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都市 > 重生後冷麪將軍總在扒我馬甲 > 第一章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重生後冷麪將軍總在扒我馬甲 第一章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冰冷的湖水裹挾著窒息感,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口鼻間儘是淤泥與腐殖的腥氣。

謝知意猛地睜開眼。

不對!

這刺骨的寒冷,這掙紮的無力感……分明是十五歲那年,她被庶妹謝婉容失手推入侯府後園的寒潭!

她不是已經病死在那個冷寂的彆院了嗎臨死前,那個她避如蛇蠍的男人,身披縞素,踏破門檻而來,猩紅著一雙眼,不顧一切地將氣息奄奄的她擁入懷中,那滾燙的淚灼痛了她冰涼的肌膚……

裴珩!

念頭急轉隻在刹那,求生的本能讓她拚命劃動雙臂。視線混亂中,岸上謝婉容那張寫滿驚慌與惡毒的臉一閃而過。

而更遠處,一道玄色身影正疾步穿過月洞門,頎長冷峻,不是裴珩又是誰!

電光石火間,謝知意放棄了原本掙紮上岸的路線。她猛地嗆咳出幾串水泡,身子一軟,非但不再向上,反而像是力竭般,任由自己朝著水下沉去,方向卻微妙地一偏,正正對著那岸邊人影即將踏足的位置。

救…命……她發出微弱的、足以令人聽見的嗚咽,長髮如水藻般散開。

噗通!

重物入水聲響起,巨大的力道破開水麵,下一刻,一隻鐵臂箍住她的腰肢,輕而易舉地將她帶出水麵。

空氣湧入肺腑,謝知意劇烈地咳嗽著,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抖,卻毫不猶豫地伸出冰涼的手臂,緊緊環住了來人的脖頸,將整張臉都埋進了那帶著冷冽鬆香氣息的堅硬胸膛。

懷抱的主人身體驟然一僵。

謝知意能感覺到那肌肉瞬間的繃緊,如同磐石。她仰起頭,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長睫濕濡,粘在眼瞼上,更顯得脆弱堪憐。她望著裴珩那張線條冷硬、此刻卻明顯有些無措的臉,氣若遊絲:多…多謝將軍……

裴珩低頭,懷中的少女輕得像一片雲,又軟得像一汪水。夏衫單薄,被水浸透後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屬於少女的玲瓏曲線。濕漉漉的衣料下,甚至能隱約窺見底下細膩肌膚的色澤和肚兜細細的帶子。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視線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移開,耳根卻不受控製地迅速漫上一層薄紅。冇有任何遲疑,他單手解下玄色繡暗紋的披風,動作甚至有些粗魯地將她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住,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

那披風還帶著他身體的溫度和那股凜冽的鬆香,將徹骨的寒意與周遭所有探究的目光都隔絕在外。

姐姐!岸上的謝婉容此刻纔像是猛地回過神,尖聲叫道,語氣裡充滿了不敢置信和被搶了風頭的嫉恨,你、你怎能如此不知禮數!竟故意摔進外男懷中!這若是傳出去,我們侯府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她算計好了一切,要讓謝知意衣衫不整地狼狽落水,被下人們看去,壞了名節。卻獨獨冇算到會殺出個裴珩!更冇算到一向矜持怯懦的謝知意,竟會主動投懷送抱!

裴珩抱著謝知意,一步步踏上岸邊。他周身那股在沙場浴血沉澱下來的煞氣彷彿凝成了實質,目光如冰刃般掃向謝婉容。

謝婉容被那眼神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但想到自己的計劃,又強撐著開口,聲音卻低了許多,帶著委屈:裴將軍,您千萬彆誤會,姐姐她定然不是故意的……她隻是、隻是一時嚇壞了,才失了分寸……

她這話,看似解釋,實則句句都在坐實謝知意行為不端、故意投懷。

謝知意裹在溫暖的披風裡,輕輕拽了拽裴珩的衣襟,聲音細微發顫,卻足夠讓周圍人都聽見:妹妹為何要推我……我方纔,明明感覺背後有人用力……

裴珩的目光瞬間更冷了幾分。

謝婉容臉色唰地白了,尖聲道: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推你!分明是你自己冇站穩!你休要血口噴人!她急得轉向裴珩,將軍,您看她!自己行為失當,還想汙衊於我!

裴珩唇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推冇推,裴某眼未瞎,自有判斷。

他聲音低沉,帶著金鐵般的質感,砸在每個人心上。

至於撲進我懷裡——他頓了頓,目光掠過懷中少女濕發下微紅的眼眶,再看向謝婉容時,已是一片冰封的戾氣,莫非二小姐覺得,我裴珩,配不上做侯府的女婿

謝婉容徹底僵在原地,張口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因男人這句話而凝固了。

裴珩不再看她,打橫抱起謝知意,大步朝著侯府內院走去,丟下一句冷硬的吩咐:去請太醫。通知侯爺和夫人,小姐落水受驚。

他的步伐穩健,懷抱箍得有些緊,卻異常安穩。

謝知意安靜地靠在他胸前,聽著那強健有力的心跳,一聲聲,敲擊著她的耳膜。

前世,她厭他周身煞氣,怕他冷峻寡言,更聽信他人挑撥,以為他求娶自己彆有所圖,對他從未有過好臉色,直至家族傾覆,她病困離世,纔看透誰纔是真心。

而他,竟為她終身不娶,最終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這一世,她不會再錯了。

裴珩將她送入閨房,太醫嬤嬤們立刻圍了上來。他轉身欲走,衣角卻被人輕輕勾住。

回頭,對上謝知意氤氳著水汽的眸子。

將軍,她聲音細弱,帶著一絲依賴,你的披風……等我洗淨,再還你。

裴珩深深看了她一眼,隻道:好生歇息。

語氣依舊生硬,卻似乎……冇有那麼冷了。

當夜,侯爺夫人來看過一次,語帶試探。謝知意隻垂著眼眸,輕聲重複:若非裴將軍,女兒怕是已殞命寒潭。將軍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翌日清晨,天色方亮。

侯府正廳,一家人纔剛用過早膳,管家便連滾爬爬地衝了進來,聲音因極度震驚而變調:侯爺!夫人!宮裡、宮裡來旨意了!是、是給大小姐的賜婚聖旨!

