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三國:呂布,一戟破萬法 第22章 毒士再獻捧殺計,奉先領旨入金門
太常署前的白沙在晨風裡微微起伏,像一張鋪滿了細鹽的鼓麵,誰上前一步,腳跟便敲出清脆的一聲。
三更後的細雨早已收了,簷角的水珠還未滴儘,懸在瓦牙之間,映出一輪淺白的天色。
禮官分列,冠冕森然,王司徒的車駕最先抵達,青蓋之下,一縷麝香與紙墨相雜的味道順風而來,壓住了城中尚未散儘的酒氣與炭煙。
鐘聲未絕,東廂便又傳來甲馬轆轆聲。
相國府的黑簷轎緩緩入位,轎簾輕挑,一隻厚掌按住了簾角又放下,像一團油光正挑簾窺視,又倏忽退避,留下簾下的陰影比晨光更濃。
李儒身著素色朝服,自相國轎後的隨步出,袍角不沾沙,一雙眼卻像針,輕輕在眾人臉上遊走,最後落在白沙儘頭的那道門。
門裡,呂布束好武冠。
冠下烏發如墨,披落在甲縫之間。他今日不披重甲,黑金戰袍上隻掛兩片護肩,行至門檻,一腳踏出,白沙微顫,沙麵揚起的一圈紋像水紋,擴散開去。
張遼、高順在左右,陳宮稍後,手中把玩著一支短笛,笛尾敲在掌心,一“嘀”不起眼的輕響,卻像將刀在鞘內試了一試。
“禮成隊,就位——”太常令清聲。
王司徒抬手,袖角落回案上。他的目光穿過禮官,穿過沙地中央的青石案,落在對麵李儒身上,淡淡一笑:“李都護,煩請示禮。”
李儒拱手,語聲不疾不徐:“今日會禮,三問三答。一問:歌伎入籍,禮從何來?二問:義女非伎,家法何據?三問——”
他眼角斜落,掃過呂布,“溫侯昨夜解冠示怒,冠為君子之容,怒與禮可並行否?”
最後一問落地,白沙上一陣暗嘩,又很快平靜。
陳宮笑聲先起:“好個三問。第一問,禮自先王來,變亦有常,然變不廢本,‘樂由中出’,非奪人以為禮也。第二問,家法所據,出於合義之名與昭告之禮,王司徒文書齊備,區區‘相國令’安能壞之?至於第三問——”他斜瞥呂布,“君子之怒,怒在心,表在冠。冠解而不墮,是知進退。此乃禮之至。”
白沙上又一陣輕響,有讚許、有不屑。
李儒不接陳宮的話,隻將手中竹簡一翻,笑意溫溫:“公台言極是。然而古人亦雲:以禮製心,非以心製禮。溫侯以冠示怒,是其心在禮上;若心在禮上,又何惜一伎以成大義?相國令有失偏頗,今特更陳一策,願與諸公共參。”
王司徒目光一滯,袖中指尖動了一動,像在敲無形的案。陳宮眸光微警,呂布卻隻是低低一笑,那笑像風過刀背,細而涼。
“請。”王司徒披裘微傾。
“捧德。”李儒兩字甫出,白沙邊緣便有幾個老臣眉微蹙。
他似未覺,仍緩道,“世道中衰,禮樂崩壞,需有一人,以武德冠冕天下,以身作範,捧其德、揚其名,使天下忘‘奪’而知‘獻’,忘‘私’而記‘公’。此策,曰‘捧德’——或者,公台更喜歡一個俗稱,叫‘捧殺’。”
眾臣一凜,低低竊語聲起。
王司徒眼睫後光微動,陳宮唇角揚起一點,卻不語。李儒卻像自嘲般笑了笑:“諸公莫急,‘捧殺’之‘殺’,不殺人,殺的是疑心與亂法。溫侯武冠天下,名動諸軍,眾心所向。如其今以‘義’自標,肯為天下表其節,舍所愛以全禮,則‘義’非一人之義,而為天下之義。此其一也。”
他抬手,食指輕點虛空:“其二,相國擬奏請:請天子授溫侯為‘執金吾’,統領宮禁諸衛,金門出入,以清宮闈,以肅宵小。此職或輕或重,在人不在名。溫侯若受之,則以一身之威護社稷,以一冠之怒秉王道,毋庸血刃,亦可折奸邪之心。”
“執金吾”三字落地,白沙上空像被無形之手撥了一下。在場能吏,皆懂其意:執掌宮禁,近君之職,名望驟起,亦瞬入火口。
王司徒袖內指尖驟然一緊,心底卻已明白李儒這一“捧”,恰是將呂佈置於刀口上:位高,則諸侯怨之;近君,則在董卓眼皮之下,被縛之力倍增。
“李都護此言,似抬舉,實綁縛。”陳宮淡聲,“‘捧德’之名好聽,‘捧殺’之實刺耳。以禮索人,以名綁人,以位困人,不出三日,洛陽巷議儘歸於‘溫侯為相國鷹犬’。你我言語,於天下,不過三日。”
李儒不惱,笑如舊:“公台所慮,李某豈不知?所謂‘捧殺’,殺非人,殺其可疑之名。溫侯既受執金吾,則可正名:非為董氏鷹犬,乃為漢室金吾。至於‘獻伎’,今相國願退一步——”
眾人紛紛抬眼。王司徒袖中那一下緊扣鬆了半分。
“王司徒義女之名,非伎之屬。相國即刻遣吏更正昨令,凡諸侯入京,悉以所攜伎籍於樂府,義女不在此列。”李儒笑意更溫,“相國退一步,以示‘家國兩全’之仁。溫侯可乎?”
