向趙瑾安,微微福了一禮:“多謝太子好意。隻是我覺得,池中景緻貴在自然天成,相輔相成,即便是這不起眼的野花,亦有其生趣所在。”
趙瑾安偏過頭,目光沉沉地鎖住她:“淳兒,你這是在求我,不要除掉這些花?”
長魚淳暗暗吸了一口氣,將情緒壓下,聲音放得愈發輕柔溫順:“……是。我隻是覺得,既然它們能破水而出,生根開花,便是順應了此處的天命因果。既然於此地有緣,又何必強行乾預,逆天而行呢?”
她悄然將一絲道家“順應自然”的意味融入話語中。
趙瑾安聞言,沉默了片刻,隻是看著她,那目光深沉,看得長魚淳幾乎要維持不住麵上的平靜。
良久,他才移開視線,目光在那亭亭玉立的荷花與渺小的慈姑花之間流轉了一圈,終是淡淡道:“你既喜歡,那便留著吧。”
長魚淳再次福身,姿態恭謹:“多謝太子成全。”
她低垂著眼睫,掩去所有情緒,趙瑾安看著她這副乖順模樣,明明如願了,心中卻愈發不是滋味。
他總希望她能聽話些,可真見她這般謹小慎微、疏離客套,又覺得像是親手摺斷了鳥兒最鮮亮的那根羽毛。他心底竟生出一絲隱秘的渴望,渴望她能鮮活些,會生氣,會與他爭執,像一個真正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而非一個完美卻冰冷的影子。
看著這樣的長魚淳,一個念頭悄然浮上他心頭:他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人心總是貪得無厭,魚兒咬鉤,越是掙紮,那倒刺便嵌得越深,人也一樣,一旦抓住,便再難放手。
趙瑾安近乎偏執地想:待她去了離宮……若他無法忍受沒有她的日子,屆時無論誰說甚麼,他定要將她重新帶回身邊,牢牢鎖住。
長魚淳自然不知他心中這番洶湧波濤,她已抬頭看了他好一會兒,見他隻是兀自出神。
“公主,麵煮好了……啊,太子!”小夏將麵端到院中石桌上,前來喚人,乍見到趙瑾安,嚇了一跳。
小夏的聲音將趙瑾安從思緒中拉回,他看向長魚淳:“你在席上未曾用膳?”
長魚淳輕咳一聲,彆開臉:“用了些,隻是又餓了,難道不可以嗎?”
她原本想刺他一句“是否雍國窮兵黷武,已窮困至此”,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嚥了回去,隻餘下一點小小的抱怨。
“我不是這個意思。”趙瑾安道,目光轉向那碗熱氣騰騰的麵,“說起來,這個廚子送來也有些時日了,我倒還未嘗過他的手藝。”
說著,他便要朝石桌走去。
“麵可還有多的?”
小夏一時有些無措,長魚淳卻已快步走過去坐下,拿起竹筷,抬頭看向趙瑾安,語氣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護食般的嬌憨:“我隻讓呂華煮了一人份的。太子若想用膳,何不傳太官署送來?”
見她這般情態,趙瑾安竟低低地笑出聲來,笑聲朗朗,帶著幾分愉悅,他從善如流地在對麵坐下,道:“不必了。”
他目光灼灼,直直望向長魚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畢竟,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