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58章 醋浸密文連環計 井底驚逢局中局
詩曰:
醋浸密文顯真章,血染征袍透甲涼。
誰料連環計中計,黃雀在後笑螳螂!
前回話表,西門慶懷揣那份關乎身家性命、更係天下安危的羊皮密約,袖中暗藏蔡夫人臨終所贈、內藏蹊蹺的金累絲香囊,縱馬撞破刀叢箭網,殺出梁府那修羅地獄般的重圍。一夜疾馳,血火硝煙味猶在齒間,胯下這匹強奪而來的青驄馬已是口吐白沫,四蹄打顫,渾身蒸騰的熱氣在微涼的黎明中化作縷縷白煙,顯是力竭之相。東方天際,魚肚白下悄然滲出一抹胭脂紅的曙色,映照著荒野蕭瑟。西門慶猛地勒緊韁繩,那馬匹長嘶一聲,前蹄揚起又重重落下,載著他斜刺裡拐入道旁一片濃密的古林。但見林中古木參天,枝葉虯結,遮天蔽日;千年老藤如虯龍盤繞,糾纏難分;地麵厚積著腐葉朽木,一腳踩下,悄無聲息又深陷其中。正是藏身匿形、暫避鋒芒的好去處。
“醋…醋浸密約…”
西門慶滾鞍下馬,背靠一棵虯勁老樹,喘息未定。王前那“解鈴還須係鈴人”般的臨終之言,字字如冰淩墜心。他深深吸了口氣,強壓翻湧的氣血,小心翼翼地從貼身內袋裡掏出那份羊皮密約。借著林中疏漏下來的稀薄天光,可見素色的羊皮卷軸邊緣已被層層疊疊的暗褐色血跡浸染,散發著濃重的鐵鏽腥氣。他又摸出那枚精緻異常的金累絲香囊——蔡夫人冰冷的手指彷彿還在觸感中殘留。指尖輕輕撫過柔滑的錦緞囊麵,再往內一探,果覺內層暗藏乾坤,有塊觸手微硬的物件。拆開內襯細看,竟是張薄如蟬翼、韌如牛筋的絹布!上麵用上等硃砂精心繪製著一幅曲徑通幽的密室地圖——圖上赫然標注著某處豪門宅邸地下深處的一間秘庫,其中一隻“甲字第三櫃”的標記被硃砂圈點,異常醒目。
“蔡夫人…你留此何意?”西門慶心中疑竇叢生,這幽深府邸究竟指向何方?此地圖與密約又有何關聯?正自思量推敲,林外忽然蹄聲如雷,由遠及近,踏碎了荒野的寧靜。西門慶心頭一凜,如同受驚的狸貓,迅捷無比地將密約與地圖貼身藏好,猿攀猴縱,悄無聲息地躥上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榆樹,借濃密枝葉遮蔽身形,凝神向外窺探。塵土飛揚中,隻見十餘騎精壯騎士飛馳而過,人人麵帶煞氣,控馬如風。為首者頭戴範陽笠,輕紗遮麵,腰間那在晨曦下金光燦燦、刻有“樞密”字樣的金魚袋卻分外紮眼!身影錯身而過的一刹,西門慶看得分明——那張臉,竟是本該在汴京樞密院深居簡出的童貫心腹、手握樞柄要害的樞密院都承旨,高俅!
“怪哉!天方破曉,此人怎會星夜兼程現身此荒僻之地?”西門慶心中警鈴大作,寒氣順著脊椎蔓延。待那隊人馬絕塵遠去,隻餘煙塵,他才如狸奴般滑下樹乾,無聲落地。腳跟方一沾地,目光卻被樹身上一個新刻的標記牢牢吸引——一個箭頭深深刻入樹皮,指向林中幽暗深處。箭頭旁,還有三道清晰、用力甚狠的血痕!這獨特的血痕箭標,分毫不差,正是清河縣團營傳遞緊急訊息的保命暗號!
一股微弱的希望摻雜著更深的警惕在西門慶心中升起。他順著標記指引,撥開荊棘毒藤,足下避開虯結樹根,在幾乎被亂草淹沒的陡坡下,發現一個覆蓋著厚厚枯枝敗葉的地窖蓋板。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掀開蓋板一角。撲麵一股黴濕土腥之氣,窖內黑暗如墨。未及探看,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已緊貼頸間肌膚!
