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不再 080
番外
“人生在世，漂泊沉浮，所求為何？”
空靈的聲音自雲霧深處傳來，似遠似近，不帶悲喜，唯有洞徹世情的淡然。
長魚淳靜坐於崖邊古樹下，海風拂過她勝雪的白衣，衣袂翩躚如羽。
她望著腳下翻湧的雲海，目光穿透千載光陰，輕聲應道：“活著，自由。然浮生若夢，二者終究難以兼得。”
話音落處，幾片晶瑩的花瓣自枝頭飄落，尚未觸地便化作點點流光，消散於氤氳靈氣之中。
她死之後，再度恢複清明意識時，已置身這片無垠仙境，四顧茫茫，唯見碧海接天，雲濤翻湧。
腳下島嶼宛如翡翠鑲嵌於琉璃鏡麵，奇花異草遍佈山野，每一片葉子都流轉著淡淡光華，空氣中彌漫著清冽靈氣，呼吸間彷彿能滌淨魂魄深處最後一絲塵埃。
此地，想必就是凡人世代追尋的蓬萊仙島了。
那株忘憂草的效果，確如傳言所述，服下之後，便墜入一場深沉無夢的長眠，意識如羽毛般輕盈，在永恒的寧靜中悄然辭世。
沒有痛苦，沒有掙紮，隻有解脫般的釋然。
然而死後境遇，卻與凡間典籍記載大相徑庭，她的魂魄並未滯留原地等候地府引渡，而是在感知到自己身死道消的刹那，便被一片柔和而強大的白光包裹。
那光芒溫暖如春水，滌蕩著她疲憊的靈魂，再次睜眼時，前塵往事如潮水般退去，唯餘一抹淡淡的惆悵縈繞心間。
島上一位仙者告知，她身具仙緣，本是這蓬萊仙島百花園中的一株靈植，此番入世，不過是應劫下凡，體會人間七情六慾、愛恨嗔癡。
如今塵緣了卻，自然魂歸本位。
“草木修仙，最重修心。”仙者輕歎，“你在凡間曆經劫難，嘗遍求不得、愛彆離之苦，如今可有所悟？”
長魚淳垂眸思索，指尖輕觸腕間一道若隱若現的銀色紋路，那是她作為靈植的本源印記。
如今的她，非生非死，亦真亦幻，以一種超脫輪回的姿態存續於此。
不必再受病痛折磨，不必再為情愛所困，卻也永遠失去了作為“人”的鮮活滋味。
大多時候，她會獨坐在這處臨海山崖邊，那株不知年歲的古樹亭亭如蓋，枝葉間流轉著日月精華。
時有仙者前來論道，問她入世一遭，可有所得。
“以長魚淳之名存活於世時，最渴求的便是掙脫樊籠，翱翔天地。”她的聲音平靜如深潭，“及至知曉命不久矣，心中便又多了一份對生的貪戀。可魚與熊掌終究不可兼得，尤其在那樣一個烽火連天的亂世……”
她想起趙妴她們曾殷切期盼她好好活下去，可那時她深知，能在亂世中存活已屬萬幸。
人心一旦貪求過多，便會滋生出不切實際的期許，期許若不得實現，便化作失望，失望堆積，終成鬱鬱寡歡，反噬己身。
“這便是少私寡慾的真意麼？”她輕聲自問。
仙者曾點撥她，若心有迷惘，可常坐於此。
因凡間所放的祈願水花燈，其精魂最終會漂流至此方淨土，在古樹下的靈潭中映照出來者的心願。
長魚淳憶起自己也曾放入流水的那盞燈，那是個飄著細雪的夜晚，她在燈上細細描摹了一枝銀蓮，卻終究沒有寫下隻言片語——有些心願，沉重得連流水都承載不起。
仙者卻告訴她，那一年最先抵達神樹之水域的水花燈，其實是趙妴所放。
燈上繪著兩個執手相看的女子，旁邊用工整的小篆寫著：“願身能似月亭亭，千裡隨卿行。”
隻是蓬萊仙境的規矩，凡塵心願，一年一消，她終究是無緣得見那盞燈最終的模樣。
此處似乎並無晝夜更替，長魚淳也感覺不到疲倦，她隻是時常闔上眼眸，靜靜感受周身濃鬱靈動、流轉不息的天地靈氣。
那些在凡間令她痛不欲生的往事，如今回想起來，竟如觀他人戲文般淡然。
人間種種，已如隔世煙雲。
她並不十分清楚後來發生了什麼，想來以趙瑾安之能，雍國應當已掃平**，一統天下了吧。
隻是這些，與她再無乾係。
正當她神遊天外之際，島上忽然響起了清越悠揚的鐘聲，連綿九響，這昭示著，又有外界之人，抵達了蓬萊。
長魚淳心念微動，起身朝山下趕去，衣袂在風中翻飛，如一朵在雲霧之巔悠然盛放的聖潔蓮華。
隻見海麵之上雲霧翻湧，積聚如堆雪。
霧中傳來清泠的水聲，一道窈窕的身影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那女子青絲如瀑，未綰未係，寬大的衣袂在風中飄拂，宛如展翅的蝶。
長魚淳凝神望去，鼻尖竟縈繞起一股若有若無、卻異常熟悉的芬芳。
山腳下此時唯有她一人。
島上的其他仙人對這般景象早已司空見慣，求仙問道者絡繹不絕，蓬萊隻會接納有緣之人，而在此地待得久了，便會漸漸洗去塵心，變得淡泊超然。
一葉扁舟破開濃霧，悠悠駛來。
長魚淳微微訝異如此細小的一葉孤舟，竟能安然行駛於這波濤詭譎的茫茫大海之上。
水霧漸漸散開，來者的真容終於清晰。
那女子麵容帶著幾分倦怠的蒼白，卻難掩其清麗絕俗，一頭烏黑潤澤的長發流水般披瀉而下，幾縷青絲垂落胸前。
她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飄逸裙裳，眉目精緻如畫，眼波流轉間，既有凡塵貴女的雍容，又添了幾分仙家的超然。
熟悉的薔薇花香隨風襲來。
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長魚淳望著她，良久，帶著滿臉的淚痕，綻開一個無比真實而溫暖的笑容。
海風吹拂著兩人的衣袂，一白一紫，在雲霧繚繞的仙島上交織出如夢似幻的畫卷。
遠處鐘聲餘韻未絕，似在為這場跨越生死界限的重逢奏響天籟。
“原來是故人歸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妴兒，好久不見。”
趙妴亦是嫣然一笑，那笑容如破開陰雲的月光，瞬間驅散了她眉宇間的清冷與倦怠。
她輕盈地躍下小舟，步履從容地走到長魚淳麵前，紫裳飄舉，宛若神女。
“與故人一彆，恍如隔世。”趙妴的眼眸中漾動著深邃的情感，似有千言萬語凝結其中，“這些年來，我走遍東海，尋遍仙山……我心，甚是思念。”
長魚淳凝望著故人依舊明媚的容顏，輕聲回應，字字清晰：“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