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15章 梁府貴客從天降 生辰綱動攀附心
詩曰:
朱門酒肉臭未乾,路畔餓殍骨已寒。
一紙生辰驚州縣,攀龍附鳳起波瀾。
話說天下承平日久,內裡卻似那熟透的果子,蟲蠹叢生,將朽未朽。山東東平府清河縣,地處運河之畔,舟楫往來,商賈雲集,端的是個熱鬨去處。然這熱鬨底下,藏汙納垢,官、商、匪沆瀣一氣,織成一張吃人不吐骨頭的網。縣衙坐北朝南,八字牆高聳,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門楣上“清河縣衙”四個大字,金漆剝落,倒透出幾分日暮途窮的晦暗。
這一日,已牌時分。大堂之上,陰氣森森。三班衙役拄著水火棍,鵠立兩旁,個個麵目模糊,如同泥塑木雕。堂下跪著兩個瑟瑟發抖的漢子,破衣爛衫,麵黃肌瘦,顯是運河上拉纖的苦力。他們被指認偷竊漕糧。
堂上端坐一人,身著青色官袍,胸前繡著鸂鶒補子,正是今日當值的本縣剛提拔上任的縣尉趙不立。他麵皮焦黃,一雙三角眼似睜非睜,透著一股子陰鷙氣。他慢條斯理地捋著幾根稀稀拉拉的黃須,半晌才拖著長腔開口:“爾等刁民,可知罪否?”
“青天大老爺明鑒啊!”其中一個年長些的苦力磕頭如搗蒜,聲音嘶啞,“小的們就是借天做膽,也不敢動漕糧一粒!實在是…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撿了些…灑落在碼頭邊泥水裡的米粒…洗洗充饑…求老爺開恩!”他額頭磕在冰冷的方磚上,砰砰作響,滲出血絲。
“哼!”趙不立從鼻孔裡噴出一股冷氣,三角眼斜睨著階下,“灑落的米粒?叵耐這廝們刁頑!那漕糧乃天子血脈,官家根本,豈容爾等鼠竊狗偷?便是灑落的,那也是官物!來人——”他拉長了調子,尾音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
話音未落,侍立在他公案右下首的一個青年朗聲介麵:“義父明察秋毫!此等刁民,慣會巧言令色。分明是趁人不備,偷挖糧袋,被風紀隊拿個正著,人贓並獲!竟敢在此狡辯,藐視公堂!若不嚴懲,何以儆效尤?豈不讓那些運河上的窮骨頭都生了賊膽?”這青年身量頗高,蜂腰猿背,一張臉皮白淨俊朗,正是西門慶。他如今在趙不立手下做了個貼身的書辦兼心腹,雖無正式官職,卻因著“義子”身份,在這清河縣衙裡,已是無人敢小覷的人物。他這番話,聲音清越,條理分明,既捧了趙不立,又坐實了苦力罪名,更點出“殺雞儆猴”的要害。
趙不立微不可察地點點頭,三角眼裡掠過一絲滿意。這西門小子,心思玲瓏剔透,比那些隻會喊打喊殺的蠢貨強太多了。“慶兒所言,甚合吾意。”他假惺惺地歎了口氣,彷彿痛心疾首,“本官念爾等初犯,又是為饑寒所迫,姑且從輕發落。來啊,每人重責四十脊杖,枷號三日碼頭示眾!退堂!”驚堂木“啪”地一聲脆響,震得堂上迴音嗡嗡。
衙役如狼似虎撲上,拖起兩個癱軟如泥的苦力。西門慶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麵上無波無瀾,彷彿剛才那番斷人生死的話並非出自他口。他眼角餘光掃過趙不立那張焦黃的臉,心中冷笑:這老狐狸,又要博“寬仁”虛名,又要立威,還捨不得苦力這免費的勞力,枷號三日,隻怕枷號完了,人也隻剩半條命去拉纖了。
退堂鼓響過,趙不立起身,西門慶忙趨前一步,攙住他手臂。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陰暗的迴廊,往後衙書房走去。廊下積水映著天光,幾隻綠頭蒼蠅嗡嗡亂飛。