滿堂皆寂。

謝婉容手中的茶盞哐噹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謝知意在一片死寂和無數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緩緩站起身。

宣旨太監尖細嘹亮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侯府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炸響在所有人耳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永寧侯謝巍之女謝知意,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聞之甚悅。今鎮國大將軍裴珩,戰功赫赫,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謝知意待字閨中,與裴珩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裴珩為正妻。擇吉日完婚。佈告中外,鹹使聞之。欽此——

聖旨念畢,整個侯府鴉雀無聲。

煞神將軍,竟真的求娶了他們侯府這位看似最是柔弱不過的病弱嫡女!

謝知意垂首,深深叩拜下去,指尖在微不可察地輕顫。

臣女,謝陛下隆恩。

聲音清晰,鎮定,冇有絲毫勉強。

一片倒抽冷氣聲中,她似乎聽見極遠處,高牆之外,一聲壓抑到了極致、卻終究未能完全壓住的馬嘶,如同它主人那顆終於窺見一絲天光、卻依舊惶惑不安的心。

聖旨的餘音彷彿還在梁間繚繞,廳內落針可聞。

謝知意緩緩直起身,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捲明黃綢緞。指尖觸及冰涼的軸身,細微的顫栗自指尖蔓延,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滾燙。

她能感受到身後無數道目光,驚疑、嫉恨、難以置信,尤其是謝婉容那道,幾乎要在她背上灼出兩個洞來。可她渾然未覺,隻將聖旨穩穩抱在懷中,像抱住了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永寧侯謝巍率先反應過來,臉上擠出複雜難辨的笑容,對宣旨太監連連道:有勞公公,有勞公公!一邊示意管家送上豐厚的謝儀。

廳內漸漸響起竊竊私語,下人們交換著驚駭的眼神,幾位姨孃的表情更是精彩紛呈。

謝知意卻微微側耳。

高牆之外,那一聲壓抑的馬嘶彷彿隻是她的錯覺,此刻唯有夏風穿過庭樹的沙沙聲。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絲極淡的漣漪。

*

*

*

賜婚的訊息如同插翅,瞬間傳遍了京城每一個角落。

煞神將軍裴珩與病弱嫡女謝知意

這組合荒謬得讓茶樓酒肆的說書人都不敢這麼編!

人人皆知裴珩是戰場上飲血啖肉的閻羅,功勳赫赫,卻也煞氣逼人,尋常貴女避之唯恐不及。而永寧侯府那位大小姐,美則美矣,卻常年臥病,風吹就倒,性子更是怯懦無聲,像個精緻的瓷娃娃。

這兩人……怎會湊到一處還是陛下親自賜婚

一時間,流言蜚語,揣測紛紛。有說永寧侯賣女求榮,攀附權貴;有說裴珩功高震主,陛下此舉意在安撫;更有甚者,竊竊私語那日落水之事,描繪得香豔又離奇,將謝知意說成是工於心計、故意勾引。

永寧侯府的門檻幾乎被各路前來打探、祝賀(或是看熱鬨)的賓客踏破。

謝知意卻稱病,將一切應酬拒之門外,隻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小院裡。

她需要時間理清思緒,更需要時間養好身子。前世的病弱固然有謝婉容母女暗中做的手腳,但自身心鬱氣結也是根源。這一世,她斷不會再讓自己那般無用。

小姐,將軍府送來的補品。丫鬟捧著幾個精緻的錦盒進來,語氣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打探。

謝知意目光掃過。皆是名貴的血燕、老參,還有幾味宮中纔有的珍稀藥材。

送禮之人,似乎隻想確保她好好活著,至於她是否喜歡,全然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一如裴珩那人,沉默,直接,不帶任何花哨。

她指尖拂過光滑的錦盒邊緣,輕聲吩咐:收起來吧。

*

*

*

幾日後,宮中舉辦賞荷宴。

謝知意知道,這是躲不過的場合。她如今是陛下親口賜婚的將軍未婚妻,不知多少雙眼睛等著瞧她。

謝婉容顯然精心打扮過,一身嬌豔的桃紅,襯得她麵若芙蓉。見到謝知意隻穿著一身素淨的湖藍衣裙,未施粉黛,她眼底掠過一絲輕蔑,卻又親親熱熱地湊上來。

姐姐身子可好些了那日落水,可真是嚇壞妹妹了。她挽住謝知意的手臂,聲音甜得發膩,如今姐姐得了這般好姻緣,妹妹真是為姐姐高興。裴將軍……雖說威嚴過甚,但姐姐日後便是將軍夫人,誰人敢小瞧

句句看似關心,實則字字往人心窩子裡戳,提醒著她裴珩的可怖與這婚事的突兀。

謝知意淡淡抽回手,目光平靜無波:勞妹妹掛心,我很好。

宴席設在禦花園水榭,荷香清遠,衣香鬢影。

謝知意的出現,立刻引來了無數或明或暗的注視。她泰然自若,行禮問安,舉止間竟無半分往日怯懦,反而有種經曆過風浪後的沉靜,襯著那略顯蒼白的容顏,彆有一種惹人憐惜又不敢輕易褻瀆的氣質。

幾位與永寧侯府相熟的夫人笑著打趣,話裡話外試探著賜婚的內情。

謝知意隻微微垂眸,頰邊飛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紅暈,聲音輕柔卻清晰:陛下隆恩,裴將軍……是好人。

恰到好處的羞澀,無可指摘的回答。

無人看見,她寬袖下微微蜷緊的手指。

水榭另一頭,一陣輕微的騷動。

謝知意心有所感,抬眸望去。

荷風拂過柳梢,帶來一絲熟悉的冷冽氣息。

裴珩穿著一身玄色常服,正被幾位武將同僚簇擁著走來。他身量極高,肩背挺拔,即便在人群中也如孤峰峻嶺,瞬間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似乎並不習慣這等喧鬨場合,眉宇間凝著一慣的冷硬,眼神掃過之處,喧笑聲都不自覺低了幾分。

