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舟難渡舊時清 第2章
“那不是江工的愛人嗎?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聽說江工在另一邊月台,送蘇晴呢。”
“她是不是走錯站台了?”
……
宋何清抬頭,看見對麵月台上的江重舟和蘇晴。
江重舟穿著一件昨晚那件襯衫,蘇晴穿著藍底碎花裙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
她摟著江重舟的胳膊,又湊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江重舟微微點頭。
那種自然而親密的神態,是宋何清沒有見過的。
上一世江重舟唯一一次碰她,是在喝醉之後。
火車汽笛長鳴,緩緩啟動。
對麵月台上,江重舟幫蘇晴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將行李遞到她手中。
江重舟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緩緩移動的車窗,一個熟悉的側影一閃而過。
那身影低垂著頭,正在整理什麼,一閃而過。
江重舟瞳孔微縮,下意識地上前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蘇晴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看到一列逐漸加速的綠色火車車廂:
“重舟哥,怎麼了?”
“……沒什麼。”
江重舟收回目光,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宋何清?她怎麼可能在下鄉的火車上?
她此刻應該在機械廠上班,或者在家裡,或者……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確定她此刻應該在哪裡。
他壓下心頭那一絲莫名的異樣,告訴自己絕無可能。
她費儘心思才留在城裡,嫁給了他,怎會自願去那苦寒之地?
蘇晴看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輕輕拉了他的袖子:
“彆擔心我啦,去鄉下一樣可以書信聯係呀。”
這時,喇叭裡開始播放下鄉的知青名單。
兩人等了許久,直到結束也沒有聽見蘇晴的名字。
蘇晴上去詢問,核實名單的工作人員皺著眉頭翻看名單後,抬頭對她說道:
“蘇晴同誌?”
“你的名字不在這趟車的名單上,不用去了。”
蘇晴當時愣住,隨即是巨大的驚喜。
江重舟也鬆了口氣,心中慶幸。
他確實找了些關係,希望能讓蘇晴留下,沒想到真的成功了。
江重舟不著痕跡地抽出手臂,拎起蘇晴原本準備帶下鄉的行李:
“我們走吧,這裡吵得很。”
“嗯!”
蘇晴笑容明媚,腳步輕快地跟著他離開了喧鬨的月台。
家裡意外地冷清。
江重舟連著幾天沒看到宋何清的身影。
餐桌上沒有熱飯,衣櫃裡她的衣服少了許多,屬於她的那股淡淡的氣息似乎也正在消散。
他起初以為她在單位加班。
她的單位最近確實任務重,她以前也常加班,但總會提前說一聲。
他想起月台上那個模糊的側影,心裡那點異樣感再次浮現,但很快又被蘇晴的電話打斷。
“重舟哥,我找到一家特彆好的蘇聯餐廳,我們晚上去試試吧?”
“嗯。”
他應了一聲,將宋何清的事暫時擱置。
也許她是出差了,或者去了朋友家?
江重舟不太關注宋何清的社交圈子,也沒有不曾接觸過她的朋友。
不過他並未深究,畢竟,蘇晴不用下鄉,值得慶祝,至於宋何清……
她那麼大個人,總不會丟。
不用下鄉的蘇晴,彷彿卸下了所有負擔,變得愈發黏人。
江重舟與她接觸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初那份屬於“青梅竹馬”的濾鏡,開始出現細微的裂痕。
江父術後感染未愈,需要人細心照料。
江重舟研究所醫院兩頭跑,疲憊不堪。
蘇晴自告奮勇來幫忙。
蘇晴端著一杯水遞給江父:
“叔叔,喝水。”
江父接過,剛喝一口就被燙得咳嗽起來。
“哎呀,對不起叔叔,我沒試溫度。”
蘇晴慌忙接過杯子。
江重舟默默去換了杯溫水。
又一次,江重舟讓蘇晴看著點滴瓶,快滴完時叫他。
等他處理完手頭的事回到病房,發現藥液早已滴完,血液已經迴流了一小段在輸液管裡。
蘇晴正坐在窗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小說。
江重舟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火氣:
“蘇晴!”