“慶兒,”趙不立走進書房,在太師椅上坐定,接過西門慶殷勤奉上的香茶,啜了一口,慢悠悠道,“方纔堂上,你應對得不錯。隻是…這心腸,還得再硬些。須知在這位置上,心軟一分,便是給自己挖一尺的坑。”
西門慶躬身道:“義父教訓得是。孩兒記下了。隻是看著那兩個苦力…終究是兩條人命。”他語氣裡故意帶上一點猶豫。
趙不立嗤笑一聲,三角眼斜睨著他:“人命?這清河縣裡,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餓死的,打死的,淹死的,哪天沒有十個八個?記住,要想在這濁世裡往上爬,就得把良心二字,趁早餵了狗!”他放下茶盞,聲音壓低,“今日喚你來,另有要事。午時三刻,隨我去‘醉仙樓’,有貴客至。”
西門慶心頭一動:“不知是何方貴客?孩兒也好早做準備。”
“大名府梁中書梁大人府上的心腹管事,姓李。”趙不立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專為押送一批要緊物事回京路過此地。你機靈點,好生伺候著,若能攀上點交情,於你我前程,大有裨益。”
“梁中書?”西門慶心中劇震。那可是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封疆大吏!若能搭上這條線…他強壓住翻騰的心緒,臉上堆起十二分的恭謹:“孩兒明白!定當竭儘全力,絕不給義父丟臉!”
午時剛過,“醉仙樓”二樓臨窗的雅間“聽濤閣”已被包下。窗外是渾濁的運河,船隻往來如梭,岸邊力夫號子聲、商販叫賣聲、潑皮鬥毆聲,混雜著河水的腥氣,一股腦兒湧上來。雅間內卻是另一番天地,紫檀木八仙桌,官帽椅披著錦墊,博古架上幾件贗品瓷器倒也光鮮。空氣裡彌漫著酒肉香氣和熏爐裡飄出的沉水甜膩。
趙不立一身簇新便服,端坐主位,西門慶侍立身後,屏息凝神。少頃,樓梯響動,一個四十開外、身著寶藍緞麵直裰的中年男子,在兩個精悍隨從簇擁下踱步進來。此人麵皮白淨,三縷長須,頗有氣度,隻是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透著精明與世故。正是梁府管事李鬆。
“哎呀呀!李管事!貴足踏賤地,蓬蓽生輝啊!未能遠迎,恕罪恕罪!”趙不立離座相迎,滿麵堆笑,熱情得近乎諂媚。
“趙大人客氣了!路過寶地,叨擾了!”李鬆拱拱手,語氣平淡,目光在雅間內一掃,掠過西門慶時微微一頓。
分賓主落座,西門慶親自執壺斟酒。酒是上好的“玉壺春”,菜是“醉仙樓”的看家席麵:清蒸黃河鯉、蔥燒海參、鹿筋煨熊掌、時令鮮蔬…流水般端上來。趙不立頻頻舉杯勸酒,話語間極儘奉承,試探著李鬆此行的目的。
酒過三巡,菜嘗五味,李鬆臉上泛起紅光,話語也多了起來。趙不立使個眼色,西門慶會意,又替李鬆斟滿一杯,狀似隨意地笑道:“李管事一路風塵,押送之物想必緊要。小人鬥膽,不知是何貴重物事,竟勞管事大人親自押送?”
李鬆斜睨了西門慶一眼,又看看一臉殷切的趙不立,放下酒杯,撚須一笑,壓低了聲音:“趙大人,看這小哥也不是外人。實不相瞞,此行押送的,乃是我家梁大人為嶽丈蔡太師精心備下的生辰綱!”
“生辰綱?”趙不立故作驚訝,實則心中瞭然。
“正是!”李鬆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太師他老人家壽誕在即,梁大人身為人婿,豈能不竭儘孝心?此番綱內,皆是搜羅自江南、海外的奇珍異寶。珊瑚樹高逾三尺,夜明珠大如龍眼,東海珍珠、西域美玉、古玩字畫…林林總總,價值連城!單是那壓軸的十株三尺高的赤金打造、嵌滿各色寶石的蟠桃獻壽樹,便不知耗費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這一綱,統共怕不下十萬貫金珠寶貝!”
