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清河記 第61章 闖龍潭雪夜呈密約 叩天闕虎膽碎奸謀
詩曰:
忍辱何妨扮商賈,孤燈重叩蕊官門。
霜濃馬滑真龍顯,一紙驚雷破九閽!
上回書說道,西門慶與王瓶兒於滔天浩劫之中,遁入回春堂秘窖深處,得與白仁興白師爺相遇,將那連環毒計中暗藏的殺招一一剖白。楊戩、童貫布此死局,所圖非小!
西門慶聞聽,眼中神光爆射,宛若寒星墮地!他猛一跺腳,震得地窖塵土簌簌而下:
“好!豺狼既引我入網,爺便去砸了那金絲籠!縱是龍潭虎穴,天羅地網,西門慶這把快刀,也要割開幾道血口!瓶兒與我骨血相連,白師爺耗儘心力,更有李相公性命相托——此寶,某取定了!楊戩童貫,爾等項上狗頭,便是賀爺此番進京的采買!”
當下與白仁興細定方略,將那取自軍械庫、飽浸鮮血的金頂川糧圖,交於白師爺收好,藏於老何頭處。此物已成懸索,且暫引蛇。西門慶所懷揣奔汴京所取之“破局之雷”,正是白仁興臨危所獻另一寶匣——匣內非是紙墨,乃是用油布嚴密裹護的一疊羊皮!上麵密密麻麻儘是硃砂符契並若乾手印!此乃當年河東路轉運司軍資交割的鐵契憑據!白仁興沉聲附耳低語:
“主翁!此乃當年那童閹監軍河西時,夥同楊戩私吞‘神臂弓弦’三萬副!為避轉運司堪合,更遣心腹勾結西夏強梁,偽作‘馬匪劫殺’,交割地點便是這契上‘黑石峽’!彼時押運小吏及部分軍卒,或被滅口,或被驅如牛羊入河西死地!隻留此私契在彼輩腹心處為憑!誰知幾經輾轉,竟為李相公所得,視為其滔天罪證,秘藏府中!此番事變,幸老朽於廢墟中扒出藏匿暗格…此物一出,童、楊通虜、欺君、侵吞禁軍國械之罪,鐵證如山!”
西門慶撫摸著那冰冷油布包裹,眼中光芒銳勝刀鋒:“好個老殺才!自掘墳墓倒省了爺挖坑!此番汴京,便用他們醃臢心肺所寫的‘催命符’,送他們去那陰曹銷賬!”
又反複叮囑白仁興與王瓶兒務須隱匿,隻待他訊息。
至四更將儘,更深露重,汴河之畔霧氣迷茫,方是初冬季節。老何頭駕一葉快舟,輕櫓破開寂靜水麵,將西門慶一人送上對岸。西門慶已儘褪殘破血衣,換上一身半舊但厚實的暗青色棉布直裰,足蹬千層底布鞋,背上一個不起眼的褡褳,內塞幾包上好山東阿膠與兩瓶虎骨酒,將那羊皮密契貼身藏在內襟最隱秘處。臉上刻意塗抹塵土汗水,更用些鍋灰點了麵頰幾處,使輪廓略顯陌生。他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霧氣沉沉的對岸——那裡埋著他今生所係的兩個念想,毅然轉身,身影如魅,融入陳留縣外雜遝不堪的車馬人流之中。
一路行來,不敢走官道大驛。西門慶逢縣不入,遇鎮則繞,隻撿荒僻小道疾行。渴飲山溪,饑食冷餅,夜間或歇野店通鋪,或於破廟草堆將就。褡褳裡的阿膠虎骨酒是絕佳掩飾。同行商旅偶有搭話,便自稱青州藥商“孟三郎”,往汴梁大相國寺尋那批舊年托寄的名貴藥材(此乃白師爺預先設定的聯絡暗語),苦於兵荒馬亂,道路難行。眾人觀他形容憔悴,風塵仆仆,所攜貨物又恰是藥商所好,皆不疑有他。
連行七日,終於遙遙望見汴京城郭那如巨龍臥地般的森然巨影。越靠近京城,盤查愈緊。東水門外,城牆上布滿新添的刀箭創痕,守軍甲冑鮮明,殺氣騰騰。吊橋旁哨卡林立,兵丁如狼似虎,對所有入城青壯行旅嚴加搜檢。西門慶排在入城的藥商貨隊裡,額角微沁冷汗,麵上卻不動如山。
“站住!哪來的?入城作甚?”一個歪戴氈帽的都頭晃過來,眼珠骨碌碌在西門慶臉上身上打轉。