蘇晴嚇了一跳,回頭看到情況,才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我……我看入迷了,忘了時間……”
江重舟沒說話,快步上前處理。
他看著父親有些發青的手背,胸口堵得慌。
不僅是照顧病人,日常相處中,江重舟也必須事事考慮周到。
一起出去,他得規劃好路線、安排好一切,蘇晴隻會跟在一旁,興致來了就指東指西,稍有不如意便流露出委屈。
她似乎從未留意過他眼下的烏青,也沒問過他研究所的專案是否順利。
一次參加研究所同事的婚宴,席間有人談起最近的技術革新。
蘇晴完全插不上話,為了吸引注意,竟開始談論起時下流行的衣裙款式,與周圍格格不入。
幾個同事交換了眼神,江重舟感到一陣難堪,隻能低頭默默喝茶。
看著蘇晴談笑風生卻不得體的樣子,江重舟的思緒不受控製地飄遠。
他想起宋何清。
她話不多,但在他需要時,總能適時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茶。
她會默默記下他同事的喜好,準備禮物時總能送到人心坎上。
她把他所有的資料檔案整理得井井有條,讓他需要時觸手可及。
她甚至在他母親上次生病時,守在床邊幾天幾夜,細致入微……
那時他覺得她心機深沉,處處算計。
可現在,對比蘇晴的任性自我,那份“算計”竟顯得如此……
體貼入微。
他不由得回憶起更早的時候。
宋何清剛被她父親接到城裡,
時間悄然流逝,距離原本定好的婚期越來越近。
江重舟看著日曆,心頭那股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宋何清一直沒有出現。
家裡屬於她的東西似乎更少了,她留下的氣息也日漸淡薄。
他拉開抽屜,想找找看有沒有宋何清留下的其他資訊。
之前街道辦寄來的那個棕色信封卻無意中掉了出來。
他鬼使神差地拆開了它。
“結婚申請撤銷通知”幾個加粗的黑字映入眼簾。
下麵清晰地寫著申請人與撤銷人:
宋何清。
批準日期,赫然是一個多月前。
江重舟捏著紙張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她竟然……真的申請了撤銷?
而且已經批準了!
所以,她早就決定離開自己了?
她之前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他想起她空了大半的衣櫃,想起她許久未歸家……
就在這時,門被敲響了。
門外是興高采烈的蘇晴,她手裡捧著一個包裹。
“重舟哥你看!宋何清寄給我的!”
蘇晴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裹,裡麵是那天江重舟為宋何清親手取回的潔白婚紗,是宋何清的尺碼,附帶著完完整整的頭紗。
“她還寫了張字條,‘祝你們得償所願’。”
蘇晴高高舉著字條,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開心:
“她這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終於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知難而退了?”
“我就說嘛,她怎麼可能真的捨得離開你,原來是用這種方式退出啊。”
江重舟沒有聽清蘇晴後麵的話,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件婚紗上。
宋何清把婚紗寄給了蘇晴?
祝你們得償所願?