他的目光,穿過姹紫嫣紅,精準地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對。

謝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見他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後,竟朝著她這邊走了過來。

周遭的空氣彷彿凝滯了。所有談笑風生都停了下來,目光聚焦在這一對剛剛被聖旨綁在一起的、看起來如此迥異的男女身上。

裴珩在她麵前三步遠處站定。他身形高大,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

他低頭看著她,喉結微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沉默。

那股無形的煞氣迫得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謝知意卻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清冽的鬆香,混著一點皂角的乾淨氣息。

她緩緩起身,斂衽一禮,聲音比方纔更柔了幾分:將軍。

裴珩的視線在她微微低垂的、白皙脆弱的脖頸上一觸即離,聲音低沉得有些發硬:身子可好些了

謝將軍掛念,已無大礙。謝知意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蘊藏著暴風雪的寒潭。前世她隻覺畏懼,此刻卻試圖從中分辨出彆的什麼。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斟酌詞句。半晌,才硬邦邦地擠出一句:缺什麼,讓人告訴我。

完全是吩咐下屬的語氣。

謝婉容在一旁看著,幾乎要掩不住嘴角的譏諷。她就知道,這煞神根本不懂如何對待女子!

謝知意卻微微彎起了唇角,露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映得她蒼白的臉瞬間生動起來,宛如冰雪初融。

好。她輕輕應道。

裴珩怔住了。看著她那抹笑,冷硬的唇角線條似乎軟化了那麼一瞬。他目光飛快地掃過她單薄的肩膀,忽然解下了腰間懸掛的一枚墨玉玉佩,玉佩上冇有任何繁瑣紋飾,隻刻著一個簡單的裴字,透著古樸厚重的殺氣。

這個,他將玉佩遞過去,動作略顯僵硬,戴著。辟邪。

周遭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抽氣聲。

誰人不知那是裴家曆代家主隨身之物,見玉佩如見裴珩本人!

謝知意看著那枚觸手生溫的墨玉,又抬眸看看眼前男人那副給你你就拿著的冷厲表情,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她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粗糲的掌心。

兩人俱是微微一顫。

玉佩落入她手中,沉甸甸的。

謝將軍。她握緊玉佩,聲音輕軟。

裴珩像是完成了某項極其艱難的任務,猛地收回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目光移向彆處,耳根處似乎又漫起了那日熟悉的薄紅。

我還有事。他丟下這句話,幾乎是倉促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背影依舊挺拔冷硬,卻莫名透出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荷風徐徐,吹散了些許凝滯的氣氛。

謝知意站在原地,掌心緊握著那枚還帶著他體溫的墨玉,彷彿握住了滾燙的餘生。

她抬起頭,正好對上不遠處謝婉容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嫉恨眼眸。

謝知意微微一笑,從容坐回席間。

好戲,纔剛剛開始。



賞荷宴後的幾日,侯府表麵風平浪靜,內裡卻暗流湧動。

謝婉容安分了不少,不再到謝知意眼前晃悠,隻是那眼神偶爾撞上,淬毒般陰冷。府中下人對待謝知意的態度也悄然變了,恭敬裡帶著前所未有的謹慎,遞茶送水都不敢發出太大聲響。

那枚墨玉玉佩被謝知意用一根細細的銀鏈穿了,貼身戴著。冰涼的玉石貼著肌膚,很快便被煨暖,彷彿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時刻提醒著她這一世的不同。

這日午後,謝知意正倚在窗邊翻看一本雜記,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的指尖跳躍。

丫鬟輕手輕腳進來,麵色有些古怪:小姐,門房遞來訊息,說……將軍在府外。

謝知意翻書的手指一頓。

可說有何事

未曾。丫鬟搖頭,隻說是路過。

路過永寧侯府深居巷內,並非任何要道,裴珩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能路過這裡

謝知意放下書卷,走到窗邊,指尖輕輕撥開細竹簾的一角。

侯府高牆之外,巷口一株老槐樹下,玄衣墨鞍的高大男子端坐馬上,正是裴珩。他並未朝著侯府大門張望,隻是勒馬停在那裡,目光似乎落在虛空處,側臉線條依舊冷硬,像是單純在歇馬。

可那僵直的脊背,和握著韁繩過於用力以至於骨節泛白的手,泄露了截然不同的心緒。

謝知意的心口像是被那墨玉燙了一下。

他來了。不像前世任何一次,帶著她厭惡的、自以為是的關照和強橫。他就那樣沉默地停在府外,連派人通傳一聲都不曾,彷彿隻要確定這高牆之內的人安好,便已足夠。

卑微又……小心翼翼。

為她。

酸澀與滾燙的情緒交織著湧上喉間。謝知意輕輕吸了一口氣,壓下眼底的氤氳。

她轉身,對丫鬟道:去小廚房,將今日新做的蓮子糕裝一盒。

丫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連忙應聲去了。

片刻後,謝知意親自提著一隻小巧雅緻的食盒,走出了院門,徑直朝著府外走去。

她並未走出大門,隻停在了影壁之後,將食盒遞給守門的小廝:送去給將軍,就說……多謝他前日的玉佩。

小廝不敢怠慢,趕緊接過,小跑著出去了。

謝知意就站在影壁投下的陰影裡,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

巷口樹下,裴珩聽得小廝傳話,目光落在那食盒上,整個人顯而易見地僵住了。他盯著那食盒,像是盯著什麼前所未見的軍機陣圖,半晌,才動作有些遲緩地伸手接過。

……她,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身子可好

小廝忙答:大小姐安好,謝將軍關懷。

裴珩又不說話了,隻緊緊攥著食盒的提梁,指節更白了。他忽然抬頭,目光如電,猛地射向侯府大門的方向,精準地捕捉到影壁後那一角悄然曳地的湖藍裙裾。

他看見了。

謝知意冇想到他感知如此敏銳,心跳驟然加快,卻冇有躲閃。

隔著一段距離,隔著影壁的遮擋,兩人目光彷彿在空氣中短暫相撞。

裴珩像是被那一眼灼傷,猛地收回視線,胸腔劇烈起伏了一下。他不再猶豫,一把將食盒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彷彿那不是一盒點心,而是易碎的珍寶,隨即勒轉馬頭,低喝一聲:

駕!

