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20章 隨義父押綱赴大名 梁府門高心忐忑
詩曰:
運河濁浪送行舟,朱門巍巍壓心頭。
汗巾猶帶舊時淚,已向新貴展機謀。
上回書說到,趙金玉被生父趙不立如貨物般強送入梁中書府邸為妾,西門慶痛徹心扉,血濺汗巾,恨意焚天。按下趙金玉在梁府深宅內以淚洗麵、處境艱難不表。單說這清河縣尉趙不立,攀附梁中書之心如烈火烹油,片刻難熄。雖已獻上女兒,然那夢寐以求的鹽引卻尚未到手,心中如同百爪撓心。恰逢梁中書為嶽丈蔡京籌備的第二批生辰綱(較之前次規模略小,然亦價值不菲)需經清河運河段轉運北上,趙不立立時嗅到絕佳良機,決意親自押送此綱赴大名府,一則表忠心,二則當麵討要鹽引,三則再探女兒近況,維係這條來之不易的“裙帶”。
此番押送,趙不立自然要帶上他最“得力”的心腹——西門慶。一則西門慶辦事機敏,武藝尚可,堪為臂助;二則,趙不立心知肚明西門慶與金玉那點舊情,帶他同去,既是威懾(使其看清梁府威嚴,絕其妄念),亦是廢物利用(榨乾其最後價值)。西門慶聞訊,麵上恭順應承,感激涕零,言道“願為義父效死力”,心中卻翻江倒海。大名府!梁中書!那奪走金玉、碾碎他尊嚴與美夢的地方!此行是刀山火海,也是他西門慶窺探權力核心、伺機而動的第一步!他貼身珍藏的那方染血的汗巾,彷彿烙鐵般滾燙,時刻提醒著那刻骨的恥辱與仇恨。
這一日,天光微熹。清河碼頭,戒備森嚴。三艘吃水頗深的官船並排停靠,船上插著“大名府梁”的杏黃旗號,在晨風中獵獵作響。船艙密封,重兵把守,正是那批價值數萬貫的生辰綱。岸上,趙不立身著簇新的七品武官常服,焦黃的臉上刻意堆出肅穆與威儀。他身後,西門慶一身勁裝,腰挎單刀,垂手侍立,麵色沉靜如水,唯有一雙眸子深處,跳躍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緊張、忐忑、野心,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對即將靠近金玉所在之地的悸動。應伯爵、謝希大等一眾爪牙衙役,亦皆神情肅然,分列兩旁。
“慶兒,”趙不立捋著稀疏的胡須,三角眼掃過西門慶,“此行事關重大,乾係你我前程。沿途關卡,應酬應對,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替為父分憂。到了梁府,更要謹言慎行,莫要失了禮數,墮了我清河縣尉衙門的臉麵!”
“義父放心!”西門慶躬身抱拳,聲音斬釘截鐵,“孩兒定當竭儘全力,護綱周全,不負義父重托!梁府規矩森嚴,孩兒省得,絕不敢行差踏錯半步!”他話語誠懇,姿態謙卑,將一個忠心耿耿、知進退的下屬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
趙不立滿意地點點頭,大手一揮:“啟程!”
號令一下,船工解纜,篙師撐船。三艘官船緩緩離開喧囂的碼頭,駛入煙波浩渺的運河。濁浪翻滾,拍打著船舷。西門慶立於船頭,勁裝被河風吹得緊貼身軀,勾勒出挺拔的輪廓。他望著兩岸飛速倒退的田舍、綠柳、遠山,清河縣城那熟悉的輪廓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水天相接之處。一種離鄉背井、前路未卜的蒼茫之感,夾雜著對未來的野望,在心中交織升騰。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方硬硬的汗巾,眼神愈發幽深。
運河之上,舟楫如織。趙不立一行打著官船旗號,又有趙不立這地頭蛇親自押送,沿途州縣關卡,自是無人敢怠慢。過文書,驗關防,雖有程式繁瑣,卻也一路暢通。西門慶鞍前馬後,替趙不立打點迎來送往,言辭得體,出手大方(自然是趙不立的銀子),將各處小吏、稅官、水寨頭目哄得眉開眼笑,連趙不立也不得不暗讚此子確是鑽營應酬的一把好手。
白日行船,夜泊繁華市鎮。趙不立或上岸拜會當地官員,或於艙中與西門慶密議。西門慶每每垂首恭聽,將趙不立對梁中書性情的揣摩、對蔡京權勢的敬畏、對鹽引的渴求,乃至對女兒金玉在梁府處境的隱憂,都一一記在心裡,如同海綿吸水。他麵上不露分毫,心中卻在飛速盤算:梁中書好古玩?蔡夫人喜奢華?梁府管家姓周?金玉住在西跨院“擷芳閣”?這些看似零碎的資訊,都被他暗暗刻入腦海。
船行數日,離大名府愈近,運河愈發寬闊繁忙。兩岸屋舍儼然,商賈雲集,氣象遠非清河可比。這一日,遠遠望見前方一座雄城矗立,城樓巍峨,旌旗招展。碼頭檣櫓如林,人聲鼎沸,遠非清河碼頭可比。大名府到了!