“是…是西門大人!”黑暗中傳來一個帶著哭腔、無比熟悉的結巴聲音。隻聽“嚓”的一聲輕響,一點昏黃的光暈在黑暗中顫抖著亮起,勉強照亮了一方狹小地窖。火摺子微弱的光線下,映照出一張敦厚卻布滿驚恐汗水的圓臉——竟是西門慶清河回春堂夥計,現在西門府上那看似愚鈍癡傻的憨直馬夫,張奎!這平日裡隻知喂馬掃圈的下人,此刻竟如神兵天降,出現在這荒野死地!
張奎見真是西門大人,那強撐的膽氣頓時泄了,撲通一聲跪下,涕泗橫流:“大人!白師爺兩天前就讓俺躲、躲在這兒…說…說死等也要等到您!還…還說要是今天再等不到…”他哽咽著說不下去,哆哆嗦嗦從身後草堆裡扒拉出一個藍布包袱,獻寶似的捧起,“這…這是師爺讓備下的乾淨衣裳,包好…包好的乾糧,還、還有……”他神秘兮兮地又從懷裡摸出一個拇指大的青花小瓷瓶,瓶口用紅綢布緊緊塞住,“上…上好的鎮江香醋!二爺說您…您用得著!”
“張奎!你真是老爺的福星!”西門慶心頭大石驟落,驚喜交加。白仁興啊白仁興,真會神機妙算!他再無遲疑,當下張奎便舉著火折在一旁照明。西門慶立刻取出那血染的羊皮密約,拔開瓷瓶塞,將瓶內那澄澈香醋小心翼翼、均勻無比地塗抹在羊皮卷軸背麵。醋液浸潤下,密約彷彿饑渴的海綿,貪婪地吮吸著。屏息等待的每一瞬都無比漫長。不過數息,在張奎瞪圓的眼睛注視下,羊皮原本素色的背麵,竟如同潑墨點朱般,緩緩滲出密密麻麻、細如蚊足卻又清晰無比的朱紅小字!字跡鮮紅欲滴,妖豔又致命!
西門慶迫不及待湊近細觀,待看清內容,倒吸一口涼氣,一股刺骨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這哪裡隻是簡單約定,這分明是遼國南院樞密使蕭奉先與大宋權宦楊戩私相授受、勾連國本的驚天密賬!上麵曆曆記載著楊戩這些年來收受遼國賄賂的每一筆細賬:東珠十斛(每斛價值萬金)、塞北良駒三百匹(皆為可衝陣的重甲戰馬種子)、更駭人的是,竟還有楊戩獻上的燕雲十六州詳細地圖!“楊戩老賊!你竟敢割我華夏故土以求私肥!”西門慶恨得目眥欲裂。當他目光掃到賬冊末尾,一股更大的寒意凍結了他的血液——後麵赫然附著兩份詳儘名冊!其一列著大宋朝中二十餘名重臣顯宦,名單觸目驚心,品階從三品侍郎至地方封疆,名字字尾詳細記錄著各自收受的金銀珠寶、奇珍異物。然而,第二份名單上寥寥數人,卻如一把利劍直刺西門慶心臟!最頂上僅一行字,卻字字如千鈞重錘:
童貫,受遼主密旨,冊封為南院大王,轄…
後麵字跡被暗紅血汙浸染,雖模糊不清,但其意昭然!
“好個童貫!好個南院大王!好一群吃裡扒外、賣國求榮的無恥閹狗國賊!”西門慶從牙縫裡擠出詛咒,指尖因用力攥緊卷軸而發白。
就在這怒火中燒、心神劇震之際,地窖入口處,毫無預兆地傳來“哢嚓”一聲清脆無比的樹枝斷裂聲!
“咦?啥…啥東西?”張奎下意識伸長脖子探頭去瞧。
“彆動!”西門慶厲喝,卻已遲了半拍!
噗哧!
一支閃著幽藍寒光的鋒利弩箭,“嗖”地破風而入,精準無比地釘入了張奎探出的肩頭!
“呃啊——!”張奎慘嚎一聲,仰麵跌倒。
“有埋伏!快走!”西門慶反應疾如閃電,“噗”地吹滅手中火折,地窖頓時墮入無邊黑暗。他憑借著方纔掃視所見的印象,忍著心頭劇痛,一把抄起疼得直哆嗦的張奎胳膊,矮身朝地窖更深處、空氣流動更疾的方向猛衝。這看似簡單的地窖竟內藏乾坤!西側牆壁觸手冰冷粗糙,用力一推,竟無聲滑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暗門!