玄色披風在身後盪開淩厲的弧線,駿馬四蹄騰空,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衝出了巷子,很快消失不見。

隻有馬蹄踏過青石路的嘚嘚聲,一下下,敲在謝知意的心上。

她慢慢從影壁後走出來,望著空蕩蕩的巷口,唇角無聲地彎起。

真是個……傻子。

*

*

*

又過了兩日,宮裡突然來了賞賜。

不是給永寧侯府,是單獨指名給大小姐謝知意的。來的是皇後宮裡的掌事嬤嬤,笑容得體,語氣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深意。

賞的是幾匹極為珍貴的雲霞軟煙羅,顏色清雅,正適合做夏裝。另有一套紅寶石頭麵,流光溢彩,價值連城。

娘娘說了,大小姐如今是定了親的人,該好好打扮起來纔是。掌事嬤嬤笑著,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謝知意纖細的手腕和空蕩蕩的髮髻,尤其是將軍……常年在軍中,怕是見慣了粗糲,大小姐這般嬌柔的人兒,更該鮮亮些,才惹人憐愛。

這話聽著是關懷,細品卻處處透著暗示:裴珩不懂風月,需得她主動迎合,以色侍人。

謝婉容在一旁看著那璀璨奪目的紅寶石,眼睛都紅了,指甲狠狠掐進掌心。

謝知意垂眸謝恩,神色平靜無波。

待宮裡人一走,謝婉容便忍不住酸道:姐姐真是好福氣,還未過門,皇後孃娘便如此抬愛。隻是這紅寶石頭麵……豔麗了些,與姐姐素日的氣質怕是不太相稱吧她語氣裡的幸災樂禍幾乎掩不住,認定謝知意壓不住這等華麗首飾。

謝知意指尖輕輕拂過那光滑冰涼的寶石表麵,抬眼看向謝婉容,忽然微微一笑:妹妹說的是。

她轉頭對丫鬟吩咐:將這些都收入庫房吧。

謝婉容一愣,脫口而出:姐姐這是何意莫非不喜皇後孃孃的賞賜

娘娘賞賜,自是恩典。謝知意語氣淡然,隻是這顏色太過奪目,我如今還在孝期(指為早逝生母),不宜佩戴。更何況……

她頓了頓,目光落向窗外,彷彿透過高牆看到了彆處。

將軍贈我墨玉,是讓我辟邪安寧,並非讓我珠翠滿頭,去討誰歡心。

她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和清晰。

他知我性喜素淨,便不會強求我改變。我知他……她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胸口的墨玉,聲音更低更軟了幾分,他贈我玉佩,也並非為看我去學那等邀寵媚上的手段。

謝婉容聽得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姐姐。

謝知意卻已不再看她,隻淡淡道:妹妹若是喜歡這頭麵,待我日後求得娘娘恩準,轉贈於你也無不可。

這話如同一個耳光,狠狠扇在謝婉容臉上。她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狠狠一跺腳,扭身衝了出去。

謝知意站在原地,陽光透過窗格,照亮她沉靜的側臉。

皇後孃孃的好意,她心領了。可重活一世,她比誰都清楚,裴珩愛的,從來不是嬌飾出來的顏色。

他愛的,是那個落水後撲進他懷裡、會對他輕輕說多謝的謝知意。

是那個,原本的謝知意。

她低頭,握住胸前的墨玉。

這一次,她會好好做自己。

也好好……愛他。

掌心的墨玉溫潤,貼著心口,熨帖著前世今生的惶惑與堅定。謝知意垂下眼睫,將那洶湧的情緒細細收斂。

日子彷彿又恢複了表麵的平靜,隻是侯府上下都知曉,這位往日無聲無息的大小姐,如今是宮裡掛了名、將軍府上了心的人,再不敢有半分怠慢。連一向偏疼謝婉容的永寧侯夫人,這幾日見了謝知意,也多了幾分審慎的客氣。

謝知意樂得清靜,每日裡看書、調香、偶爾在院中侍弄幾株花草,氣色竟肉眼可見地好了許多,不再是那種脆弱的蒼白,頰邊漸漸有了淺淡的血色。

她不再避諱提起裴珩。

有時嬤嬤們旁敲側擊說起將軍煞氣重、怕是不解風情,她隻淺淺一笑:將軍是保家衛國的英雄,性情自然與尋常公子不同。

有時謝婉容忍不住酸言酸語,暗示裴珩粗魯無文,絕非良配。謝知意便撫著腕間(她找了根素銀鏈子將玉佩戴在了腕上)的墨玉,眼神悠遠:妹妹年紀小,還不懂。世間萬物,並非隻有風花雪月才叫好。

她語氣始終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倒讓尋釁的人自覺無趣。

這日,她正對著幾味新得的香料出神,思索著前世家破流離時偶然得知的一個隱秘——關於父親永寧侯暗中參與的一樁極為要命、足以抄家滅族的漕糧走私案。事發還要在兩年後,被裴珩的政敵揪出,成了攻訐他的利器,最終雖未證據確鑿地牽連到裴珩,卻也讓他損兵折將,威望大損。

那時她懵懂無知,隻知家中遭難,還怨恨裴珩未能全力保全侯府。

如今想來,何其可笑。

正凝神間,丫鬟又來報,這次聲音裡帶了幾分壓不住的驚奇:小姐,將軍府又派人來了。這次是……送了兩盆花。

花謝知意回神,也覺詫異。

走到廊下,隻見兩個親兵打扮的漢子,小心翼翼地將兩盆花木擺在院中石階下。並非什麼名貴品種,一盆是枝葉遒勁的羅漢鬆,一盆是開得正盛的紫色鳶尾,俱是生機勃勃,帶著一股野外自然的清氣。

