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42章 名正言順承家業 回春堂主易新主
詩曰:
血契巧奪千鐘粟,族親爭食鬣狗來
白幡猶帶舊人淚,蓮台深處礪霜鐔
且說西門慶一石三鳥,害了歐陽東、潘玉瑛並義父趙不立三條性命,更將潑天罪責儘數栽在趙不立頭上,又仗著縣令判書,堂而皇之將那偌大的回春堂藥鋪並歐陽東名下田產宅邸、浮財積蓄,一口吞入腹中。西門府連日大排筵宴,賀客盈門,應伯爵、謝希大、牛三之流諛詞潮湧,將西門慶捧成了智勇雙全、重情重義的豪傑。西門慶誌得意滿,隻道此事塵埃落定,清河縣再無掣肘。
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那歐陽東雖無子嗣,卻非孤家寡人。他祖籍陽穀縣歐陽莊,族中尚有遠近親眷數十口。往日歐陽東在時,是族中頂梁柱,多有接濟幫扶,族人敬重。如今噩耗傳來,族人初時悲慟,又聞是趙不立行凶,西門慶“伸冤”並“承繼”了全部家業,起初懾於西門慶威勢與官府判書,不敢多言。然而時日稍長,眼見西門慶將回春堂庫中上好藥材、歐陽府內值錢物件,一車車往西門府裡搬,那田產鋪麵更是急急更換契約,落上“西門慶”大名,族人心頭那點悲慼,漸漸被眼紅與不甘取代。
“憑什麼?他西門慶不過是八竿子纔打得著的表親!論血脈,咱們纔是歐陽家正根!”
“就是!東哥兒在時,咱們族裡誰沒受過他恩惠?如今人沒了,偌大家業,竟全便宜了外姓人?”
“縣衙判書?哼!誰不知西門慶使了銀子?那縣令就是個糊塗蛋!”
“那回春堂是歐陽家幾代人的心血!鋪子裡壓箱底的秘方,田裡剛收的新租子,都該是咱們族裡的!”
竊竊私語在歐陽莊蔓延,如同野火燎原。終於,幾個膽大又素來在鄉間有些橫名的族中子弟,聚攏到族老歐陽鶴家中。這歐陽鶴年近七旬,須發皆白,在族中輩分最高,往日頗受歐陽東敬重。他本也畏懼西門慶,但架不住族人日日哭訴哀求,言及祖宗產業落入外人之手,死後無顏見先人,又見西門慶吃相實在難看,貪得無厭,心中那點老派宗族的執念被激起。
“鶴老叔公!您老可得給咱們做主啊!”
一個粗壯漢子,拍著桌子嚷道,“那西門慶算個什麼東西?仗著在衙門裡當差,結交了幾個狗官,就敢把咱歐陽家的根都刨了?我記得原來叫保和堂,生意好好的,怎麼就改叫回春堂了?這裡麵是不是有貓膩呦。”
“聽說是西門慶當了副都頭後,在保和堂裡入了股還是咋的,那時好像是潘玉瑛在掌管,還把東哥鎖進柴房不給飯吃。就改了叫回春堂,那是他老爹西門玄的招牌。估計那個時候西門慶就起了逮貓心腸了。”一個多年遊走在清河陽穀兩地的賣草藥的族人道。
那粗壯漢子更加激動,吼道:“怪不得這樣,肯定有鬼。還有東哥城外的莊子、良田,那都是咱歐陽家族人的基業!他一個姓西門的,憑什麼全占了去?好像我們歐陽家沒有人一樣。縣衙那判紙,是西門慶使銀子買的!不作數!”
“對!不作數!”
眾人齊聲附和,群情激憤。
“鶴老叔公,您老是咱們族裡的主心骨!您帶個頭,咱們一起去回春堂!找那西門慶說道說道!按祖宗規矩,東哥無後,這產業就該由咱們族裡公議,選出近支子侄過繼承祧,產業也歸族中公產或由過繼子掌管!他西門慶想獨吞?門兒都沒有!”
另一個精瘦的族人,眼珠滴溜溜轉,算計著若能從中分一杯羹的好處。
歐陽鶴被眾人架在火上,渾濁的老眼掃過一張張貪婪又激憤的臉,想到家產旁落,自己這族老日後在莊上說話也沒了分量,終於一拄柺杖,沉聲道:“罷了!為了宗族基業,老朽這把骨頭,就豁出去走一遭!備車!去保和堂,不,是回春堂!找西門慶…講理!”
回春堂藥鋪,白幡已撤,卻依舊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夥計們戰戰兢兢,掌櫃換了西門慶的貼心豆瓣應伯爵,正頤指氣使地指揮著清點藥材。西門慶今日恰在鋪中後堂,聽福順稟報賬目,張奎忙前忙後侍候著。
忽聽前堂一陣喧嘩吵鬨,夾雜著粗魯的喝罵聲。
“西門慶!滾出來!”