“快進去!”西門慶將張奎推進門內,自己也緊跟著擠入。身後,追兵沉重的腳步聲和粗暴的吆喝聲已在窖口響起。
門內卻是一條更為狹窄深邃、伸手不見五指的廢棄礦道!黴濕、沉悶、帶著濃重鐵鏽與泥土氣息的空氣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通道低矮得需彎腰而行,腳下坑窪不平,亂石嶙峋。二人手扶著冰冷濕滑的石壁,憑著求生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在令人心慌的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約莫半裡之遙,壓抑的黑暗中忽見前方拐角處隱隱透出微弱光亮!這光亮此刻宛若生天召喚。
“大人!有…有光!”張奎聲音虛弱中帶著狂喜。
兩人連滾帶爬衝出通道儘頭,眼前豁然開朗,卻是鑽到了一處破敗不堪的山神廟中。
廟宇顯然荒廢已久,處處破敗。殘破的神像彩漆剝落,泥身開裂,蛛網密結如帷幔般懸掛於梁柱神龕之上。供桌積著厚厚的香灰塵埃,一隻破碗歪倒其上。然而,供桌下首,冰冷的地麵上竟赫然躺臥著一個渾身血汙、生死不知的人影!
西門慶心口劇跳,放輕腳步潛近。那人臉朝上,胸口衣襟被大片暗紅發黑的血跡浸透,一支折斷的箭羽尾端還歪斜地露在外麵。當看清那張蒼白失血卻依舊剛毅的麵孔時,西門慶幾乎控製不住喉間的驚呼——竟是昨夜在莊子裡,被周福偷襲,本該慘死當場的前統領李從龍!他竟然還吊著一口殘存的氣息!
“是…是李將軍?”西門慶蹲下身,輕觸其脈搏。
彷彿被這細微動作驚動,李從龍渙散的瞳孔艱難聚焦,辨認出眼前之人是西門慶,眼中陡然爆發出瀕死般的回光神采,慘白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自己右腿靴筒,喉間發出嗬嗬氣響:“周…周福…那狗賊…他其實是…”話未及出口,李從龍圓睜的雙眼陡然死死盯向西門慶身後,眼中充滿了無以複加的驚駭與絕望!
不好!
西門慶渾身汗毛倒豎,幾乎是憑本能猛然回頭轉身。
隻見廟門那破爛不堪的門框下,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矗立著一個高大魁梧、彷彿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慘淡的月光此刻恰好穿破雲層,冰冷地勾勒出那張猙獰的臉——縱橫交錯的刀疤如同蜈蚣般爬滿左頰,殘破的下唇因冷笑而扭曲著,正是昨夜梁府中刺殺蔡夫人的那個遼國刺客!此刻他右肩胡亂裹著滲血的布條,眼神如同嗜血的惡狼,死死鎖定西門慶,口中吐著寒氣的遼地方言:“宋狗…這回看…誰還能救你!”話音未落,那柄曾飲儘蔡夫人之血的彎刀已映著月光,帶著刺骨的寒意,向西門慶頭頂呼嘯劈來!刀風割麵生疼!
避無可避!擋無可擋!西門慶甚至能看清刀鋒上的缺口與血腥!
千鈞一發之際,李從龍身前那布滿灰塵的供桌下方,厚重的青石板突然發出令人牙酸的“轟隆隆”摩擦聲,閃電般向旁滑開!一道矮壯精悍如磨盤般的黑影裹挾著勁風,炮彈般從地底猛躥而出!同時響起的是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番狗敢爾!”
伴隨著喝聲,黑影手中那纏繞著數尺寒鐵鏈的沉重流星錘,劃出一道淒厲的破空銳響,挾著開山裂石之威,直奔刀疤臉刺客的太陽穴砸去!其勢之猛,竟似要一擊斃命!
刀疤臉萬沒想到此等生變,驚駭欲絕,百忙中倉促收刀側頭急閃!饒是他反應迅捷如鬼魅,錘頭邊緣仍帶著勁風狠狠擦過其左耳!