親兵恭敬行禮:稟小姐,將軍說……院中空闊,添些綠色養眼。若小姐不喜,隨時可棄。

謝知意看著那羅漢鬆沉穩的綠,鳶尾花昂揚的紫,再想起裴珩那張冷硬的臉,心下莫名一軟。他大約是聽了什麼閨閣女子皆愛花的言論,卻又不懂那些嬌貴的蘭草牡丹,隻依著軍營審美,選了最皮實、最有生命力的送來。

笨拙,卻真誠。

我很喜歡。她唇角彎起,替我多謝將軍。

親兵明顯鬆了口氣,抱拳退下。

謝知意走近,指尖輕輕碰了碰鳶尾花瓣上滾動的晨露。她想了想,吩咐丫鬟:去將我前幾日配的那罐凝神香取來。

那罐香她用了不少心思,料也用得足,香氣清冽甘醇,有安神靜心之效。

她用一方素淨的錦帕包好香罐,又提筆在一張小小的花箋上寫了幾個字,一同交給心腹小廝:送去將軍府,就說……羅漢鬆意寓長壽安康,鳶尾花語是希望與寧靜。我無長物,唯有拙香一罐,聊表謝意,望將軍夜寐安枕。

花箋上,她隻寫了聊佐清眠四字,字跡清秀,卻隱有風骨。

*

*

*

將軍府書房內,燭火通明。

裴珩盯著案上那罐小小的香和那張花箋,已經足足一刻鐘未曾動彈。

聊佐清眠。

四個字,像羽毛,輕輕搔刮在他心尖最澀、最硬的那處。

他征戰沙場,枕戈待旦,失眠是常事,且極易驚醒,稍有動靜便戾氣橫生。這隱秘的痼疾,連身邊近衛都知之不詳,她……從何得知還是隻是巧合

他打開香罐,清冽溫和的香氣緩緩散出,並不濃膩,卻奇異地撫平了他眉宇間慣常凝聚的躁鬱之氣。

他想起那日巷口,她站在影壁後那片安靜的裙角。想起她接過玉佩時,指尖輕微的顫。想起荷宴上,她仰起臉對他笑,蒼白脆弱,卻瞬間照亮了他陰霾晦暗的世界。

她不怕他。

甚至……在試著懂他。

這個認知讓裴珩胸腔裡湧起一股陌生而洶湧的熱流,灼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發痛。他猛地握緊了拳,指節泛白,那罐小小的香瓷在他掌心,彷彿有千鈞重。

將軍副將在一旁請示軍務,見他久不迴應,出聲提醒。

裴珩驟然回神,眼神恢複冷厲,將香罐小心翼翼收入懷中貼放,聲音沉啞:無事。繼續。

隻是那夜,將軍府的書房,破天荒地燃起了一縷清幽的安神香。

而裴珩,竟真的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未曾被噩夢侵擾。那是他數年來,第一個無夢的安眠。

*

*

*

訊息隱隱約約傳回侯府,謝知意正修剪著那盆羅漢鬆的雜枝。

聽聞他收了香,且似乎歇得安穩,她低頭,唇角漾開一絲清淺笑意。

如此便好。

她放下銀剪,目光掠過窗外高牆,落向熙攘的京都城。

父親的那樁禍事,如同懸頂之劍。她不能坐等它再次落下。

或許,該尋個時機,出府走走了。有些線,該提前埋下。有些棋,該早早佈局。

為了侯府不至於重蹈覆轍。

也為了……他不再被捲入泥沼,徒添負累。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沉靜的眉眼上,腕間墨玉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這一次,換她來護著他。

心意既定,便不再空坐。

謝知意尋了個由頭,向永寧侯夫人稟明,欲出府去京中有名的慈安堂為祖母請一尊開過光的白玉觀音像祈福,並順道挑選些繡線。

永寧侯夫人如今對她多有顧忌,又見是孝道之事,略作思忖便應允了,隻多撥了兩個婆子並四個家丁跟著,囑咐早去早回。

馬車轆轆,駛出侯府側門。

謝知意端坐車內,指尖挑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熙攘街市。人聲鼎沸,市井煙火氣撲麵而來,與她記憶中後期困守病榻的死寂截然不同,讓她有些恍惚,又有些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

腕間墨玉貼著肌膚,傳來溫潤的觸感,讓她心神漸定。

到了慈安堂,謝知意恭敬地請了觀音像,又捐了一筆不小的香油錢,主持親自作陪,言談間不擴音及後日慈安堂將舉辦一場**會,為邊關將士祈福。

謝知意心中微動,麵上卻隻柔聲道:將軍們保家衛國,浴血奮戰,確該為他們祈福祝禱。可惜我身子不濟,怕是難以久持法會。

主持連忙道:大小姐心誠便是功德。法會那日,後殿有靜室,可供貴客休憩祈福,一樣能沾功德。

謝知意頷首,又閒話幾句,便藉口要去挑選繡線,辭了出來。

她並未去最大的綢緞莊,反而讓馬車拐進了西城一條稍顯僻靜的巷子,那裡有幾家老字號的繡坊和……書肆。

去‘翰墨齋’瞧瞧。她吩咐道。

馬車在翰墨齋門前停下。這家書肆門麵不大,卻頗有名氣,專賣些孤本、抄本,也兼營字畫,來往的多是清貧書生或有些癖好的雅客。

謝知意戴著帷帽,扶著丫鬟的手下了車,緩步走入店內。店內書香墨氣氤氳,略顯清冷,隻有一個夥計在打盹,見有客來,忙迎上來。

小姐想尋些什麼書

隨意看看。謝知意聲音透過輕紗,顯得有些模糊。她目光掠過一排排書架,似在尋覓,實則留心著店內情形。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裡一個正埋頭抄書的青衫書生身上。那書生看著約莫二十出頭,麵色有些蒼白,衣著洗得發舊,卻十分整潔,眉宇間帶著一股讀書人的清傲執拗。

謝知意的心輕輕一沉。

蘇墨。前世揭發漕糧案最關鍵的那個書生。他此刻還是個屢試不第、靠著替書肆抄書餬口的窮秀才,但因才華橫溢、性格剛直,在寒門學子中頗有聲望。後來他因緣際會得到一份涉及漕糧案的關鍵賬目抄本,不顧生死毅然上書,卻反遭構陷,差點死在獄中。是裴珩……在最後關頭保下了他,卻也因此被拖下水。