“歐陽家的產業,豈容外姓狗賊霸占!”
“還我族產!還我保和堂!”
西門慶眉頭一擰,眼中戾氣頓生。張奎嚇得一哆嗦,低聲道:“慶爺…怕是歐陽家族人鬨來了…”
“哼!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
西門慶冷笑一聲,整了整衣袍,大步流星走向前堂。張奎惴惴不安地跟在後麵。
隻見藥鋪門口,已被二三十個歐陽家族的青壯漢子堵得水泄不通!個個麵帶怒容,手持鋤頭、棍棒,氣勢洶洶。為首的老者歐陽鶴,被左右攙扶著,站在最前,努力想維持族老的威嚴,但微微顫抖的手暴露了內心的緊張。
“西門慶!”
歐陽鶴見正主出來,強自鎮定,用柺杖頓了頓地,“你…你今日須得給老朽,給我歐陽全族一個交代!”
西門慶負手而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眼神冰冷地掃過眾人,如同看一群螻蟻:“交代?交代什麼?縣尊大老爺明鏡高懸,判書在此,白紙黑字,回春堂及歐陽東名下所有產業,儘歸我西門慶所有!此乃國法!爾等聚眾喧嘩,持械圍堵商鋪,是想造反嗎?”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攝人的官威和殺氣。
“呸!什麼狗屁國法!那是你用銀子買的!”
那粗壯漢子年輕氣盛,按捺不住,跳出來指著西門慶鼻子罵道,“你算哪門子表親?隔著幾層油呢!東哥的產業,就該是我們歐陽族人的!識相的,乖乖把房契地契交出來,鋪子裡的銀子拿出來分了!否則…”
“否則怎樣?”
西門慶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盯著粗壯漢子。
“否則老子砸了你這黑店!把你從這鋪子裡打出去!”
粗壯漢子仗著人多勢眾,又見西門慶隻帶了兩個夥計,膽氣更壯,揮舞著手中的棗木棍。
“對!砸了這黑店!”
“搶回祖產!”
族人群情激奮,跟著鼓譟起來,作勢就要往裡衝。藥鋪裡的夥計嚇得麵無人色,紛紛後退。
“好!好一個砸店!好一個搶回祖產!”
西門慶不怒反笑,笑聲陰冷,“爾等刁民,光天化日,持械強闖民宅商鋪,口出狂言,意圖搶劫!人證物證俱在!”
他猛地提高聲調,厲喝道:“來呀!給我拿下這為首的狂徒!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他話音未落,隻聽藥鋪兩側廂房和後麵街道上,驟然響起一片急促的腳步聲和兵刃出鞘的鏗鏘之聲!數十名手持腰刀、鐵尺、鎖鏈的衙役,如同鬼魅般湧出,瞬間將歐陽家族人反包圍起來!為首的正是牛三。
原來西門慶早料到會有此一著!他深知這些鄉野村夫,最是不服管教,易受煽動。自接收產業起,便暗中吩咐牛三,調集精乾衙役,埋伏在回春堂四周,隻等這些“刁民”自投羅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歐陽家族人全都懵了!他們哪見過這等陣仗?方纔還氣勢洶洶,此刻見明晃晃的刀槍和凶神惡煞的衙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轉筋。那點仗著人多勢眾的勇氣,頃刻間煙消雲散。
“官…官爺…”
歐陽鶴嚇得麵如土色,柺杖都拿不穩了。
“西門慶!你…你敢勾結官府…”
粗壯漢子也傻了眼,聲音發顫。
“勾結官府?”
西門慶踱下台階,走到粗壯漢子麵前,眼神如同毒蛇,“本官身為副都頭,緝捕盜匪,維護地方,乃分內之責!爾等聚眾持械,強闖商鋪,意圖劫掠,形同盜匪!牛三,還不將這為首的凶徒拿下?”
“喏!”
牛三獰笑一聲,大手一揮,“鎖了!”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擁而上,目標直指粗壯漢子和那跳得最凶的幾個!粗壯漢子還想掙紮反抗,剛舉起棍子,就被兩個衙役用鐵尺狠狠砸在手臂上!
“啊——!”
粗壯漢子慘嚎一聲,棍棒落地,胳膊軟軟垂下,顯然骨斷筋折。隨即被鎖鏈套頸,捆豬一般捆翻在地。其他幾個更是膿包,直接癱軟在地,屎尿齊流,被衙役像拖死狗般拖走。其餘族人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丟了手中家夥,跪地磕頭求饒,再不敢提半個“祖產”字。
“鶴老叔公,”
西門慶轉向麵無人色的歐陽鶴,皮笑肉不笑,“您老德高望重,怎麼也跟著這些無知後生胡鬨?今日若非本官念在您年老糊塗,又是東哥族親的份上,一並拿了,您這把老骨頭,可經得起牢獄之苦?還不帶著這些不成器的東西,滾回歐陽莊去?若再敢踏入回春堂半步,或在外胡言亂語…”
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冰錐刺骨,“休怪本官翻臉無情,告爾等一個‘謀逆’之罪!抄家滅族!”
