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83:長白山上采參忙 第302章 大海的饋贈
臘月裡的寒氣還未散儘,草北屯讓開春的日頭曬了幾天,房簷上的冰溜子滴滴答答化了個痛快,露出底下青黑的瓦片。合作社院裡,新翻的泥土味兒混著去年秋收留下的苞米稈子發酵的甜澀氣,在日漸暖和的空氣裡醞釀著一股子躁動。
曹大林蹲在倉房門口,手裡攥著塊油光鋥亮的青石,正一下下打磨著那杆老套筒的槍管。刺啦——刺啦——富有節奏的刮擦聲在安靜的院子裡傳得老遠,像是在給這沉睡了一冬的山村撓著癢癢,催促它趕緊醒過來。槍管上的陳年鏽跡和火藥的殘留,在棉布和青石的反複摩擦下,漸漸褪去,露出底下冷冽的鋼藍本色,映著日光,晃著人眼。
東廂房裡,傳來劉二愣子鼓搗新玩意兒的動靜。那是台從縣裡廢品站淘換來的舊機器,據說是某種探測儀的殼子,裡頭線路都爛得差不多了,劉二愣子正憑著在公社農機站學的那點三腳貓功夫,試圖讓它重新響起來。嘀嘀、嗒嗒、偶爾夾雜著刺耳的電流噪音,跟他那人一樣,毛手毛腳,沒個消停。
西屋則安靜得多,隻有秋菊手裡那根繡花針穿過嶄新紅緞麵時,發出的極細微的「嗖嗖」聲。姑娘低著頭,脖頸彎出好看的弧度,辮梢垂在肩頭,隨著穿針引線的動作輕輕晃動。她在繡一對枕套,花樣是「喜鵲登梅」,針腳細密得像是天生就長在那紅緞子上似的。自打分田到戶、合作社明確了章程後,屯裡的年輕人心思都活絡了,定親嫁娶的也多了起來,秋菊這手好繡工,便成了屯裡大姑娘小媳婦追捧的物件。
曹德海披著那件油漬麻花的光板老羊皮襖,倒背著手,在院裡晾曬的一排排貂皮中間踱步。時不時伸出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捏起一塊皮子搓撚幾下,又湊到鼻尖聞聞,隨即那眉頭就擰成了個疙瘩。
「硝得火候差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老頭的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煙袋鍋精準地敲在栓柱晾著的那張貂皮上,發出「梆」的一聲悶響,「瞅瞅!皮子硬得能當磨刀石!這玩意拿到山外,人家還當咱草北屯出的都是次貨!」
栓柱臊得臉通紅,喏喏地不敢還嘴,隻顧低頭擺弄手裡編了一半的柳條筐。
就在這時,屯子東頭那條通往山外的土路上,隱隱傳來了不同於馬車牛車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子陌生的、蠻橫的氣勢。
「啥動靜?」劉二愣子第一個從東廂房探出頭,耳朵支棱著。
院裡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側耳傾聽。那聲音越來越響,夾雜著履帶碾過碎石路麵的紮紮聲,最終在合作社大院門口戛然而止。
塵煙散處,一輛軍綠色的、帶著明顯改裝痕跡的鐵殼船,赫然停在當院!那船體上還用紅漆噴著幾個略顯斑駁的大字:「遼漁二號」。一個黑壯得像鐵塔般的漢子,利落地從駕駛室跳下來,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草北屯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海腥氣。
「鄭隊長!」曹大林放下手裡的槍和磨石,站起身,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大林兄弟!各位老少爺們兒!」鄭衛國聲若洪鐘,蒲扇般的大手一揮,指著船鬥裡,「瞧瞧,俺老鄭給你們帶啥好東西來了!」
眾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隻見那不大的船鬥裡,塞得滿滿登登。最紮眼的是一筐筐銀光閃閃的海魚,大多是黃花魚和帶魚,凍得硬邦邦,鱗片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還有幾串用海草繩捆著的大海螺,殼上帶著斑斕的花紋。最上麵,則放著幾個用厚實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哎喲喂!這是啥魚?咋這老長?」王奶奶拄著柺棍,小腳顛顛地湊上前,好奇地用柺棍頭戳了戳一條凍帶魚。
「王奶奶,這叫帶魚,海裡的玩意兒!」鄭隊長笑著,順手從筐裡拎出兩條肥碩的黃花魚,塞到老人手裡,「拿回去燉湯,鮮亮著呢!」
他又拿起一個油紙包,小心翼翼地開啟,裡麵露出的是一顆顆比雞蛋略小、長滿了尖刺的怪異東西,顏色暗沉,像是石頭。