此刻,他還隻是默默無聞的蘇墨。

謝知意緩步走過去,停在他旁邊的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地理雜記翻看,狀似無意地輕聲道:聽聞漕運河上,近來頗不太平,說是南邊來的糧船,總有些磕碰損耗,比往年多了三成不止,也不知是水匪猖獗,還是彆的什麼緣故。

蘇墨抄書的筆尖猛地一頓,一滴墨汁汙了紙箋。

他倏然抬頭,警惕地看向身邊戴著帷帽的女子。隔著輕紗,他看不清對方麵容,隻覺那身影纖細,語氣輕柔,彷彿隻是隨口閒聊。

他皺了皺眉,壓下心頭驚疑,低聲道:小姐慎言。漕運之事,豈是我等可妄議的。

謝知意卻不接話,隻將手中的地理雜記放回原處,又抽出一本前朝律法註解,輕輕翻動,繼續用那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他聽到的聲音自語般道:是啊,妄議朝政是大忌。隻是讀史使人明鑒,前朝多少傾覆,禍端往往起於微末。貪瀆蠹蟲,啃噬的可是國之根基,最終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蘇墨的呼吸明顯急促了幾分,握著筆的手指收緊。

謝知意合上書,轉向他,帷帽輕紗微動:先生這筆字,鐵畫銀鉤,風骨嶙峋,抄書未免可惜了。

說完,她不等蘇墨反應,微微頷首,便轉身款款離去,彷彿隻是隨口評價了一句他的字跡。

夥計包好了她剛纔挑中的幾本雜書和一套上好的湖筆。謝知意付了賬,走出翰墨齋,登上馬車。

自始至終,她冇有再看蘇墨一眼。

馬車駛離巷口,謝知意靠在車壁上,緩緩閉上眼。

種子已經撒下。蘇墨此人,聰敏剛直,必會將她的話聽進心裡去。隻要他起了疑心,以他的性子和對底層民生的關注,自然會留意漕運相關的訊息。待到時機合適,她或許能通過彆的法子,將一些線索送到他麵前。

不能急,此事關乎重大,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她需要更多的資訊,需要更穩妥的渠道。

馬車經過一條繁華街道,忽聞外麵一陣喧嘩,夾雜著馬蹄聲和嗬斥聲。車伕連忙將馬車趕到路邊避讓。

謝知意挑簾望去,隻見一隊軍容整肅的騎兵護著一輛玄色馬車疾馳而過,那馬車樣式普通,卻透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冷硬氣息,車轅上插著一麵小小的黑色令旗,上書一個淩厲的裴字。

是裴珩的車駕。

他似乎是剛從京郊大營回來,方向是……皇宮

街邊百姓紛紛避讓,竊竊私語。

是裴將軍……

煞氣真重……

聽說又要升遷了……

謝知意的目光追隨著那輛玄色馬車,直到它消失在長街儘頭。

他總是在奔波,總是在刀光劍影與朝堂風雲之間周旋。前世她隻覺得他冷酷,如今卻品出那冷硬外殼下的不易。

她放下車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墨玉。

馬車重新啟動,彙入人流。

謝知意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堅定。

她得儘快……更快一些才行。

回府後,謝知意越發深居簡出。她將那尊白玉觀音像恭敬地供在祖母的小佛堂裡,做足了孝心姿態,旋即稱需靜心抄經,幾乎不再出院門。

永寧侯夫人來看過兩次,見她確實整日與經書繡架為伴,眉眼間俱是沉靜,不似作偽,便也漸漸放下心來,隻當她是認了命,安心待嫁。謝婉容倒是想來刺探幾句,卻被謝知意院中那股沉凝的氣氛和丫鬟不冷不熱的擋駕弄得無趣,啐了幾聲木頭美人也就罷了。

無人知曉,那沉靜的表象下,思緒正以前世未曾有過的速度飛快運轉。

蘇墨那邊已埋下引子,但還不夠。漕糧案牽涉甚廣,父親永寧侯在其中究竟扮演何種角色是主導,還是被拉下水具體脈絡、關鍵人物、賬目證據……她所知仍太模糊。她需要一雙眼睛,一對耳朵,能替她看到、聽到她無法觸及的角落。

她想起一個人。一個前世在她瀕死時,曾受過裴珩恩惠、試圖來看望她卻被謝婉容攔在門外的老賬房。那人似乎姓吳,原在侯府外院管過幾年賬,後因性子太直被排擠走了。裴珩後來清查侯府時,此人曾提供過一些關鍵線索。

或許,可以從他入手。

但這需要時機,更需要一個絕不引人懷疑的理由。

這日清晨,謝知意正用早膳,外院管家忽然陪著一位麵生的嬤嬤來了,說是將軍府的人。

那嬤嬤行事利落,眉眼間帶著軍中人纔有的乾練,行禮後便道:大小姐安好。後日慈安堂舉辦法會,為邊軍將士祈福。將軍軍務纏身無法親至,特命老奴前來,問詢大小姐可願代將軍前往,獻一份心意若小姐前往,將軍府會另派一隊親衛隨行護持,定保小姐周全。

謝知意握著銀箸的手微微一頓。

慈安堂法會……她正愁如何能不著痕跡地再次出府。

她抬眼,目光清淩:將軍有心了。為國祈福,自是義不容辭。請回稟將軍,知意會準時前往。

嬤嬤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似乎很滿意她的爽快,又交代了幾句細節便告辭了。

永寧侯夫人得知後,自是樂見其成。這未來女婿雖煞氣重,但對女兒這般上心,連祈福這等事都想著,她麵上也有光,忙不迭地吩咐下去,好生準備那日車馬儀程。

*

*

*

法會那日,慈安堂人山人海,鐘磬悠揚,香火鼎盛。

謝知意戴著帷帽,在丫鬟婆子和一隊格外顯眼的裴家親衛護送下,低調地從側門進入,直接被引至後殿一間清雅靜室。

親衛首領是個麵色冷硬的漢子,名叫雷猛,抱拳沉聲道:小姐在此歇息即可,末將等會在外守護。法會流程漫長,小姐無需勞累外出。

態度恭敬,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謝知意心中瞭然。裴珩派人來,祈福是其次,護她周全、不讓她被閒雜人等衝撞纔是真。這靜室,說是休憩,實則與軟禁無異。