西門慶堆起市儈討好的笑,忙不迭拱手行禮,一口熟稔的山東西路腔脫口而出:“嗐!軍爺辛苦!小的孟三郎,青州府做點草藥營生。前年曾托大相國寺寄賣庫寄了幾十斤上好的冬蟲夏草,說是天爺變!這一鬨耽誤到今日才得空過來看看。”
那都頭鼻子一哼,示意手下動手搜身。兵丁粗手粗腳,褡褳裡的阿膠藥包被抖落開,虎骨酒差點傾翻。西門慶慌忙護住酒瓶,聲音帶了焦灼:“哎喲軍爺小心!這虎骨酒金貴著!汴梁城回春堂老鋪等著貨呢!王太醫親點的!”(此乃白仁興聯絡的另一重身份)
提到汴梁城“王太醫”這有些名聲的名號,又聽是大主顧要的貨,兵丁動作略緩,胡亂摸了幾把,並未觸及西門慶胸口內袋那份要命之物。
“滾吧滾吧!媽的,藥味兒恁衝!”都頭不耐煩地揮手驅趕。
西門慶暗中舒了口氣,點頭哈腰擠出人堆,踩著略顯急促的步子混入東水門內那喧囂萬丈、人聲鼎沸的街道。一股混雜著脂粉、飲食、馬糞和某種潛藏緊張的繁華氣浪撲麵而來。
汴京城依舊是那個天下輻輳、極儘奢華的汴京。禦街兩側商鋪酒肆林立,花光滿路,人煙浩穰。然而細察之下,市麵繁華中卻透著絲絲令人窒息的寒意。巡邏的禁軍鐵甲寒光閃爍,步伐沉重齊整。皇城司的邏卒如同幽靈,身披深色皂衣,目光如鷹隼,在茶肆酒樓間逡巡掃視。街頭巷尾不時有青衣小帽的公差押著衣衫襤褸的囚徒匆匆而過。一張張新貼的緝拿告示在牆頭招搖,墨跡未乾。西門慶在幾張榜前緩步而過,目光掃過其上“清剿通遼逆黨餘孽”、“嚴查攜圖叛國者”等刺目字眼,以及一幅雖筆跡粗陋卻頗有幾分神韻的人像——那赫然正是他西門慶!
街角閒漢在竊竊私語:“聽說了?皇城司龐元大人親自坐鎮了!內侍省童大官下令,凡有可疑人等,就地鎖拿,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西門那潑天膽的,這會兒早跑塞外了!”
“那可難說,都說他在東京城有根子……”
西門慶混在人群中,麵色如常,手心卻攥滿濕冷汗水。那緝拿榜上的圖形雖非十分相似,但那眉眼輪廓,足以讓稍熟識之人瞧出破綻。他不敢絲毫耽擱,依照白仁興所繪圖樣,一路急行。避開戒備森嚴的大相國寺正門,繞至寺後一條名為“染織巷”的僻靜小街。小巷深處,有家門麵不大的“德濟生藥鋪”。西門慶閃身而入。
藥鋪內藥香撲鼻,頗為清冷。櫃上掌櫃是個滿麵溝壑、山羊鬍稀疏的老者,正戴著玳瑁眼鏡核對賬本。西門慶佯裝挑揀藥材,踱到櫃前,輕輕叩擊榆木台麵兩短一長,又自褡褳中摸出那幾包東阿阿膠推上:
“掌櫃的,有六兩八錢遼東老參精片麼?給回春堂老掌櫃的賀壽禮。”
那山羊鬍掌櫃手指一頓,抬起眼皮,鏡片後渾濁老眼瞬間射出兩道精光!他迅速瞥過西門慶的臉,又掃了一眼阿膠包那特殊的捆紮方式,喉頭一動,聲音乾澀:“六兩八錢精片…缺貨。隻有五品帶須山參,自雁門關新到的。”手指在櫃台下做了個微不可察的手勢,指尖點向藥鋪後門。
西門慶會意:“雁門關的也行,貴客指定要雁門山貨,價錢好說。”說話間腳步不疾不徐向內堂走去。掌櫃迅速喚過一個夥計看店,自身跟了進去。
藥鋪後連通一院落,極為幽深。山羊鬍掌櫃引西門慶直入最深處一間藥庫。關上厚重鐵力木門,老者才壓低聲音,透著心驚肉跳:“我的活祖宗!白先生捎話了,天都捅破了窟窿!這當口你怎敢來?皇城司連瓦子裡唱曲兒的雜耍猴子都查!”他自櫃底翻出一個油紙小包遞過,“這便是入鎮安坊李姑娘門內的憑信!務必、務必依計行事!那李行首如今門前,怕是立著勾魂的無常!”