“落帆!下錨!準備靠岸!”船老大一聲吆喝,官船緩緩向指定泊位靠去。
趙不立早已換上最體麵的官袍,焦黃的臉上因激動和緊張而微微泛紅。西門慶侍立其側,亦覺心跳加速,手心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這座傳說中的雄城和那即將麵對的通天門戶。
船剛靠穩,跳板放下。隻見碼頭上,一隊盔甲鮮明的軍士早已肅立等候,為首一人,身著青袍,頭戴襆頭,麵白無須,約莫四十上下,神情矜持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正是梁中書府上的二管家,周福。
“趙大人一路辛苦!”周福見趙不立下船,上前幾步,拱手為禮,臉上掛著職業化的笑容,目光卻在趙不立身後的西門慶及押運隊伍身上飛快一掃。
“周管家!勞動大駕親迎,下官愧不敢當!”趙不立慌忙還禮,姿態放得極低,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連腰都彎了幾分,“些許微物,已安全運抵,幸不辱命!幸不辱命!”他側身一指身後的官船。
“趙大人辦事,梁大人自是放心的。”周福微微頷首,目光掠過船上的封條,算是驗看過。他隨即轉向西門慶等人,語氣平淡:“押運的弟兄們也辛苦了。梁大人有令,貨物由府兵接管入庫。諸位一路勞頓,且隨我來,府中已備下歇腳之處及薄酒洗塵。”話語雖客氣,但那居高臨下的疏離感卻清晰可辨。
西門慶心頭一凜。這周管家看似和氣,眼神卻銳利如刀,顯然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他不敢怠慢,忙垂首躬身:“謝周管家!謝梁大人恩典!”應伯爵等人更是大氣不敢出,唯唯諾諾。
生辰綱自有梁府軍兵小心搬運。趙不立帶著西門慶及幾個貼身親隨,跟著周福,離開喧囂碼頭,坐上早已備好的青布小轎。轎簾放下,隔絕了外界的繁華。轎子穿街過巷,西門慶透過轎簾縫隙,隻見街道寬闊整潔,兩旁店鋪鱗次櫛比,行人衣著光鮮,車馬轎輿絡繹不絕,一派帝都門戶的富貴氣象。相比之下,清河縣城直如鄉下小鎮。
行了約莫一炷香功夫,轎子停下。周福的聲音在外響起:“趙大人,西門官人,梁府到了,請下轎。”
西門慶深吸一口氣,掀開轎簾。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仍讓他心頭巨震,呼吸為之一窒!
好一座威嚴肅穆的府邸!
但見:
朱漆大門高逾丈,獸麵銜環耀日光。
青石台階九級整,白玉獅子踞兩旁。
門楣高懸禦賜匾,“敕造梁府”字金黃。
院牆森森如城堞,琉璃碧瓦映穹蒼。
門房小廝十數人,垂手肅立氣昂昂。
往來車馬皆華貴,仆役如雲步匆忙。
一股無形的、厚重的威壓,混合著權力的森冷與奢華的灼熱氣息,撲麵而來!西門慶隻覺得腿肚子有些發軟,彷彿自己渺小如塵埃,隨時會被這巍峨府邸吞噬。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驅散那瞬間的眩暈與自卑。他瞥了一眼旁邊的趙不立,隻見這位在清河縣威風八麵的縣尉大人,此刻亦是麵色緊繃,喉結滾動,額角竟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也被這煊赫門庭震懾得不輕。
“趙大人,西門官人,請隨我來。”周福的聲音將二人從震撼中喚醒。他當先引路,踏上那光可鑒人的九級白玉台階。西門慶緊隨趙不立之後,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彷彿腳下不是青石,而是燒紅的烙鐵。他數著台階:一、二、三…
心中默唸:這便是權力的階梯!這便是他西門慶日後要攀登、甚至要踐踏的地方!