“噗嗤!”一聲悶響,半隻耳朵混著血肉瞬間飛濺!刀疤臉慘嚎出聲,劇痛之下,攻勢頓挫。
“牛三?!”西門慶絕處逢生,看清那矮壯漢子闊臉如盆、環眼如鈴、眉眼間的刀疤的形貌,心頭狂喜,幾乎是吼出聲來——那漢子正是莽金剛牛三!他怎麼在這兒?
牛三此刻哪有半分敘說之意?一擊雖未致命,卻重傷敵手。他身形落地,沉腰立馬,流星錘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嗡鳴,鏈索翻飛,舞成一團烏沉沉的光影,裹著風雷之勢,劈頭蓋臉向刀疤臉砸去!鏈錘呼嘯,每一擊都蘊含著碎石裂碑的剛猛力量,逼得刀疤臉捂著鮮血淋漓的斷耳處,狼狽不堪地連連倒退閃躲,直退至廟門口附近!
刀疤臉麵容扭曲,眼中凶光大盛,顯然也被徹底激怒。他覷準牛三一錘落空、舊力剛儘新力未生的細微空隙,右手彎刀虛晃引開鐵鏈,左手猛地向袖底一探!
嗤!
一道細微尖銳的破空聲響起,銀光如毒蛇吐信般激射而出!那竟是一柄造型奇詭、連著一根纖細堅韌鎖鏈的彎鐮!鐮刃輕薄,邊緣閃著不祥的幽藍!
牛三正全神應對主刀,全然未料此等陰損暗器!雖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直覺讓他竭力向左擰身閃避,但那陰毒的鐮刃仍如同跗骨之蛆,“唰啦”一聲劃破了他的左前臂衣衫,帶出一道三寸長的血痕!
“小心有毒!鉤上有腐骨之毒!”躺在血泊中的李從龍不知從何而來最後氣力,嘶聲裂肺般狂喊示警,聲音淒厲如鬼嚎!
牛三聞之色變!劇毒入體非同小可!他反應快如閃電,非但不懼,反而借力一個縱躍拉開幾步距離,右手猛地扯下腰間那隻碩大的熟銅酒葫蘆,拔開木塞,仰脖“咕咚”灌了一大口烈酒。卻不嚥下!隻見他鼓起腮幫,猛地朝著左臂那道正迅速泛黑發紫的傷口處,用力“噗”地噴出一口高度烈酒!酒液如同沸油般澆在傷口之上!說也奇怪,那黑血被酒氣一激,竟似被灼燒般蒸騰冒起絲絲詭異青煙,原本蔓延的黑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傷口雖火辣劇痛,卻漸漸轉為殷紅!那口噴出的酒液如同消毒聖藥!
刀疤臉見此情景,如見鬼魅,驚駭得語無倫次:“你…你怎麼會解‘冥河渡’之毒?啊——!”他震駭欲絕的話語瞬間被一聲更為淒厲的慘嚎取代!就在他分神驚駭的刹那,牛三人隨錘走,如同瘋虎出閘,早已欺身近前!那沉重的流星錘劃過一個極短而致命的弧線,避無可避,裹挾著牛三所有憤怒與驚雷神力,重重砸在刀疤臉剛剛被他噴酒動作吸引而微敞的胸膛上!
哢嚓!!!
清晰無比的骨骼爆裂聲在死寂的山神廟裡回蕩,令人牙酸!刀疤臉如同斷了線的破敗風箏,整個人倒飛出去,“轟隆”一聲撞塌半邊腐朽廟門,口中噴出混合著內臟碎塊的黑血,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四肢抽搐。
“想跑?!”牛三雙目赤紅如血,一步搶上,左腳如同鐵釘般重重踏在那刀疤臉血跡模糊的咽喉之上,厲聲喝道:“說!爾等在大宋汴京的同黨密諜,究竟還有誰?!接頭地點在何處?!”
刀疤臉麵如金紙,胸膛深深塌陷,口中血沫不停湧出,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然而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嘲諷笑意,如同幽冥鬼火。他死死盯著牛三,喉嚨裡咯咯作響,似乎在嘲笑:“蕭…蕭大王…不會…放過…你們…”
話音未落,他的嘴角猛地劇烈抽搐,一股粘稠如墨汁般的黑血如同泉湧般溢位嘴角,迅速蔓延!