西門慶接過那枚滑膩溫潤、雕著細密夔紋的羊脂玉小環佩,入手生溫,顯是貼身之物,不知白仁興耗費多少心血手段才弄到手。他沉聲抱拳:“累老丈了!”山羊鬍掌櫃隻是歎氣搖頭:“快走快走!隻盼老天開眼…我這把老骨頭還想多聞幾天藥香!”
西門慶不敢久留,即刻轉身而出,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目標所在,竟是名動京華的鎮安坊——李師師!
風塵仆仆的“孟三郎”尋了處偏僻腳店歇下,直捱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他再行裝扮,褪去粗布直裰,換了一身新置辦的錦緞團花暗紋玄青袍子,係了玉帶,蹬了厚底官靴,腰懸一枚尋常的螭紋玉佩遮住那枚羊脂玉佩。又用名貴膏藥塗抹臉頸手背,遮掩刀創風霜之色。須發精心梳理,粘上精心修剪過的短須,登時換了個人般,活脫一個家資豐厚的殷實行商模樣。懷中羊皮密約貼肉藏得更加隱秘。
臨行前,西門慶於昏暗油燈下再三審視一枚蠟丸內圖契——正是另一份秘藏路徑的圖樣與暗符!此行目標,非止見李師師那般簡單!
燈影搖曳下,西門慶的臉一半明一半暗,眼神冰寒銳利如鷹。
他揣起蠟丸,推門融入汴梁夜色。
鎮安坊位於內城西南角,雖非皇城附近最核心地帶,卻因李師師之名而紙醉金迷,燈火通明徹夜不息。行院林立,處處絃歌笙簫,脂香粉膩。西門慶一路緩行,看似閒逛的富商,實則警惕地環顧四周。李師師所居的“蕊珠宮”,坐落在鎮安坊深處相對靜謐的一隅,高門深院。然而,還未到門前,西門慶的心便是一沉!
街口、巷角,影影綽綽立著幾個閒漢,分明是喬裝改扮的公門中人!那銳利如鉤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掃過每個試圖靠近“蕊珠宮”的麵孔。
西門慶佯作醉醺醺哼著小調,腳步趔趄向一個賣餺飥的小攤走去,卻暗自數著那些暗哨的位置——竟有三班!互為犄角,毫無死角!他買了碗餺飥,蹲在攤旁埋頭狠嚼,心思電轉:硬闖無異飛蛾撲火!白師爺所定計策首步便遇絕地!自己這張臉雖經易容,若被盯久了,難保不被人看破端倪。
正焦灼間,街頭忽地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隻見幾名富商打扮、仆從環擁之人,簇擁著一駕奢華馬車駛來。車到蕊珠宮前停下,裡麵出來一人,長身玉立,素雅長衫,頜下五綹長髯飄灑胸前,氣度儒雅不凡。門口丫鬟見了,忙恭敬開門迎入。
周遭幾個皇城司暗哨明顯緊張起來,目光鎖定那人,卻無人敢上前盤問!
西門慶腦中靈光一閃——周邦彥!如今身居“大晟府”提舉之職,替官家掌管宮廷雅樂,又是當世第一等的詞家!他纔是此刻最可能登門拜訪師師姑孃的貴客!
計上心頭!西門慶三口兩口扒完餺飥,付了錢,不再看蕊珠宮,反而晃悠著徑直走向另一條街口燈火輝煌處——汴京名噪一時的酒樓“遇仙正店”。
店堂內燈火耀眼,絲竹聲聲,酒客如雲。西門慶直接甩出一錠足色雪花銀,聲音洪亮帶著醉意:“給爺找個好座頭!聽說貴店那‘紅玉酥山’是汴京頭一份?來一桌!”
店小二被這豪客鎮住,連忙弓腰引至樓上臨窗雅座。西門慶目光一掃,果然!那周邦彥的車駕就在酒樓外對麵。幾個家仆打扮的漢子也在店內喝酒取暖,顯是等候主人。西門慶狀似不經意踱到那桌家仆附近,揀了個空桌坐了。桌上已擺上幾碟精美果子、一壺上好大麴。
西門慶自顧拍開泥封,一股濃烈酒香四溢。他給自己滿滿斟了一大碗,又取過一個空碗斟滿,腳步踉蹌朝那桌豪仆走去:
“列位老哥辛苦!這天寒地凍的,陪主家跑腿不易,咱山東孟三郎敬各位一碗禦寒酒!來來來,都暖暖身!”