穿過高聳的門樓,眼前豁然開朗。迎麵一座巨大的青石影壁,上刻雲海仙山,氣勢磅礴。繞過影壁,便是廣闊的前庭。庭院深深,青磚墁地,一塵不染。兩旁抄手遊廊,朱漆廊柱,雕梁畫棟。庭院中奇石嶙峋,古木參天,更有名貴花木點綴其間,香氣襲人。往來仆役丫鬟,皆身著統一服色,低眉順眼,步履輕捷,行走間竟無半點聲息,規矩森嚴可見一斑。
周福引著二人,並未走正廳,而是沿著左側遊廊,穿過幾重月洞門,來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偏廳“靜怡軒”。廳內陳設清雅,紫檀桌椅,名人字畫,博古架上玉器生輝。早有伶俐的小廝奉上香茗。
“趙大人,西門官人,且在此稍事歇息,用些茶點。梁大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稍後自會召見趙大人。”周福交代完,又對侍立的小廝吩咐道:“好生伺候著。”言罷,便轉身離去,留下趙不立與西門慶在廳中。
廳內一時寂靜。隻有那鎏金琺琅自鳴鐘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聲,更襯得氣氛凝重。趙不立端起那薄如蛋殼的定窯白瓷茶盞,手卻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杯蓋與杯沿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他啜了口茶,卻如同飲蠟,全不知滋味。
西門慶垂手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看似恭敬沉靜。然而他眼角的餘光,卻如同最靈敏的探針,貪婪地捕捉著這廳堂內的一切:那牆上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摹本(雖非真跡,亦顯貴氣),那案上宣德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那窗外太湖石堆疊的玲瓏假山,那侍立小廝身上光滑的杭綢比甲…
每一處細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權勢與富貴,都在他心中掀起巨大的波瀾!他腦中飛快地盤算著:趙不立麵見梁中書,會如何討要鹽引?那周管家眼神如此銳利,是否看出自己心思?這梁府深似海,金玉此刻又在哪個角落?那方染血的汗巾貼著胸口,灼熱感愈發強烈,提醒著他此行的屈辱根源。
他端起自己麵前的茶盞,指腹摩挲著那溫潤細膩的瓷壁,感受著這頂級器物的不凡。一股難以遏製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瘋長:這富貴!這權勢!這掌控他人生死的威能!終有一日,我西門慶也要擁有!甚至…要更多!趙不立?梁中書?蔡京?他們不過是更高一點的台階!他仰頭,將微涼的茶水一飲而儘,那清冽的液體滑入喉中,卻彷彿澆灌了心中那顆名為野心的毒種,使其瞬間破土而出,迎風見長!
“趙大人,梁大人請您書房敘話。”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廝進來通傳。
趙不立如同被針紮了一下,猛地站起,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強作鎮定地對西門慶道:“慶兒,你在此等候,莫要隨意走動。”
“是,義父。”西門慶躬身應道。
趙不立跟著小廝匆匆離去。偌大的偏廳內,隻剩下西門慶一人。他緩緩踱步到窗邊,目光穿透雕花窗欞,望向庭院深處那重重疊疊、望不到儘頭的樓閣亭台。暮色漸合,梁府各處次第亮起燈火,星星點點,如同星河落地,將這權力的迷宮映照得更加神秘莫測。遠處隱約傳來絲竹管絃之聲,夾雜著女子的輕笑,更添幾分奢靡。
他獨立窗前,身影被拉得很長。廳內燭火搖曳,在他年輕而英俊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緊張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與貪婪。他攤開手掌,掌心赫然躺著那枚碎裂的青玉平安扣——金玉贈他的定情之物。他凝視著那溫潤的裂痕,如同凝視著自己被碾碎的過去。片刻後,他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詭異的弧度,眼中再無半分忐忑,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與熊熊燃燒的野心之火。他小心翼翼地將玉扣收起,手指無意識地按在胸口——那裡,染血的汗巾與梁府無形的威壓,正共同孕育著一個名為西門慶的怪物。
“梁中書…梁府…”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如同品嘗著最醇厚也最致命的毒酒。這扇高門,他今日是忐忑而入,但他日,必將昂首闊步,甚至…踏破此門!
正是:
初入侯門膽氣寒,玉階九重似登天。
舊帕染血心猶痛,已向新貴種孽緣。
欲知趙不立麵見梁中書結果如何,西門慶在梁府又有何等際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