牛三暗道不妙,疾伸手去捏其下頜,卻已是遲了!刀疤臉的瞳孔在那一刹徹底渙散,臨死前嘴角凝固著那抹滲人的詭笑,顯是咬碎了嵌在臼齒中藏匿的毒囊!
“便宜了這廝!”牛三氣恨難平,對著那已然氣絕的屍身狠狠啐了一口。他猛轉身,快步走回西門慶身前,一把攥住西門慶臂膀,“哥哥!事態危急!楊戩那閹狗已調動精銳緹騎於各州府水陸關口佈下天羅地網拿你!便是遠在滄州這種三流牢城營,都接到了緊急畫影圖形的海捕文書!此地絕不宜久留,速隨我走!”牛三言簡意賅,每一個字都透著火燎眉毛的緊迫。
西門慶剛欲開口細問其緣由去向,廟門外,四麵八方猛然響起如林海鬆濤般的呼喝聲和盔甲碰撞聲!
“裡麵的人聽著!速速就擒!免爾等碎屍萬段!”
火光驟然大亮,數十支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將破廟照得亮如白晝!人影憧憧,兵刃寒光刺目!廟牆傾頹處,已被黑壓壓的官軍團團圍定,水泄不通!
為首一將,端坐於一匹神駿黑馬上,銀盔爛甲,手提精鋼長刀,不是白日裡率馬隊飛馳而過的都承旨高俅又是誰?他鷹隼般的目光越過狼藉的廟門,死死鎖住西門慶,陰惻惻的冷笑如同夜梟啼嚎:“西門慶!你勾結遼寇、殺害官差,如今已是朝廷重金懸賞的欽命要犯!鐵壁合圍之下,還不速速束手就擒?!尚可留你一具全屍!”
牛三見狀,流星錘一橫,護在西門慶身前,宛如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西門慶卻深吸一口氣,忽然抬手止住牛三動作,迎著漫天火把映照下高俅那張陰鷙而勝券在握的臉,猛地放聲狂笑!笑聲在空曠的破廟裡回蕩,帶著幾分狂態,幾分輕蔑:“哈哈哈!高副指揮史!好個‘勾結遼寇’!好個‘殺人官差’!我倒要問問你這堂堂樞密院都承旨大人!你背主忘義、私通敵國遼邦、構陷忠良,該當何罪?!”笑聲戛然收住,西門慶目光如電,探手入懷,刷地一聲將那醋浸顯字、血跡斑斑的羊皮密約高高擎起!紙張在火光下幾乎透明,那密密麻麻的朱紅字跡清晰可見!尤其是“童貫,受遼主密旨,冊封為南院大王”一行大字,在火光映襯下如同燃燒的血咒!
“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這上麵白紙黑字、硃砂印血,記載著你主子童貫受封遼國南院大王的鐵證!還有爾等曆年裡通外國的滔天罪行!今日你在此處圍殺我西門慶,明日……你猜這鐵證會出現在何處?是汴京禦案之上?還是傳檄天下萬民共睹?!”西門慶的聲音如同淬了冰渣,每一個字都重重敲在在場每一個官兵心頭。
高俅麵色在火光照耀下由鐵青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西門慶手中之物,猶如萬斤重錘砸在其心上!他的眼角瘋狂抽搐,臉上虛偽的鎮定徹底粉碎,陡然爆發出歇斯底裡的狂怒:“放箭!給本官放箭!立斃此獠!莫留活口!!”
嗖!嗖!嗖!嗖!
伴隨著這瘋狂至極的指令,密集如蝗的箭矢撕裂空氣,帶著刺耳尖嘯,從四麵八方,如同疾風暴雨般傾瀉向破廟!箭矢有的釘在殘破的門板上,有的穿透紙糊的窗欞,有的則從倒塌的牆垣上方直接攢射而入!如同死神的鋼針!
“大哥小心!”牛三怒吼如雷,手中流星錘舞成一團潑水難進的光幕,叮當之聲不絕於耳,擋飛射向西門慶要害的數支利箭。西門慶也顧不得許多,就地翻滾,抓起地上半塊腐朽案板護住頭麵!密集的箭雨壓得二人抬不起頭,木屑、石粉、塵土隨著箭矢撞擊四處飛揚!廟中本就搖搖欲墜的梁柱又被射斷一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噗!噗!噗!