豪爽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江湖氣。
那幾個周府豪仆本不甚情願,但見這客商出手闊綽,酒又是少見的好,倒也不好拂了麵子,且此人醉態可掬,便都道謝接了。
西門慶借酒遮臉,言語風趣,刻意巴結,將汴京風月典故、南北奇聞信口拈來,再佐以銀錢、美食、美酒開路。不消片刻,便與那幾個豪仆稱兄道弟,混得熱絡。酒過三巡,時機成熟,西門慶微露愁容:
“唉!小弟此番進京,有樁心事難了…家中娘子身體不大爽利,前些年在鎮安坊李師師娘子處求了枚靈驗的玉環壓身…誰料這次匆忙上京,竟忘帶了!娘子如今身懷六甲,日夜難安,家信催得急…小弟想著,今夜若能得入師師姑娘門中,哪怕花重金再求一枚相同的,也好安她之心…否則小弟這趟差事都做不安生…”
他言辭懇切,臉上焦慮憂懼絕非作偽(此乃王瓶兒之事,心中自然真情流露)。一個豪仆已有七八分酒意,聞言一拍胸脯:“嗨!兄弟這等小事,愁個啥!今日算你走運,是我家老爺周大官人(指周邦彥)進去拜會師師娘子了!待老爺出來,你隨我家車駕去試試。老爺是熟客,那鴇母認得。就說是我張老三領的人,好歹能給你遞句話進去!”
西門慶心中狂喜,麵上卻更是感激涕零,忙不迭掏銀錢結賬,又塞給這幾個豪仆沉甸甸的錢袋:“全仗哥哥們提攜!些許茶酒,哥哥們彆嫌少!”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周邦彥終於從蕊珠宮出來。他麵帶些許酒色,更添名士風流。西門慶在豪仆引薦下上前行禮,恭謹言道:“晚生孟三郎,久仰周博士大名如瞻泰山!深夜唐突,隻為家眷失玉憂心,鬥膽懇求一引路門徑,拜會師師姑娘…叨擾之處,晚生銘感五內!”言語恭敬得體。
周邦彥酒意尚在,心情似乎不錯,見西門慶風度翩翩,憂妻之情懇切,又見是自己家仆所引,未起疑心,略一思忖便點頭應允:“李姑娘素來仁心,既有此等孝親苦情……也罷,孟掌櫃隨我車駕吧。”西門慶連連道謝,跟著周府車駕再次來到鎮安坊。那幾個豪仆上前與門前值守的皇城司暗哨略略言語幾句,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暗哨看看周府的車駕和標誌,雖麵有不甘,竟也揮手放行,西門慶得以混入其中,終於踏入“蕊珠宮”那戒備森嚴的高門。
甫進中庭,已有鴇母迎出。周邦彥隻淡淡交待句“此乃吾故交,亦是孝義誠心之人,李姑娘若有閒暇,當見一麵”,便自由丫鬟引往彆處更衣歇息去了。
鴇母姓蘇,年過半百,卻是風韻尤存的老辣角色。她那雙精明的眼睛,如沾了油的探鉤,上下左右颳了西門慶十數遍,嘴上卻笑得如同開朵大菊花:
“哎呀呀,周博士的麵子,奴家豈敢不從!隻是孟掌櫃來得不太巧,今夜姑娘身子有些倦了…”
話語裡全是推脫。
西門慶毫不吝嗇,自懷中摸出兩封沉甸甸的錢袋塞過去——一袋是雪白細絲銀子,另一袋竟是黃澄澄的小金錠!“不為難媽媽。些許薄儀,隻求給師師姑娘遞句話:山東故人孟三郎前來拜謝,當年若非姑娘指點‘玉門關外雪蓮生’,拙荊已然無救,此恩永銘五內。今為拙荊身孕安妥,鬥膽再請姑娘賜一言安神定魄的法門,孟某立等片刻便走。”
蘇鴇母手裡捏著那金子,臉上的笑容真了幾分,心思卻轉得更快。西門慶所言內容頗多隱秘,不似生編硬造。她眼珠轉了轉,低聲試探:“娘子身子是懨懨的,但既是故人孝心如此…可巧今兒有位貴客也說要來,不知還來不來得…奴家去瞧瞧姑娘氣色!”說罷扭身入內。西門慶心中打鼓,口中那“貴客”,絕非吉兆。
不多時,簾櫳響動,蘇鴇母出來,臉上堆滿誇張的驚喜:“老天開眼!姑娘喝了盞參湯,精神倒好些了!孟掌櫃快隨我來!您這金子太重,心意又誠,咱姑娘也是念舊的人,破例見見也無妨!”一麵親自掌燈引路,一麵連珠炮般交代:“可不敢久坐,說幾句話就好!姑娘是真乏!”