她也不惱,柔聲道:有勞將軍費心,有勞雷將軍。

雷猛略一頷首,退至門外,如門神般佇立。

謝知意在靜室窗邊坐下,這個角度,剛好能望見前殿廣場熙攘的人群和繚繞的香菸,卻不會被下方視線輕易察覺。

她看似安靜地望著窗外,實則目光銳利,如同獵手,細細篩過下方攢動的人頭。

她在找那個姓吳的老賬房。前世模糊的記憶裡,他後來似乎就在慈安堂附近賃了間小屋,靠著替人抄寫經書、算算賬目度日。

時間一點點過去,法會進行了大半。

就在謝知意以為今日要無功而返時,目光倏地一凝。

隻見前殿角落,一個穿著半舊灰布長衫、鬚髮花白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整理著香客們捐功德留下的簿冊。他動作有些慢,背微微佝僂,但眼神專注,透著老賬房特有的謹慎。

是他!

謝知意心跳微微加快。她穩住心神,對身旁的丫鬟低聲道:有些氣悶,我想去後麵小園透透氣,不必驚動雷將軍他們,你隨我去就好。

丫鬟不疑有他,連忙應是。

謝知意起身,並未從正門出去,而是推開靜室另一側通向一小片竹林的角門。這片竹林與慈安堂的後園相連,此時法會正酣,此處僻靜無人。

她帶著丫鬟,看似隨意地漫步,方向卻悄然朝著前殿那角落迂迴。

眼看快要接近,甚至能看清那老賬房臉上皺紋的走向時,斜刺裡忽然傳來一個嬌俏又帶著幾分尖銳的聲音:

咦這不是姐姐嗎怎的不在靜室休息,倒來了這嘈雜處

謝知意腳步一頓,帷帽下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起。

謝婉容!

她怎麼會在這裡還如此恰好地出現

謝婉容穿著一身鮮豔的衣裙,帶著幾個小姐妹,笑吟吟地擋在前路上,目光卻不住地往謝知意身後瞟,似乎在搜尋什麼。

妹妹。謝知意聲音平靜無波,前殿誦經聲傳來,心有所感,便出來走走。妹妹也是來為將士祈福的

謝婉容掩口一笑:是呀,父親常教導我們要心繫家國嘛。不過,姐姐真是好大的排場,方纔見裴將軍的親衛在外守著,真是威風得很呢。她語氣裡的酸意幾乎要溢位來,姐姐這是要去哪兒可要妹妹作陪

她這話一出,徹底堵住了謝知意往前殿角落去的路。若再堅持,反倒惹人生疑。

那老賬房似乎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抬頭望了一眼,見是幾位衣著華貴的小姐,立刻又低下頭,抱著賬簿匆匆往更偏僻的賬房去了。

機會轉瞬即逝。

謝知意袖中的手微微握緊,旋即又鬆開。

不過是隨意走走,有些累了,這就回去了。她語氣淡漠,轉身便欲離開。

謝婉容卻還不肯放過,快步跟上,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刻薄:姐姐何必急著走莫非是……約了什麼人不成我可聽說,那日翰墨齋,姐姐與個窮書生說了好一會兒話呢……

謝知意猛地停步,帷帽輕紗微揚,雖看不清麵容,卻自有一股冷意透出。

妹妹。她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謝婉容耳中,慎言。裴將軍的人,還在外麵站著。

謝婉容臉色驀地一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間噤聲,眼底閃過一絲驚懼。她這才恍然想起,眼前這個她一直瞧不上的姐姐,如今已是那個煞神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謝知意不再看她,帶著丫鬟,徑直原路返回。

回到靜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一切喧囂。

謝知意坐在窗前,望著下方依舊熙攘的人群,目光沉靜如水。

謝婉容的出現,絕非巧合。是誰讓她來的父親繼母還是……她背後另有其人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一張無形的網,似乎早已悄然張開。她稍有異動,便立刻會引起警覺。

腕間的墨玉傳來溫潤的觸感。

她輕輕握住。

不能急。更不能亂。

裴珩將她護在這靜室裡,隔絕了風險,卻也暫時困住了她的手腳。

但……他派來的親衛,或許,也能成為她的盾與劍。

她需要換一種方式。更迂迴,更隱秘。

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湧動。

時光如水,靜默深流。謝知意依舊深居簡出,抄經、養花,腕間那枚墨玉玉佩從未離身,彷彿真的安心待嫁。

暗地裡,那日慈安堂與吳姓老賬房失之交臂的線索,卻通過另一種方式續上了。她不再試圖親自接觸,而是通過裴珩派來的、那個看似冷硬實則心細如髮的親衛首領雷猛,迂迴地遞出話去。

她隻對雷猛說,夢中常憂父親政務勞頓,聽聞府中舊人吳賬房算術精絕,卻不知現下何處,若得他整理些祈福賬目,或能略儘孝心,安己心神。語氣溫軟,全然是小女兒家的憂思與孝念。

雷猛沉默領命,數日後,便有一份字跡工整、條理清晰的民間祈福開支錄由他轉呈上來,附言一句吳姓老者所錄,小姐可安心。

賬目本身毫無問題,但謝知意卻在紙墨細微處,嗅到了一絲與前世家破時隱約聽聞的漕糧賬目相似的、極其隱晦的標記習慣。

種子,已悄然落入土壤。

她不再有多餘動作,隻耐心等待。

*

*

*

婚期漸近,將軍府送來的東西愈發頻繁,不再是名貴補品,反而多是些實在甚至笨拙的物件——一套打磨得極光滑、絕不會紮手的紫檀木梳篦;幾盒藥性溫和、安神助眠的香餌;甚至還有一柄精緻卻未開刃的短匕,匕鞘上鑲嵌著溫潤的白玉,與他那塊墨玉隱隱相配,附言隻有生硬的兩個字:防身。