躺在供桌旁、重傷無力移動的李從龍,此刻成了最好的箭靶!三支強勁的弩箭帶著死亡的嘯音,無情地貫穿了他的胸腹要害!他身體劇烈一震,口中鮮血如泉噴湧,眼中的生命之光徹底熄滅,如同燃儘的燈燭。他拚儘最後一絲氣力指向廟外的右手,最終無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塵埃中。
“從龍!——”西門慶瞥見這一幕,瞬間目眥欲裂,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直衝頂門!這位忠勇剛毅、最終倒在自己人暗箭下的老統領!
“哥哥!生死關頭不是悲時!走啊!”牛三一把拽起悲痛欲絕的西門慶,指向腳下那供桌滑開的石板通道口,狂吼道:“俺斷後!快走!!”
西門慶心如刀絞,卻知牛三所言在理。此刻多留一刻,便是多一份連累牛三的危險。他不再猶豫,猛地抓住地道邊緣,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牛三保重!”話音未落,身體已沒入地道深處。
幾乎在西門慶跳入暗道的同時,隻聽身後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巨響!石屑如雨紛紛落下——正是牛三為阻追兵,以千斤神力猛然擊塌了暗道入口附近的石壁!徹底封死了狹窄的通道!
“高俅狗賊!”牛三那如同九天神雷般的怒吼聲穿越碎石煙塵,清晰地傳了下來,帶著必死的決絕:“吃你牛三爺爺一刀!”
地道內一片黑暗濕滑。西門慶顧不上身上的擦傷和徹骨的痛心,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隻憑感覺向前狂奔。腳下泥濘不堪,空氣越來越潮濕冰冷,耳邊隱約能聽到越來越清晰的水流嘩啦聲。果然,奔跑不過數十步,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已沒至腰腹!水流湍急,方向恰好與通道一致。西門慶不再猶豫,任由冰冷的地下暗河裹挾著自己,順流急衝而下!寒冷刺骨,水流中夾雜著碎石暗礁,撞得他渾身劇痛。也不知被衝了多久,幾經浮沉,前方豁然開朗,水流將他猛地拋進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之中!洞頂垂下無數姿態詭譎的鐘乳石,星星點點的瑩石微光在黑暗的岩壁間閃爍,如同鬼火。
西門慶爬上岸邊冰冷的岩石,渾身濕透,凍得牙齒咯咯作響。他喘息未定,第一件事便是慌忙探手入懷!萬幸!貼身儲存的羊皮密約因藏得嚴實,雖被水浸濕一角,卻無大礙。更奇的是,水浸之後,那硃砂顯出的字跡非但沒有暈染模糊,反而被水波滌蕩得更加清晰透亮!尤其是賬冊背麵那曾被血汙遮掩部分的地圖,此刻血汙被浸化,顯現出的輪廓與線條更是纖毫畢現!
他忍著寒意,藉助洞頂岩縫裡透下的一絲微弱天光細看:這哪裡是什麼宅院府邸?這分明是大宋北方軍事重鎮——大名府附近極險僻一處山穀的詳儘地形圖!圖中核心位置,赫然用鮮豔硃砂標注著一個醒目標記,旁邊一行蠅頭小楷清晰註明:“遼人秘藏軍械重庫,甲冑三萬,勁弩五千,精鐵十萬斤”!
“原來如此!原來蔡夫人留下的地圖指向此處,是為了這個!”西門慶瞬間想通了部分關節,巨大的震撼過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如同暖流衝淡了寒冷!“此等密庫,若能一舉搗毀……哈哈,天助我也!此乃絕地翻身之機!”這份軍械庫圖紙的價值,遠超那份揭露陰謀的密賬本身!這是能撬動整個戰局的支點!
他辨明方向,循著溶洞主通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待到洞口,刺眼的陽光讓他不禁眯起了眼。撥開洞外垂掛的濃密藤蔓,外麵竟是一片蒼翠欲滴、修篁成林的紫竹林!空氣清新濕潤,與地道、溶洞的壓抑腐朽截然不同。
“紫竹林…蔡夫人陪嫁的莊子…果然不遠!”西門慶心中振奮,對照著腦中剛才所記地圖,果然在竹林深處尋到一條隱秘的小徑。按圖索驥,深入不過數百步,在一片人跡罕至的茂密竹海掩映下,發現一座荒廢已久、殘垣斷壁隱現的巨宅院落!高牆雖半傾頹,猶能見昔日恢弘。院門早已不知去向,院內雜草叢生,深可及膝。荒廢的景象印證著這正是地圖所指之處。
西門慶強壓住激動,躡足潛蹤翻過一段坍塌的矮牆,悄無聲息落在院中枯草堆裡。他目光銳利如鷹,掃視著破敗的正廳與幾間廂房。此地看似無人,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脂粉香氣……正在警惕之際,一陣極其輕微、被刻意壓抑卻難掩悲切的女子啜泣聲,順著風聲,清晰地從西廂房角落處那扇半掩的破窗縫隙中飄了出來!