暖閣深掩在曲廊儘頭。推開雕花門扇,溫潤香氣撲鼻。閣內鋪陳清雅,並不如想象中奢侈,唯案幾清供、琴棋書畫無不精雅。銀燭高燒,映著重重紗帳。西門慶一眼望見帳後坐著一抹窈窕身影,隔著朦朧輕紗,更顯清冷,唯有懷中古琴一角在燭光下流瀉幽光。
“師師姑娘,山東孟三郎求見,為家小祈福。”西門慶依禮深揖到地,不越雷池一步。
帳後傳來一個極清、極靜,卻又無端令人心顫的聲音,帶著一絲難掩的倦怠:
“孟掌櫃一片誠心,蘇媽媽已言明。貴眷有福…”話音未儘,琴絃“噌”地一聲微響,顯是心神震動!“你…”
恰在此時!
“蘇媽媽!蘇媽媽!”一個小丫鬟跌跌撞撞衝入閣中,小臉煞白,聲音直發顫,“快!快!院外…院外來了好些…穿紅袍的皇城司老爺!凶神惡煞,點明要見姑娘!領頭的說是龐元龐指揮使…還有…還有都知陳大官!”
轟!
室內刹那死寂!燭火都似嚇得暗了三分!
蘇鴇母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饒她老於風塵,此刻也嚇得三魂七魄丟了一半!童貫的親信、皇城司都指揮使龐元!內侍省掌權大璫陳都知!這兩尊凶神夜闖鎮安坊,直指蕊珠宮!意欲何為?難道…難道走漏了風聲?是方纔這姓孟的帶來的禍事?!
紗帳之後,李師師的身形似乎微微繃緊。西門慶心中如擂重鼓,汗透重衫!他目光死死釘在門口方向,彷彿已聽見那催命的靴聲!
蘇鴇母猛地回過神,看向西門慶的眼神已充滿無比的怨毒與恐懼,她指著西門慶,尖利嗓音因極恐而變形:“你…你…”
千鈞一發,刻不容緩!西門慶一步搶至案前!他猛一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枚來自白仁興、又經山羊鬍掌櫃確認的羊脂白玉夔紋環佩,輕輕置於琴案一角!燭光映照下,溫潤玉質和那獨門的夔龍紋路分外清晰!幾乎是同一瞬間,他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緊緊攥在手裡。
帳後人影猛地一顫!顯然認出了佩!
“孟掌櫃!”西門慶厲聲一喝,壓過蘇鴇母的驚恐尖叫,將那物事疾速向李師師方向一遞,目光炯炯如電,“求藥引的‘金梁玉柱圖’!在下已帶來了!萬祈念在拙荊性命所係,務必儘快送入王府禦苑交太醫過目!遲恐不及!”
他口中的“王府禦苑”四字,咬得極重!這便是白師爺圖契所指之處!那“金梁玉柱”更是絕頂機密!李師師何等冰雪聰明之人!瞬間便已將今夜此人之來、玉佩之信、連同這“金梁玉柱圖”一並貫通!來人並非僅為家眷求藥,而是身負奇險秘旨,要藉此玉佩為憑信,假托“獻方”,將此圖送入那唯一所在——當今天子手中!
門外急促沉重的腳步蹬地聲響由遠及近!如催命符!
李師師身影在紗帳後猛地站起!袖中纖手倏然而至,瞬間抓過那枚蠟丸並那玉佩,收入袖中!動作快如驚鴻!
她聲音依舊清冷,卻再無半分倦怠,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
“孟掌櫃一片仁心,妾身感念。蘇媽媽!”
“啊…姑娘?”蘇鴇母驚魂未定。
“速引孟掌櫃,走暗香廊後廚小門離府!快!”李師師語速急迫卻斬釘截鐵,“藥引之事,我即刻吩咐備辦!孟掌櫃安心,今日之恩惠,妾身必不使您白來!”
蘇鴇母懵懂間被這威嚴嗬斥驚醒,雖不明就裡,卻本能地恐懼這越來越近的腳步。她如蒙大赦,抓住西門慶衣袖就往側門猛拖:“快走快走!這邊!”
西門慶不敢再有半分延誤,對著紗帳深施一禮,眼中是無言的重托與感激。隨著蘇鴇母衝出後廊小門之際,他隱隱聽見前院已響起龐元那陰惻惻的嗓音:
“有勞蘇媽媽通稟李姑娘,童樞相掛念姑娘玉體,遣咱家與龐大人特來問安……”
寒風刺骨撲麵!西門慶衝入後街暗巷濃重夜色之中,胸中猶在狂跳!玉與圖已交至師師手中!然那“金梁玉柱”秘址,就在此京!就在今夜!