「這是海膽,生吃、蒸蛋,都美得很!」鄭隊長拿起一個,用隨身的匕首熟練地撬開,露出裡麵橙黃色的、如同迷你橘子瓣一樣的膏體,遞到曹大林麵前,「曹支書,嘗嘗?」
曹大林接過,學著鄭隊長的樣子,用手指剜了一點放進嘴裡。一股極其鮮甜、又帶著淡淡海水鹹澀的味道瞬間在口腔裡炸開,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滋味。他微微眯了下眼,點了點頭:「嗯,是稀罕物。」
「還有這個,」鄭隊長又拿起一個稍小的油紙包,遞給曹大林,「海月那丫頭非要俺捎給你的。說是她自個兒曬的黃魚鯗,給孩子……哦,給春桃妹子補身子最好。」他話到嘴邊轉了個彎,顯然是知道了春桃懷孕的訊息。
曹大林接過,油紙包還帶著海風的濕潤感。他捏了捏,裡麵是乾硬紮實的魚乾。「海月……她還好?」
「好著呢!」鄭隊長嗓門更大,「那丫頭,當了娘更虎實了!開春頭一網黃花魚汛,她駕著船追魚群,差點攆到朝鮮那邊去!要不是俺攔著,她能把船開到平壤碼頭!」他說得眉飛色舞,「娃也會叫人了,對著你上回捎去的照片,天天『叔』、『叔』地喊,可親了!」
提到孩子,鄭隊長臉上也柔和了不少,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小的、用貝殼串成的鏈子,遞給曹大林:「喏,這是海月給未來侄子……或者侄女的小玩意,不值錢,就是個念想。」
曹大林接過貝殼鏈子,貝殼被打磨得光滑溫潤,散發著淡淡的海水氣息。他攥在手裡,心頭湧起一股暖流。山與海,看似遙遠,卻因為這人與人之間的情誼,被悄然拉近。
卸貨的活計自然不用曹大林動手,劉二愣子、栓柱幾個年輕後生早就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船鬥裡的海貨往合作社倉庫裡搬。院裡頓時彌漫開更濃鬱的海腥氣,引得屯裡的狗都圍著打轉,不住地抽著鼻子。
晚上,合作社那間最大的屋子裡,炕燒得滾燙,桌子上擺著鄭隊長帶來的新鮮海魚燉的豆腐,還有一大盆用海螺肉、蝦米和合作社自產的蕨菜、木耳炒的雜拌。酒是曹德海珍藏的參酒,辛辣中帶著回甘。
幾杯酒下肚,氣氛更加熱絡。鄭隊長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他抹了把嘴,看向坐在主位的曹大林:
「大林兄弟,不,曹支書!俺這回過來,除了送點海貨,還有個想法,想跟你,跟咱草北屯的老少爺們兒嘮嘮。」
滿屋子的人都安靜下來,目光聚焦在鄭隊長身上。
「你說。」曹大林給他斟滿酒,神色平靜。
「俺們那邊,靠海吃海,魚蝦是不缺,可山裡這些稀罕物,像你們這的椴木香菇、猴頭菇、還有那品相好的鬆子、榛子,在俺們那邊,可是緊俏貨,價錢比在咱們這山旮旯裡能翻上好幾個跟頭!」鄭隊長聲音洪亮,帶著海風般的爽直,「反過來,你們這邊稀罕的海魚、海米、海帶,還有漁網、柴油這些物件,俺們那邊又便宜。」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繼續道:「俺琢磨著,咱們能不能搭個夥?你們合作社,把山貨歸攏起來,品相好的,俺用船隊往大連、天津那些大碼頭運,指定能賣上好價錢!賣了錢,換成你們需要的漁需物資,或者直接分錢,都行!這叫……這叫啥來著?」他撓了撓頭。
「互通有無。」旁邊的老會計扶了扶眼鏡,低聲補充了一句。
「對!互通有無!」鄭隊長一拍大腿,「就是這個詞兒!咱們山有山路,海有海路,可路子通了,錢不就活了嗎?這叫……山海聯運!」
「山海聯運」這四個字,像一塊石頭投進了平靜的湖麵,在眾人心裡激起了層層漣漪。
劉二愣子第一個興奮起來:「這主意好啊!鄭隊長,你那船能裝多少?咱們合作社後山的椴木香菇,那可是一片片的!」
栓柱也眼睛發亮:「鬆子!今年的鬆子個大飽滿,要是能賣到天津衛,得換多少好東西回來!」
但也有不同的聲音。角落裡,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比如王奶奶,就微微蹙著眉頭。他們一輩子沒出過幾次大山,對「海上漂」的生活,本能地帶著一種疏遠和疑慮。
「衛東啊,」王奶奶開口了,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緩慢和慎重,「海上的營生,風險大啊。俺聽說,那大風大浪的,說翻船就翻船……咱這山裡的東西,踏實,還是換成錢,攥在手裡實在。」
「是啊,」另一個老把頭也附和道,「跟海上的人打交道,咱也不懂那裡的規矩,萬一讓人坑了咋整?這山高皇帝遠的。」
屋裡剛剛熱絡起來的氣氛,稍稍冷卻了一些。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曹德海和曹大林。曹德海是屯裡的定盤星,是老輩人的主心骨;曹大林是新支書,是年輕人的領頭雁。