還有人!而且這聲音……西門慶心臟驟然一縮!他弓身貓腰,足下在厚草中潛行,如同鬼魅般潛至西廂窗外。透過窗紙一個破洞,凝神向裡窺探。昏暗的室內,借著窗外光線,隻見一個衣衫淩亂、鬢發散亂的女子被反綁在堂柱之上!那熟悉的窈窕背影,驚鴻一瞥的側臉……
竟是自家最寵愛的小妾,王瓶兒!
在她旁邊,一個錦衣玉帶、腰佩長劍的年輕男子,正背對著窗,微微俯身,用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輕佻地挑起王瓶兒低垂的下巴,陰冷中帶著一絲淫邪的聲音慢悠悠響起:
“嘖嘖嘖…小娘子何必如此倔強?風摧雨打,花易凋零。隻要你親口招認,是西門慶那賊子勾結遼人,脅迫你等家人為質…畫押指證,本官憐香惜玉,非但保你性命無虞,日後富貴榮華……”男子語氣充滿了循循善誘,字字誅心。
“呸!你這狗官…休想!官人必來救我…”王瓶兒悲泣怒斥,奮力掙紮,卻被繩索勒得更緊。
那錦衣男子似被激怒,手腕微沉,冰冷的刀刃緊貼王瓶兒細膩的脖頸肌膚,劃出一道細微血痕,獰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西門慶自顧不暇,早已是甕中之鱉!說!他密約藏……”
“畜生!!”
男子威脅的話語被一聲炸雷般的狂怒吼徹底打斷!西門慶目睹此景,早已雙目噴火,血脈賁張!積蓄的怒火和擔憂如同火山爆發,他一腳狠狠踹在早已腐朽的廂房門上!
“哐啷!!轟!”
那門板連帶著半扇門框,竟被西門慶含恨一腳踹得稀碎!木屑煙塵飛揚!
屋中兩人皆驚!那錦衣男子駭然回頭!西門慶亦是一眼看清!
兩雙眼睛對撞,彼此瞳孔中瞬間充滿無法置信的震驚!
“吳衙內?!!”
“西門大人?!!”
那錦衣持刀、威逼王瓶兒的男子,赫然是吳衙內吳天德。隻見他腰間懸著的,正是象征監察禦史身份的黃銅虎頭腰牌!這黃口小兒,竟已搖身一變,成了楊戩鷹犬,更是奉旨拿人?!
“你……你這天理不容的畜生!”西門慶怒發衝冠,目眥欲裂,指著吳衙內的手都在劇烈顫抖,“我待你不薄,你竟……竟敢……”巨大的震驚和憤怒衝擊得他幾乎失語。
吳衙內乍見西門慶如同神兵天降,嚇得魂飛天外!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煞白,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大人在上…小弟也是奉…奉命行事…上麵…上麵…”
“住口!!”西門慶怒火攻心,哪裡還聽得下去他半句狡辯?!此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殺!他目光一掃,抄起門邊一根半腐卻粗大的門閂,如同瘋虎出澗,使儘全身力氣,帶著呼嘯的風聲,朝著吳衙內的腦袋就摟頭蓋腦砸了下去!氣勢之猛,要將這背主忘義的畜生砸成肉醬!
吳天德屁滾尿流,抱頭尖叫著向旁邊一個懶驢打滾。那沉重門閂“嗚”的一聲重重砸在屋角的矮幾上,“哢嚓”一聲,將幾案劈得粉碎!碎裂的木片四散飛濺!其中一塊尖銳木屑恰好激射出去,打中了那矮幾上傾倒的燈盞!
噗!
燈油潑濺,小小的火焰猛地竄起,瞬間吞噬了矮幾上散落的陳舊賬本和破爛帳幔!