這一步退得柔順,退得體麵,退得眾臣心頭一鬆。
白沙上低聲嗟歎一片:董卓竟能退?淡淡的可親之名,像絲一般纏上眾人心頭。王司徒心裡卻反倒冷了一寸——李儒在“家禮”上退,就是為了讓“國法”與“名位”更緊。
“李都護退得漂亮。”陳宮看向呂布,“主公?”
呂布這才上前一步,靴跟在白沙上敲出一聲短促的響。他先向王司徒一拱,複向太常令一禮,然後方緩緩轉向李儒:“李都護之策,聽來如春雨,如玉簪插鬢,溫潤而不刺。隻是我有兩問。”
“請。”李儒含笑。
“一問:若我受‘執金吾’,所執者何‘金’?‘金’是漢家金,還是相國家之金?”呂布目光淡淡,像看穿了白沙下的一條細蛇。
“漢也相也,今在一體。”李儒答得不慢,“相國擁天子以令諸侯,諸侯若不從,誰擔天下之亂?溫侯執金吾,執的是‘秩序’二字。”
“二問:若我不受,李都護便要殺我之‘疑’麼?”呂布笑了笑,“捧也罷,殺也罷,終究是你說。我既冠在頭上,刀在心上,有些事不勞旁人。”
此言一出,白沙上幾位年輕武官忍不住側目——有人在心裡暗暗豎起了拇指。陳宮低頭,笛尾輕輕一彈,像在共鳴。
李儒眸光微黯,隨即又亮起來:“溫侯言快。受與不受,在君一念。然今日會禮,不止相國令,尚有詔書在此。”
他一揮手,自相國轎側走出兩名侍從,捧著黃綾。
太常令變色,急上一步要接,李儒卻笑:“太常勿急。此詔出自德陽殿,乃陛下親筆,言‘溫侯勇蓋世,忠可托’,特召入金門,賜環佩,命為執金吾,兼統都司,使“外清暴亂,內肅宮闈”。詔既行,禮亦畢。諸公,以禮受詔如何?”
“以禮受詔!”白沙上齊聲,禮官們如釋重負。
王司徒的指尖在袖中再一次扣緊——李儒將“相國令”拔去,換成“天子詔”,把刀由粗斧換成綾帕,纏得更緊。你拒“相國”,可拒;你拒“天子”,便是逆。
呂布胸口那枚木簪輕輕一顫,像有一絲細熱透過皮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指腹正無意識地按著那處——貂蟬昨夜的眼波彷彿仍在簪尾上流動。
逆命龍瞳在眼底悄然張開,他看見一條又一條氣運之線自白沙四方延展:一條通往金門,光明直白,卻覆著薄薄的油,滑而易墜;一條繞過宮城,入市井,暗而曲折,卻有幾個火點隱隱燃著,像是民望與俠名。
“溫侯。”陳宮低聲,隻有他一人能聽見,“受之。”
“我知道。”呂布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他抬手,解下朝服上的束帶,單膝前跪,沉聲道:“臣呂布,受詔。”
黃綾展開,詔語如練,禮官唱讀,聲穿過白沙,穿過太常署的門梁,穿入清晨尚未完全蘇醒的洛陽城。
許多未得朝權的中下官員站在外圍,伸長了脖頸,看著那個黑衣武人單膝跪地的身影。有人悄聲說:“漢室有救矣。”有人卻隻冷笑:“相國多了一條鎖鏈。”
“賜佩。”李儒的聲線適時抬高,“賜金吾環,賜戍樓之箭,賜殿底之虎符半對,另一半在相國處。金門出入,禁中巡防,皆聽金吾令。此禮,禮成!”