謝知意每每收到,總是細細看過,然後妥善收好。她開始回贈一些繡工簡潔的帕子、荷包,或是幾碟自己院中小廚房做出的、不那麼甜膩的點心。

一來一往,生硬而沉默,卻自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轉。

這日午後,謝知意正對著那柄白玉短匕出神,外間忽然傳來不同尋常的喧嘩,腳步聲雜亂,還夾雜著甲冑摩擦的冰冷聲響。

她心頭猛地一緊,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短匕。

難道……提前了

她快步走到窗邊,撥開竹簾一角。

卻見永寧侯謝巍被人扶著,麵色慘白,官帽歪斜,踉蹌著從外院進來,身後跟著的並非衙役,而是一隊神色冷肅的禦林軍,為首的軍官正與府中管家厲聲說著什麼。

查抄、漕糧、暫押等字眼零碎地傳來。

侯府的天,頃刻間變了顏色。

整個侯府瞬間陷入死寂般的恐慌。下人們麵無人色,姨娘們的哭聲從各處傳來。

永寧侯夫人驚得幾乎暈厥,被丫鬟攙扶著,抖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

謝婉容則徹底慌了神,像是無頭蒼蠅般亂轉,看到窗邊的謝知意,竟猛地衝過來,尖聲道:是你!是不是你害的父親!你攀上了高枝,就忘了根本!你……

閉嘴!謝知意驀地回頭,目光冷冽如冰,竟帶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懾人氣勢,瞬間將謝婉容釘在原地。

禦林軍還在外麵,你想讓整個侯府立刻為你陪葬嗎謝知意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

謝婉容被她看得渾身一顫,竟真的不敢再嚷。

謝知意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來的不是刑部,是禦林軍,且隻是暫押查抄,說明事情尚有轉圜之機,並未到最壞的地步。

是裴珩出手了還是……蘇墨

她快步走回內室,將那塊墨玉玉佩緊緊握在手中,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

*

*

接下來的幾日,侯府被圍得鐵桶一般,許進不許出,人心惶惶,度日如年。

謝知意卻異常平靜。她依舊每日抄經,隻是經書的內容,換成了《金剛經》。她腕間的墨玉和那柄白玉短匕從未離身。

第三日黃昏,外圍的禦林軍忽然撤去大半。

雷猛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外,他依舊是那副冷硬表情,對著迎出來的謝知意抱拳一禮,聲音沉厚:小姐,風波暫息。將軍讓屬下傳話:侯爺官降三級,罰俸三年,閉門思過。府上……無恙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謝知意蒼白卻沉靜的臉,補充道:涉案主要人員皆已落網,證據確鑿。有一寒門士子蘇墨,呈交關鍵賬冊,有功於朝,陛下已特許其入國子監讀書。

謝知意懸著的心,重重落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成了。

父親被重罰,卻保住了性命和家族。真正的蠹蟲被揪出。蘇墨走上了他應有的軌跡。

而裴珩……他果然插手了,且做得乾淨利落,將她和侯府最大限度地摘了出來。

她抬眸,望向院牆外那片逐漸暗下來的天空,輕聲道:將軍他……此刻何在

雷猛沉默了一下,才道:將軍仍在宮中。

謝知意能想象那是怎樣一場不見刀光的博弈。她斂衽,對著皇宮的方向,深深一禮。

*

*

*

又過了半月,一場冬雪初霽,天地澄澈。

侯府的陰霾尚未完全散儘,但陛下的旨意已然明確,日子總要過下去。

謝知意正在窗前插一瓶紅梅,丫鬟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來,臉上又是驚又是喜:小姐!將軍、將軍來了!已到二門了!

他來了。

謝知意的心猛地一跳,指尖被梅枝上的細刺紮了一下,沁出一粒鮮紅的血珠。她卻渾然未覺,隻緩緩放下花枝,整理了一下並無褶皺的衣襟,緩步走出房門。

院中積雪已被掃淨,露出青石板路。

裴珩就站在那路儘頭,一身玄色大氅,風毛上沾著未化的雪粒,身姿依舊挺拔如鬆,隻是眉宇間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以及一絲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他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目光沉靜,卻彷彿要將她吸進去。

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住,斂衽一禮:將軍。

所有的話語似乎都哽在喉間。感謝,擔憂,追問,在此刻都顯得蒼白。

裴珩深深地看著她,看了許久。然後,他伸出手,掌心躺著一隻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烏木牌。

漕運司,劉主事的腰牌。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曆經廝殺後的疲憊,卻異常清晰,那日慈安堂法會,試圖接近吳賬房滅口的人,身上搜出的。

謝知意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呼吸驟然屏住。

他什麼都知道。知道她去了慈安堂,知道她找吳賬房,甚至……替她清掉了她未曾察覺的危險。

他一直冇有問,卻用他的方式,將她牢牢護在羽翼之下,併爲她掃清了所有障礙。

雪花又開始靜靜飄落,落在他的肩頭,她的髮梢。

裴珩上前一步,抬手,極其小心地、用粗糲的指腹拂去她睫毛上落下的一片雪花。動作生澀,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謝知意。他叫她的名字,聲音重澀,卻擲地有聲,日後,無論你想做什麼,告訴我。

天塌下來,他頓了頓,目光如磐石,堅定無比,有我替你扛著。

冇有追問,冇有質疑,隻有全然的信任和擔當。

謝知意仰頭望著他,望著他深邃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望著他冷硬麪孔上那抹不容錯辨的柔光。前世的孤寂冰冷,今生的忐忑謀劃,在這一刻,彷彿都有了歸宿。

眼眶微微發熱,她卻冇有哭,隻是緩緩地、極其堅定地,將自己冰涼的手,放入他溫熱寬厚的掌心。

好。她輕聲應道,聲音帶著一絲顫,卻清晰無比。

雪花無聲飄落,覆蓋了來路與去途,唯有掌心交織的溫度,真實而滾燙。

這一世,她終於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也,緊緊回握。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