“啊啊啊!火!火!”吳衙內嚇得心膽俱裂,狼狽不堪地撞開另一扇窗戶,連滾帶爬地翻了出去。
然而火苗蔓延之快遠超想象!燈油遇布即燃!帳幔如同油浸的火把,“呼啦”一聲騰起一人高的烈焰!炙熱的高溫瞬間席捲了整個破敗廂房!
“官人!!”濃煙中傳來王瓶兒驚懼的哭喊。
西門慶哪還顧得上追殺吳衙內?他縱身撲入火海,嗆人的濃煙讓他幾乎窒息,濃煙刺目流淚。他揮刀斬斷捆綁王瓶兒的繩索,一把將幾近虛脫的心愛之人橫抱起來,用身體護住她頭麵,硬頂著燒灼的梁木掉落的危險,從房門處闖火而出!
兩人剛衝出火焰吞噬的房門,滾落在院中枯草地上,驚魂未定地拍打著身上的火星。隻聽四周牆垣之外,殺聲震天!如林的刀槍劍戟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牆頭豁口處,黑壓壓的官軍如同潮水般湧入荒宅院落!當先一騎,雪白戰馬神駿異常,鞍上大將金盔金甲,手提一口門板寬的大砍刀,一張臉布滿刀疤,虯髯如戟,殺氣騰騰!
正是楊戩手下頭號爪牙、掌管東京衛戍之權的禁軍猛將,黃統製!
“西門慶狗賊!你私通遼國,暗行不軌,如今罪證確鑿!鐵證如山!”黃統製聲如洪鐘,在院中炸響,手中砍刀直指西門慶,“你劫殺朝廷命官,焚莊殺人,十惡不赦!今日便是你明正典刑、血染法場之時!弓弩手!準備放箭!!”
四麵院牆上、斷牆後,瞬間站起一排排弓箭手,冰冷的箭頭閃耀著死亡的光澤,對準了中央的男女二人!
生死一線!西門慶背靠冒著滾滾濃煙的殘屋,將瑟瑟發抖的王瓶兒牢牢護在身後。他麵對千軍重圍,臉上卻陡然浮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與決絕!就在這箭在弦上、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他猛地探手入懷!這一次,他掏出的並非什麼兵器符節,而是那份血跡與醋跡交織的羊皮密約!他將密約高舉過頭頂,對著高踞馬上的黃統製放聲狂笑,聲音洪亮,響徹整個荒院:
“哈哈哈!黃統製!好一個‘鐵證如山’!‘十惡不赦’!本官今日倒要問問你!你家那泰山壓頂般的嶽叔父大人、當今大內總管楊戩,收遼人重賄、割大宋故土、通敵叛國、構陷忠良!這賬冊之上件件樁樁記得分明!白紙黑字,鮮血印封!此乃傾國之禍!誅九族之罪!”
他目光如兩把冰錐,刺向黃統製那張變幻不定的臉:“你今日在此殺了我西門慶滅口!明日……你猜這份由遼國南院樞密使蕭奉先親手所記的鐵證,會被何人?又在何處?呈送到禦案龍目之前?!是我西門慶死得值錢?!還是你黃家闔府上百口的人頭?外加楊公公滿門乃至三族之人的項上頭顱?!更值錢?!!”西門慶的話如同淬了劇毒的鋼針,每一個字都精準無比地刺入黃統製權勢熏天外表下最致命的軟肋——家族存亡!與楊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連帶關係!
黃統製握著刀柄的手猛地一緊!那張布滿橫肉和刀疤的臉頰劇烈地抽搐著,由震驚到憤怒,由憤怒轉為猶疑,再由猶疑閃過深深的忌憚和掙紮!西門慶手中那份卷軸,在此刻化作了最恐怖的招魂幡!
時間彷彿凝固。空氣中隻剩下火焰劈啪燃燒聲和士兵粗重的呼吸聲。
正僵持之際!
“殺!!!”
一陣震天動地、更甚方纔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由遠及近!大地彷彿都在微微震顫!荒宅東麵那堵本就搖搖欲墜的殘牆,竟“轟隆”一聲被外力硬生生撞開一個大缺口!
正是:
井底恰逢舊相識,機關算破局中局。
幸得他人鼎相助,逃脫連環又入迷。
欲知西門慶在此地如何化凶為吉,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