臘月初的汴京,北風如刀,卷著漫天細碎雪粉。三更鼓冷透肌骨。天色如墨染的劣質青緞,沉重地壓在重重宮闕樓簷之上。宣德門城樓角燈在風裹雪粉中搖曳不定,隻餘微光一點,活似荒野孤墳裡的鬼眼。禁宮金頂那引以為傲的金黃琉璃,此刻在雪夜中隻剩黑黢黢的輪廓。宮中各廊柱皆結一層堅硬透亮的“鬆霜”(即寒霜)。巡夜的親從官裹著厚重裘衣,仍凍得跺腳哈手。宮闈重重,死寂如墳。
此時,鎮安坊蕊珠宮後園角門被無聲拉開。兩輛馬車悄然駛出,在雪粉中碾出兩道無聲的車轍。前麵一輛乃是李師師慣乘的香車,寶藍頂子垂流蘇。後麵跟著的一輛青篷小車則極不起眼。兩車一前一後,借著雪夜掩護,疾馳過空曠得隻剩下風雪的禦街。皇城下巡弋的禁軍見是李師師車駕,認出護車的是周邦彥府上的豪仆頭目,且持有宮中簽牌,隻例行查問了幾句,便揮手放行。車徑直駛入皇城外苑——延福宮所在。
皇家園林延福宮占地廣闊,亭台樓閣藏於樹影山石雪丘之中,夜色下更顯深邃寂寥。車停於一處臨水的軒館旁。前車簾櫳挑開,先下來的竟是周邦彥!他下車環顧,口中念念有詞“如此寒夜,當取紅泥小爐烹茶暖身,待那‘馬滑霜濃’之客(實暗指徽宗)”。
後麵小車車門推開,隻見李師師裹著一襲素色貂裘大氅,頭臉都掩在兜帽之中,由丫鬟攙扶著下車。她步履虛浮,輕咳數聲,顯是抱恙在身。那丫鬟捧著暖爐湯婆,小心翼翼,扶著她走向軒館旁幽深處那條通往內宮苑的九曲石橋。
寒風卷著雪粒撲打下來,橋上鬆霜凍得硬滑如鏡麵。周邦彥見路滑難行,忙上前幾步試圖相扶。忽聽李師師一聲極輕的驚呼,腳下猛地一個趔趄,竟是那厚底宮鞋在鬆霜上一滑,身子如風中細柳般向前倒去!
“哎呀小心!”
“姑娘!”
驚呼聲中,斜刺裡一道人影如豹子般猛躥出來!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堅實有力的手已閃電般穩穩托住了李師師搖搖欲墜的肘臂!
正是扮作周府豪仆“張老三”的西門慶!他此刻換了身尋常青衣小帽。見師師行來路滑,本能地搶上相護!
驚魂甫定的李師師堪堪站穩,驚詫地看向這陌生的仆人。冷風微掀兜帽,露出一角絕色容顏。西門慶觸碰到佳人衣袂,隻覺幽香暗襲,那臂彎柔軟中隱有一股堅韌,心頭亦是一震,忙不迭躬身鬆手,恭聲低語:“姑娘小心!這橋上霜滑!馬行其上尚不免失蹄,何況貴人?”
他聲音嘶啞低沉,用的是最粗鄙的底層白話,然話語中的那份敏捷乾練與方纔的穩妥相扶,皆非尋常小廝所有。尤其那“馬滑霜濃”四字,正是周邦彥新得官家嘉許不久的新作《少年遊》詞中“並刀如水…馬滑霜濃…”的眼前絕景!
李師師眼眸在雪夜映襯下亮如寒星,她深深看了西門慶一眼,微微頷首,未再多言,隻低聲道:“多謝小哥…已備好茶點,外麵雪大,隨我去取些暖身吧。”語氣中似有深意。那丫鬟忙上前替換西門慶攙扶,向一處供下人避風雪的耳房方向走去。西門慶低頭跟上。
這一切,正好落在身後不遠處的周邦彥眼中!詞人眼中那“馬滑霜濃”與眼前這沉穩小仆護花的景象瞬間重合,一句“霜濃馬蹄輕不得,唯有膽氣穩如山!”的念頭,伴著北風飛雪,悄然融入其詞心深處。
就在西門慶隨那丫鬟轉身走向耳房避雪暗影的瞬間,異變陡生!
數點寒星破空而來!
“咻!咻!咻!”
銳器破空之聲撕裂雪夜的死寂!直取李師師與西門慶後心!歹毒迅疾!
西門慶渾身汗毛倒豎!百戰筋骨反應遠勝尋常!根本不及思索,狂吼一聲:“有刺客!”整個身體早已如獵豹般撲出!他猛地一推扶李師師的丫鬟,同時擰腰旋身!手臂裹挾全身氣力硬生生格擋!隻聽“鐺鐺”兩聲脆響!兩枚烏黑的鐵蒺藜被他袖中暗藏的鋼片崩飛!但那第三道寒光,貼著他頭皮掠過,“噗”地釘入旁邊一棵雪鬆樹乾!入木極深,藍汪汪的淬毒光芒在微光下一閃即逝!另兩道寒芒堪堪從李師師腳邊險險掠過!