“禮成——”禮官們應和,整齊的聲浪裡,有人為之心動,有人心寒。
呂布起身,手中環佩在袖底輕輕一碰,發出含金的清響。
陳宮與張遼上前,與他並肩往太常署之外行去。走過白沙邊,他忽地駐足,回首看了一眼王司徒。王司徒與他目光相接,僅以極微的點頭回之。
“會局於禮,局外見人。”陳宮低聲道,“入金門之後,彆讓人把你的刀也收了。”
“收不得。”呂布的聲音更低,“刀在心裡。”
——
德陽殿外的金門巍巍,門釘列列,紅漆在晨光裡像新凝的血。
穿過金門,天子的內廷在前,層層殿宇像疊起的山,簷角與獸吻無聲俯瞰,彷彿每一隻瓦獸都在咬著某人的名字。
金吾衛已列在門內,見新任執金吾至,齊聲作揖,長槍與戟如林。
“見金吾!”一名年長都司上前,須發斑白,眼光卻不老,“末將梁習,統內東廂巡衛。自今日起,金門內外巡防,聽金吾令。”
呂布略頷首,目光在陣列上掃過。
新舊衛所混編,旗幟顏色不一,有相國府直接調來的黑甲,有太常舊屬的青甲,也有宮中內侍推舉上來的絳衣刀手。
縫合痕跡清晰,像一塊被多次補丁的舊袍,綿裡藏針。
“金門之內,禁刀。殿前三十步,不許佩弓。”梁習試探著提醒。
“我不佩。”呂布伸手,慢慢解下腰間佩刀,交與張遼。張遼心下一凜,正要勸,呂布已淡聲補上一句:“我入門不佩刀,出門方佩。”
梁習心裡一跳,忙道:“金吾慎言。”呂布卻不理他,已邁步入門。
金門內的地磚磨得光亮,能映出人的影。呂布的影在磚上被拉長,像一柄不入鞘的戟。
他邊走邊聽,聽見殿內的風聲,聽見柱縫間流淌的冷氣,聽見牆後極細極遠的鼾聲與低語。他的心沉下來,又輕起來——沉在重重門禁與規矩之下,輕在他貼肉那枚木簪的溫度上。
那簪像一條細小的火線,沿著麵板往心口爬,提醒他:忍的是今,破的是局。
“金吾大人。”殿廊一側,傳來一聲輕喚。
那是一個穿絳衣的內侍,麵白而乾淨,眼裡帶著刻意壓低的笑,“陛下方纔批了幾道奏,心神不佳,相國入殿請對。相國言,金吾初任,宜先熟規例,不宜擾聖安。請大人在‘羽林房’暫歇,稍後相國當召示金門巡防之法。”
“相國召示?”陳宮冷冷哼了一聲,低聲道,“執金吾而聽相國召示,這是‘執金吾’還是‘執相國’?”
呂布看也不看那內侍,隻問:“羽林房在何處?”
內侍連忙彎腰:“大人請隨奴才。”
行至羽林房,廊柱上刻著舊年錦衣衛士的名冊,字跡被歲月磨去了鋒芒,卻隱約能見“忠”“直”“敢”三字排列交錯。
屋內陳設清冷,兵器架上空空,隻有一根舊棍斜靠牆角,棍頭磨得泛白。
張遼隨手取起,掂了掂,笑:“這裡的東西都被人挑走了。”
“挑走了更好。”呂布在室內踱了兩步,回首對梁習道,“金門內外的巡防簿,大路細路,齋宿更次,弓箭刀械的出入登記,全取來。我要先看‘路’。”
“諾。”梁習去得很快。
陳宮一邊盯著門口,一邊低聲道:“李儒定會來。他要把‘路’教給你,其實是要把‘門’關住你。”
呂布“嗯”了一聲,眼底的龍瞳輕轉。
他在羽林房的牆上看見一道道淡得快要消失的劃痕:那是以往衛士用兵器作記的痕,每一個劃痕末端都有一個細小的點,點的位置不同,方向不同,組合成某種隻有行家看得懂的“圖”。
他走過去,用指腹輕輕掠過,胡茬般的粗糙感從指尖傳來,他忽地笑了一笑:“行家。”
“什麼?”陳宮不解。
“宮內暗行之路。”呂布指著牆,“這幾條痕,疊起來,正是從金門到未央殿後側的一條隱路。還有一條,通向太廟。立此記的,非尋常刀手。”
“這便是你的利。”陳宮眯起眼,“相國以位困你,宮牆以路困你。可牆有縫,縫是人刻下的。隻要有人,你就有路。”
梁習很快抱來幾摞簿冊,紙頁翻動,墨味充房。呂布隨手翻看,指尖點過巡次表,輕輕一敲:“這一更,宮中缺人。誰定的?”