“十萬貫!”趙不立倒吸一口冷氣,三角眼瞪得溜圓,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西門慶心頭更是如同巨錘擂鼓,砰砰作響,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十萬貫!那是何等潑天的富貴!堆起來怕是一座金山!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陽穀老家被族人奪去的幾間鋪子算什麼?回春堂算什麼?若能攀附上蔡京、梁中書這等通天的人物…
西門慶強自按捺住心緒,臉上卻適時地露出無比景仰之色:“哎呀!梁中書大人至孝之心,感天動地!蔡太師德高望重,福澤蒼生,也唯有如此仙珍奇寶,方能略表孝敬於萬一!李管事能擔此重任,足見梁大人信重,真乃人中龍鳳,前途不可限量!”他這番話,既拍了梁中書、蔡京的馬屁,又捧了李鬆,說得情真意切,毫無滯澀。
李鬆聞言,臉上笑容更盛,顯然極為受用:“哈哈,西門小哥好口才!借你吉言!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微微皺眉,“這趟差事,看著風光,實則擔著天大的乾係。十萬貫生辰綱,不知多少綠林強寇、江湖宵小盯著,路途迢迢,關卡重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前幾日路過景陽岡,聽聞有大蟲傷人,我等繞道而行,已是耽擱了行程。接下來還要過黃泥崗、野豬林這些險惡去處,想想都讓人睡不安穩呐!”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似要壓壓驚。
“李管事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趙不立連忙寬慰,三角眼卻飛快地轉動起來。西門慶在一旁,更是心思電轉。李鬆這番話,是訴苦,更是在暗示——這趟肥差,風險巨大,需要沿途的“關照”!
“義父,”西門慶適時地湊近趙不立,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李鬆聽見,“李管事一路辛苦,又擔著如此重責。我清河縣雖小,但臨近運河,也算東平府地界。義父身為本縣縣尉,保境安民,於公於私,都該儘一份心力纔是。不若…調撥些得力人手,護送李管事一程?一則確保生辰綱在我縣境內萬無一失,二則,也稍解李管事之憂,全了梁中書大人對太師的一片孝心?”
趙不立聞言,心中大讚!這小崽子,真是顆七竅玲瓏心!這主意不僅正中李鬆下懷,更是遞過去一個結結實實的攀附梯子!他立刻撫掌道:“慶兒此言,正合我意!李管事放心!我清河縣雖非大邑,三班衙役中,倒也有幾個能打的。本官再派我身邊這位義子西門慶,親自挑選二十名精乾衙役,一路護送管事大人,直至出了東平府地界!定保萬全!”他拍著胸脯,豪氣乾雲。
李鬆眼睛一亮,臉上憂慮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喜色:“哎呀!趙大人高義!西門小哥厚情!這…這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李某燃眉之急啊!”他站起身,端起酒杯,“來!趙大人,西門小哥,李某敬二位一杯!此番情誼,李某銘記在心,定當稟報梁大人知曉!”
“乾!”
“乾杯!”