曹德海一直沒說話,隻是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直到煙鍋裡的煙葉燃儘了,他纔在炕沿上輕輕磕了磕,發出清脆的聲響。
滿屋寂靜。
老頭抬起眼皮,目光先是在那幾個麵露憂色的老夥計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曹大林身上,停了片刻,又轉向鄭衛國。
「山有山路,海有海路,」曹德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每個字都敲在人心上,「這話,是老輩子傳下來的,在理。」他頓了頓,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盯著鄭衛國,「衛東,咱草北屯跟你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爹那輩,就跟咱屯裡換過鹹魚小米。你這個人,實在,性子直,俺們信得過。」
鄭衛國挺直了腰板,重重地點了點頭:「曹叔,您放心!俺鄭衛國要是有半點歪心,叫俺出海就遇龍王!」
曹德海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發誓。「信得過人,還得掂量清楚路。」他緩緩道,「大林現在是支書,這事,得他拿大主意。俺就一句話,」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隻要心正,路,就能通!甭管是山路還是海路!」
「心正,路就通!」這五個字,像定心丸一樣,讓原本有些猶豫的人安下心來。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到了曹大林身上。
曹大林一直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盛過海膽的空殼,粗糙的指尖感受著那凹凸不平的紋路。他抬起頭,看向鄭衛國,眼神清澈而堅定:
「鄭隊長,你這個『山海聯運』的想法,我看行。」
鄭衛國臉上頓時綻放出笑容。
「但是,」曹大林話鋒一轉,「怎麼個聯法,得立下規矩。」
「你說!啥規矩俺都依你!」鄭衛國拍著胸脯。
「第一,合作社統購統銷。屯裡各家的山貨,想參與的,按質論價,由合作社統一收購,再交給你運出去賣。不能誰想賣誰賣,亂了套,也容易讓人壓價。」
「中!就該這樣!」
「第二,賬目公開。你那邊賣了多少錢,換了啥東西,一筆一筆,合作社要記賬,每月向全屯老少爺們兒公示。差一分,我曹大林個人補上。」
「沒問題!俺老鄭要是貪了一分錢,天打五雷轟!」
「第三,風險共擔。」曹大林看著鄭衛國的眼睛,「海上行船,確實有風險。萬一……我是說萬一,遇上風浪,貨損了,這損失,不能讓你一個人扛。咱們合作社,跟你三七開,你承擔七成,合作社承擔三成。當然,賺了錢,也按這個比例分。」
聽到這話,鄭衛國愣住了。他跑船這麼多年,跟人合夥,多是想著怎麼多占便宜,少擔風險,像曹大林這樣主動提出分擔風險的,還是頭一遭。他喉嚨有些發堵,重重地一點頭:「好!曹支書,就衝你這句話,俺老鄭這條船,以後就是咱草北屯的船!」
「好!」曹大林端起酒碗,「那這事,就這麼定了!具體的細節,明天讓老會計跟你慢慢敲定。來,為了咱們這山海之路,乾一個!」
「乾!」
滿屋子的人都舉起了酒碗,無論是興奮的年輕人,還是方纔心存疑慮的老人,此刻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對未來的憧憬。碗沿碰撞的聲音,和著豪邁的談笑聲,衝出屋子,融進了草北屯溫暖的夜色裡。
曹大林喝下碗裡的酒,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股暖流。他看向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靜謐的山巒輪廓上。山,還是那座山,海,也還是那片海。但他知道,從今夜起,草北屯人的腳步,將踏出一條連線山與海的、嶄新的路。他彷彿已經看到,合作社的倉庫裡堆滿打包好的山貨,鄭隊長的船隊揚帆起航,而換回來的,將是讓這片土地更加富足的希望。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裡,貼著心口放著的,是海月捎來的黃魚鯗,和那串小巧的貝殼鏈子。山的厚重,海的遼闊,似乎在這一刻,在他心中達成了某種奇妙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