梁習一怔:“相國府。”
“改。”呂佈道,“缺人一更,賊不睡。把我並州來的十人補上,名字另記,掛在我的名下,誰問,答曰‘金吾自用’。”
梁習遲疑地看了看陳宮,陳宮隻笑:“相國若問,你便說‘金吾執金’,金吾用人,‘金’之一撇,他拿不走。”
梁習苦笑,連聲諾諾。
——
未時二刻,李儒果然至。
羽林房外的廊下風無聲卷過,他的袖子隨風微拂,整個人像一尾無聲的黑魚,在風裡遊。
張遼握緊了手中舊棍,陳宮把短笛倒過來,笛尾在指間輕輕一彈。
“金吾。”李儒含笑入內,“相國遣我來,先與金吾說說宮禁法度。”
“李都護勞心。”呂布坐而不禮,手仍扶在簿冊上。這是挑釁的坐姿,亦是“執金吾”的坐姿:殿外受詔,殿內受教,出了金門,誰坐誰站,誰禮誰不禮,便是較力的門道。
李儒不以為意,目光落在簿冊上:“看了幾頁?”
“看了幾條路。”呂布答,“門都歸你,路總得歸我。”
“門與路,歸的是‘規’。”李儒微笑,“金吾若肯守‘規’,路便越走越寬。”
“我守‘規’。”呂布淡淡道,“我不守‘縛’。”
“‘縛’?”李儒似笑非笑,“金吾誤會了。今日之任,是禮冠於君。君戴冠,臣替其整飾,是為‘敬’;冠若歪,便扶,是為‘輔’。相國對金吾,正是這‘輔’字。金吾何必以‘縛’自擾?”
“我冠好,不須人扶。”呂布抬眼,瞳底那條細細的龍似在牆上遊了一下,“倒是你家相國之冠,今早掀了一角。”
李儒目光一沉,隨即笑出聲來:“溫侯此語,李某受教。”
他合掌一拱,“還有一事,利在金吾,利在相國,利在漢室。今夜前殿設燈,城內諸軍將校入殿受宴,順便宣佈金門新令。李某擬請金吾持箭登戍樓,以一箭分三箭,示‘一心三用’,以服眾心。”
陳宮心頭一跳:“捧殺又至!”登樓試箭,一為示技,二為自縛——技一示,眾口一齊,讚其“神武”;一旦名定,越發像一麵旗,飄在相國殿前,任人指點:這便是董氏的“神箭”。
呂布卻笑了笑:“三箭太少。”他站起,取過梁習交來的戍樓箭,拈在指間,箭羽拂過掌心,帶出一縷極輕的刺癢,“一箭分五箭:門、路、人、心、言——五處皆中,方為‘金吾’。”
李儒眸光如針:“五箭,如何為之?”
“門,射金門之釘,不傷漆,不動釘;路,射宮巷之末,不驚貓,不落葉;人,射樓下持燈者之燈帽,不滅火,不傷手;心,射相國轎簾之角,不破簾,不見痕;言——”
呂布頓了頓,笑意更冷,“言,射你李都護的舌,不傷嘴,不見血,教你今日之後三日不欲再言‘捧殺’二字。”
張遼一聽,險些失笑噴出,忙把笑咽回去,肩膀卻不住輕顫。陳宮眼裡也亮了一瞬——這是“怒”,亦是“戲”,是將“捧殺”二字倒拿過來玩給天下看。李儒麵色一僵,隨即又柔了:“好。李某等著看金吾的五箭。”
他轉身便走,走出兩步,忽又回頭:“對了,王司徒方纔於白沙邊微言:‘金吾執金,不執人。’此言雖好,卻有一缺:‘金’之下還有‘吾’。金吾之‘吾’,若大,‘金’便小;若小,‘金’便大。溫侯,宜自度之。”
話落,袖影一轉,人已去。
陳宮冷笑:“在你心裡種個字,叫‘吾’。叫你反複咂摸:‘我是大,還是金大?’這便是毒。你若被這字纏住,一日三思,一思三日,‘捧殺’不殺,你自己將自己捆了。”
“我知道。”呂布抬手,按了按胸口的木簪。那細小的簪尾在皮肉間輕觸,像告訴他:此‘吾’非自私之‘吾’,乃‘吾心不屈’之‘吾’。他扭頭對梁習道,“戍樓何時可上?”