“謀逆”二字,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歐陽鶴魂飛天外!他哪裡還敢分辨?哆哆嗦嗦地連連作揖:“不敢…不敢了…老朽糊塗…這就走…這就走…”
說罷,在族人攙扶下,如同喪家之犬,帶著一群嚇破了膽的族人,連滾帶爬地逃離了回春堂,連頭都不敢回。
看著歐陽族人狼狽逃竄的背影,西門慶臉上露出勝利者殘忍而快意的笑容。他轉身對牛三:“今日擒獲劫匪兩名,保境安民,大功一件!稍後到醉仙樓,請兄弟們吃酒壓驚!”
牛三哈哈一笑:“慶爺客氣!分內之事!這等不知死活的刁民,就該狠狠收拾!殺一儆百!”
他揮手讓衙役將哀嚎的粗壯漢子和癱軟的幾個拖走。
風波雖平,西門慶心頭那股被挑釁的邪火卻越燒越旺。他回到後堂,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張奎小心翼翼地奉上茶,被他一把推開。
“一群不知死活的狗東西!也敢來虎口奪食?”
西門慶眼中凶光閃爍,如同擇人而噬的餓狼,“好!好得很!不把你們連根拔起,抽筋扒皮,你們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應伯爵!”
“小的在!”
應伯爵連忙湊前。
“去!給我查!查清楚今日鬨事,除了那老棺材瓤子和兩個不知死的東西,族裡還有哪些人蹦躂得歡!尤其是那個粗壯漢子的,家裡幾口人,幾畝地,都給老子查個底兒掉!”
西門慶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風,“還有那個歐陽鶴老匹夫!他這把年紀,也該‘壽終正寢’了!找個手腳利落、口風緊的,扮作遊方郎中…明白嗎?”
應伯爵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興奮:“慶爹放心!保管辦得妥妥當當!叫那些不開眼的東西,後悔從孃胎裡生出來!”
“至於抓捕的那幾個…”
西門慶端起茶杯,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浮沫,語氣輕描淡寫,“搶劫商鋪,拒捕傷差,按律…該是個什麼罪名?自然會秉公辦理。這滄州的牢城營,聽說冬日苦寒,缺衣少食,死個把刺頭流犯,也是尋常事。”
張奎在一旁聽著,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冰冷。他看著西門慶那張俊美卻扭曲著狠毒的臉,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從藥材鋪裡滾爬出來的人。這已不是貪婪,而是趕儘殺絕的刻骨怨毒!他彷彿看到歐陽莊上空,已籠罩上一層濃濃的血色陰雲。
數日後,清河縣傳出幾樁“新聞”:
歐陽家族老歐陽鶴,“偶感風寒”,請了位遊方郎中診治,誰知服藥後當夜便七竅流血,暴斃身亡!縣衙派忤作草草驗看,定為“誤服虎狼之藥,年老體虛所致”。
族人鬨事那幾個,因“聚眾搶劫回春堂,拒捕傷差”,被判刺配三千裡外沙門島。押解出城不足百裡,便“不慎”跌落山澗,屍骨無存。
緊接著,歐陽莊裡幾戶參與當日鬨事、平日又有些田產的族人,家中田地接連被查出“侵占官道”、“偷漏賦稅”等“罪名”,或被縣衙罰沒,或被人以極低價格“收購”。更有幾戶人家,或走水失火,或男丁“意外”摔斷腿腳,或女眷“失足”落井…一時間,歐陽莊愁雲慘霧,人人自危,再無人敢提“回春堂”、“祖產”半個字。
西門府內,暖閣飄香。西門慶聽著應伯爵繪聲繪色地稟報歐陽莊的“近況”,愜意地呷了一口熱酒,臉上是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
“一群土雞瓦狗,也敢與日月爭輝?”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將杯中殘酒一飲而儘,眼中是徹底掃清障礙後的恣意與瘋狂,“從今往後,這清河縣,老子看中的東西,就是老子的!誰敢伸手,老子就剁了他的爪子!滅了他的滿門!”
張奎侍立一旁,看著西門慶那副唯我獨尊的狂態,又想起回春堂前那兩口薄棺,林伯噴濺在孝幡上的血,歐陽鶴暴斃的慘狀,幾個跌落山澗的“意外”…隻覺得這滿屋都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他下意識地攏緊了衣襟,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彷彿看到西門慶腳下踩著的,已不是青磚,而是由累累白骨壘砌的王座!這滔天富貴,分明是通往無間地獄的催命符!
正是:
白幡猶帶舊人淚,蓮台深處礪霜鐔
且看朱門酒肉臭,哪聞幽穀磨劍寒!
西門慶還會乾出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且聽下回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