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51
幾人在後花園流連許久，直至暮色漸起。
因著庸姝心事重重，長魚淳與趙妴便執意留她在章莪宮多住幾日，並告知她趙夫人早已應允。
晚膳時分，趙夫人果然未曾歸來，二人雖憶起她臨行前的交代，心下稍安，卻仍不免牽掛，遂詢問宮中侍從。
宮人皆道，每年此時，夫人皆會離宮數日，短則一兩日，長則六七日方歸，至於夫人去向，他們亦不知情，隻知她向來隻攜三兩名貼身隨從，輕車簡從而去。
既如此，她們也隻好按下擔憂，靜候夫人歸來。
夜色漸深，庸姝顯是身心俱疲，早早便歇下了。
長魚淳獨坐妝台前，室內燭火搖曳，明暗不定，映得銅鏡中的容顏也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在看什麼？”趙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長魚淳回神，轉頭望去，隻見趙妴身著玄色寢衣，靜立燭台旁，身影被光影拉得修長。
她輕輕搖頭，語聲柔緩：“沒什麼。”
趙妴走至她身後，指尖撫上她披散的長發，一縷發絲不慎被勾纏，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你今日怎不回自己房中安歇？”長魚淳輕聲問。
“今日發生了這許多事，我獨自一人，怕是難以入眠。”趙妴鬆開她的發絲，目光投向鏡中模糊的影像，“你……不也睡不著麼？”
長魚淳默然，她腦海中縈繞的，確是息良人驟然香消玉殞之事。
“你在惋惜。”趙妴的語氣是陳述，而非疑問。
“我惋惜的是一條性命就此消逝，並非惋惜她那個人。”長魚淳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飄忽。
趙妴凝視著銅鏡中長魚淳的側影：“可她曾意圖害你。若當日她計謀得逞，隻怕雍國早已藉此大做文章，兵臨莒國城下。”
“我知道。”長魚淳幽幽一歎，“故而我才思忖，人的性命，究竟價值幾何？個體生命與家國命運相較，有時竟如此輕飄易碎。”
趙妴起身，走向床榻，聲音略提高了些，帶著幾分不以為然的灑脫：“我想不了那許多。活在當下，能多得一日自在，便是賺了一日。”
長魚淳已收拾停當，也走至床邊躺下。
她望著帳頂繁複的繡紋，忽而問道：“說起來……你可知趙夫人因何出宮？”
“此事我還真不知曉。”趙妴答得乾脆，“姑母自西戎歸來後，在王都並未久留，便請旨遷居舊都，你來雍國多年，當知她甚少返回王都。她似乎……也不願多提在西戎的往事，我無從得知其中緣由。”
“那……趙夫人與西戎王，可曾育有子嗣？”長魚淳帶著幾分好奇，輕聲探問。
“有的。”趙妴側過身來，麵向長魚淳。
黑暗中，她的眼神有些難以捉摸，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恰在此時，小夏熄滅了最後一盞燈，長魚淳並未看清她的神情，隻靜待她繼續。
“姑母與西戎君育有一女。那孩子……十一歲那年，西戎草原遭了大瘟疫，她……命途多舛，沒能熬過去……”
趙妴的聲音低沉下去，流露出對那個早夭小女孩的真切惋惜。
長魚淳沉默片刻，才輕聲問：“那……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草原名大約是叫烏什麼珠……記不真切了，他們草原的名字有些拗口。不過姑母為她起了個名字，叫淳驪。”趙妴說道。
“淳驪？”長魚淳心尖莫名一顫。
“嗯，”趙妴在黑暗中動了動身子，“這名字既包含了姑母對她的美好祝願，也融合了她父王名字裡的含義。”
她繼續道：“雖說姑母當初是帶著使命嫁去西戎，但西戎君那時年輕英武，姑母亦是風華正茂，兩人相處日久，竟真生出了情意，恩愛非常。對於淳驪這個女兒，更是視若珍寶，極儘寵愛。”
長魚淳靜靜聽著，能想象出那段遠離故國、卻在草原上尋得真情與慰藉的歲月。
趙妴的聲音帶著一絲世事無常的感慨：“可惜……天意總不遂人願，命運多舛莫過於此。”
長魚淳心下明瞭，趙夫人嫁入西戎，本就是為了助雍國圖謀草原，即便她與西戎王有了真情，雍國這邊也不會停止催促。
那場瘟疫之後，雍國借提供藥方、援助物資為條件，迫使元氣大傷的西戎稱臣。
西戎王最終應允，自己卻不久後也染疫身亡，廣袤的西戎草原自此並入雍國版圖，設為郡縣，派駐官員兵馬，既為屯守邊疆，亦為震懾舊部。
趙夫人喪夫喪女，孑然一身返回故國，她為雍國提供了關鍵情報，助其兵不血刃拿下西戎，被視為功臣。
可這功臣背後的血淚，又有幾人能知？
趙妴靠近了些，在黑暗中摸索著握住長魚淳的手，柔聲道：“彆想這些了，睡吧。”
“好。”
翌日清晨，幾人一同用了早膳，又去後園漫步。
將近晌午，趙夫人依舊未歸。
庸姝的氣色看起來已好了許多，她得知婚期推遲的訊息其實比長魚淳她們更早，獨自在家的日子裡已慢慢消化了這個事實。
昨日傾訴出來，也算是疏解了心中鬱結。
況且，說句不甚厚道的話，庸姝對息良人本就心存厭煩。
未與公子汲定親前，息良人就常在她麵前提及自己的姐姐，言語間總帶著幾分譏誚，大抵是嘲笑庸夫人福薄，眼看要到手的王後之位終究落空。
庸姝向來不喜她這般作態，與公子汲定親後，息良人更是明裡暗裡瞧不起她這個“亡國公主”出身，百般為難。
若非顧及公子汲的情麵……
水麵忽然漾開一圈圈漣漪，打斷了庸姝的思緒。
她抬眸，見是趙妴正拿了小石子，一顆顆投向水中。
“回神了？”長魚淳在一旁笑道。
庸姝走過去，從長魚淳手中也取了一顆石子，信手拋入池中。
新的漣漪蕩開，與之前的波紋碰撞、交融，最終消散於無形。
“方纔在想什麼？”長魚淳輕聲問。
“沒什麼。”庸姝又丟出一顆石子，望著那圈圈漣漪，“或許真如你所說，多了這一年光陰，反倒能讓我更從容地備嫁了。”
長魚淳笑了笑，未再多言。
這時，一個身著庸家服飾的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走來，至跟前微微福身：“姑娘，您吩咐留意的那封從莒國來的信，到了。”
她雙手奉上一隻細長的竹筒。長魚淳聽到“莒國”二字時，心口便是一緊。
庸姝看了長魚淳一眼，吩咐道：“拿過來吧。”
丫鬟遞上竹筒後便退下了。
“給。”庸姝將竹筒遞給長魚淳，解釋道，“之前見你一直掛心此事，便吩咐下人留意著驛館。瞧，這不就有了從莒城直接寄來舊都的信件。”
長魚淳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搭在冰涼的竹筒上：“這信……未曾經過王都那邊的人查驗吧？”
“應當沒有。看這路徑，應該是直接寄到舊都的，繞過王都的驛站。”庸姝肯定道。
長魚淳深吸一口氣，小心地開啟竹筒，取出了裡麵卷著的薄薄竹簡。
借著天光，她看清了上麵熟悉的字跡——這確是她父王的親筆信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