觥籌交錯,賓主儘歡。雅間內氣氛熱烈,熏爐的暖香混著酒氣,氤氳升騰。西門慶看著李鬆那張因酒意和興奮而發紅的臉,看著趙不立眼中掩飾不住的得意和貪婪,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生辰綱…梁中書…蔡太師…一條金燦燦的青雲之路,似乎已在他眼前鋪開。他彷彿看到了陽穀西門府高聳的院牆,看到了那些曾欺淩過他的族人驚恐的臉,看到了更遠處的權勢、財富、美色…一股灼熱的氣流在他胸中激蕩衝撞。
酒宴持續到申牌時分方散。趙不立親自將微醺的李鬆送上碼頭官船,又命西門慶點齊人手,安排護送事宜,務必周到。夕陽的金輝灑在渾濁的運河水上,浮光躍金,卻掩不住水底的沉渣泛起。
回到縣衙後堂書房,趙不立屏退左右,隻留西門慶一人。房門緊閉,熏爐裡殘香嫋嫋。趙不立再無方纔酒席上的豪氣,背著手在房中踱步,焦黃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時而興奮,時而陰沉。
“十萬貫…生辰綱…”他喃喃自語,像是夢囈,又像是毒蛇吐信,“蔡太師…梁中書…潑天的富貴,通天的門路…”他猛地停步,三角眼死死盯住垂手侍立的西門慶,目光灼灼,“慶兒!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西門慶抬起頭,眼神清澈而銳利,彷彿能穿透人心:“義父,此乃天賜良機!李管事是梁中書心腹,我等護送生辰綱有功,便是搭上了梁中書這條線!梁中書是誰?是蔡太師的女婿!攀上他,便是半隻腳踏進了東京汴梁的權勢圈子!清河縣這淺水窪,如何困得住真龍?”
“說得好!”趙不立一拍桌案,震得茶杯亂跳,眼中燃起野心的火焰,“區區一個縣尉?哼!老子在這鳥不拉屎的清河縣也窩囊夠了!若能得梁中書提攜,莫說知府,便是轉運使、安撫使,也未必不能想!”他呼吸急促,彷彿那錦繡前程已唾手可得。踱了幾步,他又皺起眉,壓低了聲音:“隻是…這生辰綱,畢竟是塊燙手的山芋。一路險惡,萬一有個閃失…”
“義父所慮極是。”西門慶介麵,聲音冷靜,“正因如此,李管事才更需要我們。我們護送得越周全,這功勞便越大,情分便越重!至於險惡…”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我清河縣衙役雖不多,但應伯爵、謝希大手下那些潑皮,悍不畏死,對運河兩岸路徑又熟,正好驅使他們去做馬前卒!用他們的命,換我們的前程!若真有不長眼的敢來捋虎須,正好殺一儆百,讓李管事、讓梁中書看看義父的手段!”他話語森然,帶著一股子血腥氣。
趙不立聽著,三角眼裡的猶豫漸漸被狠厲取代。他看著西門慶年輕卻已顯深沉的臉,心中又是激賞,又是隱隱一絲忌憚。這小子,心思之狠,算計之深,假以時日,絕非池中之物!不過眼下,他正是自己最得力的一把刀!
“好!就依你所言!”趙不立下了決心,眼中凶光畢露,“你即刻去辦!人手要精,更要可靠!告訴應伯爵、謝希大,此事若成,少不了他們的潑天富貴!若敢誤事…哼!休怪本官翻臉無情!”
“孩兒遵命!”西門慶躬身領命,聲音斬釘截鐵。他轉身退出書房,步履沉穩,背脊挺直。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拉長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磚上,如同一柄緩緩出鞘的利刃。
書房內重歸寂靜。趙不立走到窗前,推開半扇,望著暮色四閤中漸漸亮起零星燈火的清河縣城。遠處運河上,那艘載著生辰綱的官船輪廓依稀可見。他眼中閃爍著貪婪與野望交織的光芒,彷彿看到無數金珠寶貝在眼前滾動,看到自己身著緋袍、腰懸玉帶的煊赫景象。他下意識地搓著手指,彷彿在掂量那無形的十萬貫的重量,口中無聲地咀嚼著那幾個字:
“蔡太師…生辰綱…青雲路…”
窗外,一陣冷風吹過,捲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趙不立渾然不覺,隻覺一股燥熱從腳底直衝頂門。他猛地抓起桌上一個空了的定窯白瓷茶杯,五指收緊,那薄脆的瓷杯竟在他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輕響,幾道細微的裂紋悄然蔓延開來。
正是:
運河濁浪湧潛蛟,縣衙暗室藏虎豹。
十萬生辰驚迷夢,一紙功名引狂潮。
欲知西門慶如何調派人手護送生辰綱,攀附之路又有何等波瀾,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