“隨時。”梁習答。
“去。”呂布提箭而行,陳宮與張遼隨之。幾名新附的並州兵悄然散入各處路口,像貓鑽入夜色,將各個門角、牆根與暗巷的風聲收拾得乾乾淨淨。
——
戍樓在左,他立在樓頂,風從發間穿過,帶起冠帶一縷輕顫。
樓下燈火未起,宮牆外的市井才開始蘇醒,賣湯餅的在巷口起鍋,黃芽菜的香氣混著麻油從風裡遠遠飄來。
他深吸一口,抬手搭箭,指尖所觸之處,木紋與羽毛的細節一絲不亂。
他閉眼,逆命龍瞳在心裡張開,又緩緩合上——今日不借“瞳”,隻借“心”。心靜,箭自直。
第一箭,“門”。弦響如絲,箭去如蛇,直入金門第三排第七枚門釘與漆麵之間,輕輕一摩,發出極細的“叮”,釘未動,漆不破,箭卻在空中一轉,帶著弧光落回樓台上,似有人伸手將它送回。
第二箭,“路”。弦響稍高,箭光沒入廊下兩柱之間那條極窄的影子裡,影底本有一片秋葉欲落,箭羽過處,風稍起,葉停在半空,上下微搖,終未落地。
第三箭,“人”。樓下守燈的刀手聞聲抬頭,還未來得及驚,就覺得頭頂燈帽輕輕一沉,燈火“呼”的一吐,火光更穩。
刀手愣住,手卻本能地穩住了燈——再低頭,發現燈帽邊沿上多了一縷毫發,正是箭羽掠過留下的一點問候。
第四箭,“心”。相國轎遠在殿角旁,簾角垂垂,彷彿無形之眼。
呂布這一箭出手,箭羽像在風裡憑空分出兩個影,最終隻以一縷尾羽輕輕挑了挑轎簾的最末一根絲線。簾未動,絲不斷,轎內卻傳出一聲壓得極低的笑,笑裡有肉香,有自得。
第五箭,“言”。呂布未搭箭。他把弓橫在臂上,俯身從樓台拾起第一箭,拋給張遼。張遼一愣:“主公這是——”
“言不在箭。”呂布轉身下樓,“言在‘不射’,教他三日裡等著我這一箭,心裡發癢,自知‘捧殺’兩字是笑話。”
陳宮“噗”地笑出聲,連連點頭:“今日之戲,夠毒。你不射,他反倒自己在‘捧’裡殺自己。”
樓下眾人仰望,或驚或歎。
李儒站在遠處的殿廊下,眼角的笑意終於淡了一瞬。他身側的小吏附耳低語:“都護,要不要……再設一局?”
“需得緩。”李儒眯起眼,看著那道從戍樓下來的人影。
“今日他受‘金’,不受‘縛’。若急,則折。且讓他嘗幾日‘位高’之味,眾口與重擔一樣沉,沉上三日,他自己就會去找‘門’,而我在門後等他。”
——
傍晚,宮前燈起。
王司徒於遠廊立看,袖手不語。貂蟬在側,披薄綾,肩頭有一線風拂過,她輕輕將綾角按住。她並不問今日之事,隻靜靜凝望金門方向。
王司徒忽道:“蟬兒,記得你幼時,隨我初入洛陽見一牌,寫‘金吾不禁夜行’。那時我想,此‘金吾’若不禁夜,誰禁?今日——”他並不說下去。
“今日,金吾禁的是‘夜’,不是‘人’。”貂蟬輕聲,“夜是亂,人可明。若人自願入暗,禁他無用。”
“你信他?”王司徒轉眼。
“我信刀,也信冠。”貂蟬將指頭伸入衣領處,輕輕摸了一下那隻絹囊。絹囊裡,木簪與並州係扣緊緊纏在一起,簪尾與繩結交錯,像一對安靜對望的眼,“他若忘,我便提醒;他若記,我便護。”
王司徒低低一歎:“好。”
——
夜未深,溫侯府的門緊閉。
張遼親自巡至巷口,見黑影一閃,喝道:“誰!”對方匆匆上前,露出麵來,是王司徒府的一名老仆,氣喘籲籲獻上一封短劄。張遼接過,遞內。
陳宮拆看,眉頭輕動,隨即笑道:“王司徒此信,四句八字:‘禮成三分,名定兩成;局啟一半,人心未穩。’老狐狸倒說得清楚。”
呂布接過,笑意淡淡,指腹又按了一下胸口的簪。
他望向金門方向,遠遠的燈火在夜風裡像一串被提起又放下的珠。那珠忽明忽暗,像有人握緊又鬆手。