“護駕!”一片死寂的延福宮園林深處,驟然響起如炸雷般的怒吼!禁軍巡夜軍官的呼號隨之而起!原本寂靜如死的各處角落,瞬間如滾沸的熱油潑進冷水!鎧甲撞擊聲、拔刀出鞘聲、呼喝怒吼聲自遠近轟然炸開!無數黑影從雪丘、假山、迴廊暗處向刺客方向撲殺過去!禁宮外圍的鐵壁瞬間被驚醒!
幾乎在同時,數道黑影自湖邊假山石後暴起,如同鬼魅般撲向李師師!手中兵刃寒光吞吐,分明是要乘亂滅口!西門慶目眥儘裂!他哪裡還顧得上身份偽裝!猛地自腰間抽出一柄短小的精鐵“解腕尖刀”(此乃藥農常用剖取山參之器),刀風潑出片片寒芒,護在李師師身前!
“叮叮當當!”刀刃碰撞火星四濺!一名悍匪的刀尖險險劃破李師師大氅!西門慶暴吼如雷,全身筋骨力量爆發,不退反進,一刀反撩!那短小尖刀竟以雷霆萬鈞之勢劈開對方刀勢!刀鋒“嗤”地一聲沒入刺客右胸!不待那刺客慘嚎出聲,西門慶手腕一擰,“嘎巴”一聲清脆骨裂響!竟硬生生用刀刃和臂膀力道,絞斷其胸骨!那刺客如破麻袋般軟倒!西門慶不退反進,狀若瘋虎,以血肉之軀做盾,死死攔在花容失色被推至耳房門邊的李師師跟前!刀光翻飛如雪片,血光暴現!他此刻展現出的悍勇搏命姿態,絕非尋常豪仆!
園內短促激烈的廝殺聲很快被四麵八方的禁軍淹沒。那幾名刺客顯然無法突破皇城司和禁軍親從的層層圍堵,在付出幾具屍體後,殘餘者瞬間隱入黑暗角落,竟如泥牛入海!園中迅速恢複警戒,唯有雪地上幾灘迅速凍結的黑紅血跡異常刺目。
“都拿下!徹查延福宮所有角落!一寸地皮也不許放過!”厲喝聲響徹夜空。
混亂中,那丫鬟早嚇得癱軟在地。西門慶滿身是血(有刺客也有自己的皮肉傷),短刀拄地喘息。他飛快瞥了一眼耳房暗處——李師師和周邦彥於紛亂中已被幾個聞聲趕來的宮女和侍衛嚴密護住,消失得無影無蹤!
西門慶心中稍定。此時數名殺氣騰騰的皇城司邏卒已如狼似虎般撲到眼前,鋼刀鐵鏈閃爍寒光:“你!什麼人?膽敢在禦苑持凶械!”
“官爺容稟!小的張老三,是前麵周邦彥周博士府上傭工!”西門慶早已棄了短刀,高舉雙手任由對方鎖拿,聲音驚恐中帶著顫抖,“奉姑娘命去耳房取暖壺…誰想、誰想遇上這殺千刀的刺客!小的光天化日見過潑皮打架,何曾見過這等凶煞的場麵!嚇破了膽…胡亂搶了剖藥尖刀胡亂擋了擋…虧得官爺救命啊!虧得官爺救命啊!”
他滿手是血(故意抹了一把臂上傷處),臉色驚惶,身體篩糠般抖動,將沒見過世麵的小民駭破膽子的神態演得惟妙惟肖。目光在觸及旁邊樹梢一個幾乎融於夜色的暗伏點時猛地一跳(那正是方纔箭鏃可能的來處)!西門慶的聲線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後怕顫抖:“樹…樹上也藏了鬼!小的看得真真的!不是護院官爺,小的幾個怕是要給剁成肉泥了!”
那軍官皺眉,見此人神態語言的確粗鄙可憐,受傷不輕,又是周府下人,李師師近侍,不便深究。隻令屬下將西門慶和那嚇癱的丫鬟連同刺客屍體一並拿下待審,嚴令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人物。
西門慶被粗繩捆綁時,一顆懸在喉嚨的心終於落回胸腔,背上冷汗早已濕透重衫,被凜冽寒風一激,如同背縛寒冰。然而,在那雙微微低垂、充滿驚恐餘悸的眼眸深處,卻閃過一絲徹骨冰寒的火星!他在禁軍環伺下被押走,眼角的餘光最後一次隱晦地投向李師師消失的方向——那枚羊脂佩與致命蠟丸,此時應在層層宮門護衛之下,直奔那唯一可定乾坤的所在!