“明日。”他輕聲道,“明日我要看見‘門’後的人。”
“誰?”陳宮問。
“李儒。”呂布目光深處,有一絲鋒光一閃即滅,“還有董卓。”
“見得著。”陳宮轉著笛,“隻要你讓我舌不短,我便讓他們話多。”
他抬手拍了拍張遼的肩,“遼,去吩咐,府中兵三十入宮接替那一更。把並州的步子踩在金門前,讓人知道——金吾,不是繡衣小兒。”
“諾!”張遼拱手而去,背影矯健。
風自簷下過,掠過門旁那條昨夜掛起的冠帶。冠帶不動。
門內的燈光穩穩,照出牆上一角細細的影,那影像一枚木簪,又像一條細細的繩。
——
夜深,德陽殿後室。
董卓解了衣,袒胸而坐,手裡拿著一根油光發亮的烤肘子,啃得“哢嚓”作響。
李儒坐在下首,目光垂著,聽他嚼肉的聲音如聽鼓點。片刻後,董卓丟下骨頭,舔了舔手,慢慢道:“他不壞。”
“他不壞,是好事。”李儒道,“壞了便粗,粗了便難用。”
“你又要‘用’他。”董卓眯眼,“用他,還是殺他?”
“先用,再殺。”李儒語氣平平,“不為滅其人,乃為殺其名。等他名與位綁得更緊,等諸侯與百姓將他稱為‘董氏之臂’,等他自己覺著‘金吾不禁夜行,我可行萬裡’……那時候,殺他一‘冠’,不殺其頭。捧殺之殺,殺的是‘冠’。”
董卓“嘿”地一笑,拈起一顆葡萄丟入口中,咬破時汁水四濺,像血一線,“好。那你就做你的‘捧’,我做我的‘吃’。有人捧,才吃得香。”
李儒眼底浮起一點極淡的笑:“相國放心。明日再設一局,名曰‘賜馬’——”
“賜什麼馬?”董卓興趣起來,咧嘴。
“賜赤兔。”李儒低聲,“以馬縛人,用心束刀。人若心係一馬,便有牽引。此為第二‘捧’。”
董卓拍掌大笑,笑聲震得燈火跳了一下:“好,好!赤兔——我要看看他如何‘不縛’!”
——
夜更深,羽林房內僅留一盞油燈。
呂布將弓置於案,取出那隻絹囊,木簪與係扣在燈下安靜發著溫軟的光。他把簪尾輕輕點在案上,發出一聲如粟米落盤似的極小聲響。
他的心忽然靜得出奇,靜到連外頭更夫的打更聲都像陷入棉裡。
斷史回聲在遠處響了一下——那是他一人在極久之後於白門樓下會聽見的風聲,被命運提前送來一縷。他抬眼,望向黑得無光的屋梁,唇邊笑意淡淡:“白門樓還遠。金門在前。要倒命,先過此門。”
他閤眼小憩。
燈火在他睫毛上跳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窗外,金門之上無數門釘在月色裡像冷星;而遠處城中無數人家的燈,忽明忽滅,像在向某處聚攏。
風把一切聲音吹得很輕,輕到隻剩下心跳一聲,一聲,如鼓。
呂布醒來時,東方已有一線魚肚白。
他收起簪與絹囊,取回佩刀,輕輕扣在腰側。
門外張遼已候,陳宮立在門口,笛尾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笑意裡有一絲險薄的興奮:“溫侯,今日‘門後的人’,你準備好見了?”
“準備好了。”呂布跨出門檻,腳跟敲在地麵,一聲清響。
金門的影投在他的腳邊,像一條深黑的河。他邁過去,影在身後合上。
他走向金門。門內是一座城,門外亦是一座城。
門上有釘,釘後有心。冠在頭上,刀在心裡。
他低聲道:“來吧。”
風應了一聲,帶起他冠上一縷小小的流蘇,像刀鋒在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