雪,落得更大了。延福宮深處的寢殿內,暖意融融,彌漫著極清冽的梅香與淡雅龍涎。
宋徽宗趙佶,這位風華絕代又倦於國事的至尊,正臨窗而立。他那份精緻俊逸、如同上好宣紙的容顏上,布滿了揮之不去的陰鬱和倦怠。一身便裝素服,卻難掩天家氣度。窗外雪影映著禁宮中仍在來回奔走搜查的火光人影,更添焦躁。他今日因朝中紛爭煩心,更因童貫密報“大名府事件”,弄得心神不寧,本欲出宮散心至李師師處,誰料禦苑驚魂!此刻強壓驚怒在殿內踱步。
內侍省押班小心翼翼奉上一碗參湯:“官家息怒,龍體為重。皇城司已然加派人手……”話音未落,一名心腹小黃門步履匆匆入內,在押班耳邊急急低語幾句。押班神色劇變,忙將手中托著一個厚厚油紙包呈上:“官家…師師姑娘命人送來此物,說是…說是禁宮生亂之後,才發覺此物被驚得失落在橋邊假山石縫…關乎甚大!請官家親啟…”
“哦?”徽宗挑眉,接過那油紙包。入手沉甸甸頗有分量。撕開層層油布包裹,幾件物事跌落禦案!
最打眼的,是那枚溫潤柔光、雕滿夔龍細紋的羊脂白玉環佩!此乃當年還是端王時,親手畫圖督造,賜予那個為自己排解深宮孤寒、驚才絕豔的女子…此刻在燈下幽然生輝,勾起的旖旎回憶瞬間被一層不祥籠罩!
另有寸許見方、雕工拙樸無比的小小玉龜鈕印——正是楊戩早年掌管內庫分司時所刻私人玩物!一枚鐵鑄小箭簇,烏沉沉的,箭簇底部刻著西軍某個都監級的徽記!
徽宗的手微微發抖!他展開被油布裹護的最核心物件——那是數張硝製得極薄、卻堅韌異常的羊皮!其上密密麻麻皆是晦澀潦草的硃砂符契!勾勒著山川河流、營盤路徑!更有清晰無比的字據手印:
——“茲憑神臂弓弦叁萬副(計叁百套車),交割於黑石峽下。驗收人:簽押官李。此據立畢,付訖銀錢絹叁萬貫匹,交割人:楊(手模),童(花押並指印)”
字據後附著一行新墨小楷,力透紙背,正是李師師娟秀字跡:
“倉皇驚變,禦園得此異函,中有勾通外寇、侵吞軍械憑契。符印之詭,直指中樞內侍楊、童!更有西門慶泣血刺字,告李從龍將軍慘死實情於旁!妾一介弱質,惶恐萬分,不敢自專,謹奉禦前,叩請聖躬親裁!汴京內外,已然殺機四伏!師師泣血再拜!”
徽宗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侵吞軍械叁萬副”、“勾通外寇”、“童”、“楊”的手跡指紋之上!彷彿看到了黑石峽下那以軍械資敵、用袍澤性命換取金帛的毒辣交易!
徽宗臉上的陰鬱疲倦瞬間被一種近乎猙獰的暴怒取代!那張宛如玉雕般的麵龐漲得通紅,額角青筋如虯龍凸起!他攥著那幾張羊皮密契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格格骨響!
“楊戩!童貫!”徽宗胸膛劇烈起伏,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名字,聲音低啞卻狂暴如受傷龍吟,“爾等…爾等竟敢!竟敢……”
皇帝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雷霆利箭,刺穿殿閣重重樓宇,直射向宮外那被無邊長夜與漫天雪粉覆蓋、卻暗流湧動殺機四伏的龐大汴京城池!這繁華背後,已被蛀空成一張巨大的、血腥的網!
“來…人…”
他猛地喘息一下,聲音因激怒而嘶啞顫抖,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又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給朕…即刻密召種師道種老將軍入宮…還有…還有皇城司提舉陳東!就在福寧殿暖閣見駕!若有人膽敢泄露半點風聲…九族同誅!”
正是:
雪夜霜橋驚玉碎,龍心寸斷怒狂瀾。
莫道天闕風波靜,金梁玉柱共煙霞!
欲知那羊皮密約能否撼動通天柱石?西門慶身陷囹圄又能否逃出九幽鬼門?宋徽宗一怒召虎臣,能否撕開這張彌天血網?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