撤銷通知……長久不歸……寄回婚紗……
所有線索串聯起來,形成一個他難以置信,卻又無比清晰的真相。
宋何清不是鬨脾氣,不是欲擒故縱。
她是真的走了。
或許,早在很久以前,她就計劃著要離開。
而他,竟然一直毫無察覺,或者說,選擇了忽視。
他猛地推開還在喋喋不休的蘇晴,衝進臥室,瘋狂地翻找。
衣櫃裡,她的衣服隻剩下寥寥幾件,而且都是最樸素的工裝。
抽屜裡,她那些寶貝似的小物件全都不見了。
他送給她的東西,一樣沒留。
書架下層,她常看的幾本技術書籍也沒了蹤影。
最後,他在床底最深處,拖出了那個她裝織物的舊木箱。
開啟,裡麵隻有幾本舊筆記本,還有……
被撕掉一半的合照。
照片上隻剩下他一個人,表情疏離,旁邊是她撕走後留下的白色邊緣。
江重舟拿著那半張照片,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
宋何清,不見了。
她不是出差,不是加班,不是去朋友家。
她是真的準備離開他的生活。
想起那份結婚申請的撤銷通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江重舟的心臟。
他感受到宋何清的印跡在他的生活裡快速消失——
或許她在比那更早的日子裡就計劃離開。
江重舟猛地抓起電話,撥通了街道辦的號碼,儘管現在已是深夜。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對麵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誰啊?這麼晚了!”
江重舟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
“同誌,抱歉打擾!”
“我想查詢一下,宋何清同誌的結婚申請撤銷手續,是什麼時候提交的?”
對方似乎在翻找記錄:
“宋何清?”
“哦,找到了,她是在9月10日提交的申請,我們於9月26日正式批準。”
“手續齊全,符合規定,有什麼問題嗎?”
9月10日……
那正是他為了蘇晴,去她廠裡找領導,把她的先進員工名額換掉之後沒幾天!
江重舟失魂落魄地結束通話電話,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捶了一下。
他再也坐不住,拿起外套就衝出了家門。
江重舟開車來到宋何清工作的機械廠,此時廠區一片漆黑,隻有門衛室亮著燈。
他用力拍打著緊閉的廠門。
門衛大爺披著衣服出來,看清是他,有些驚訝:
“江工?這麼晚您怎麼來了?”
江重舟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王大爺,我找宋何清!她還在這個單位工作嗎?”
王大爺更詫異了:
“小宋?”
“她早就離職了啊!就在知青下鄉那天辦的手續。”
“您還不知道嗎?”
江重舟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離職了……
她真的走了,走得乾乾淨淨,斬斷了一切和這座城市的聯係,包括他。
他不死心地追問:
“那她……她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或者有沒有說去哪裡?”
王大爺搖搖頭:
“沒有。”
“那天她很平靜,辦完手續就走了,什麼都沒說。”
最後一絲僥幸被徹底粉碎。
江重舟踉蹌著回到車上,雙手死死握住方向盤,指節泛白。
他想起宋何清一次次平靜地說“我不想結婚了”、“我會代替蘇晴下鄉”;
想起她收拾行李時決絕的背影;
還有火車站那個一晃而過的、他以為是自己眼花的側影……
原來,那不是錯覺。
她可能真的在那一列火車上!
在他為了蘇晴不用下鄉而慶幸時,宋何清正獨自一人,開始遙遠而艱苦的旅程。
強烈的悔恨和不安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一腳油門,車子朝著知青辦主任家的方向疾馳而去。
他必須確認,必須知道全部真相!
他不顧禮貌,用力敲響了主任家的門。
主任睡眼惺忪地開門,看到是他,十分意外。
“江工?你這是……”
江重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
“主任!宋何清,我妻子宋何清,她是不是調換了下鄉名單?”
“是不是她自願代替蘇晴去的?”
主任看著他焦急的神色,歎了口氣,側身讓他進屋:
“進來坐吧。”
“沒錯,宋何清同誌是在下鄉名單正式公佈後的
那一夜,江重舟徹夜未眠。
他開始瘋狂地複盤過去一個月,不,是過去幾年裡,他與宋何清之間的點點滴滴。
尤其是那些他自認為“理直氣壯”地站在蘇晴一邊、指責宋何清的衝突。
天剛矇矇亮,他就來到了宋何清單位的人事科。
憑借著他的身份和堅持,江重舟調閱了蘇晴近一年的工時記錄和業績考覈表。
冰冷的資料不會說謊。
白紙黑字顯示,蘇晴的工時多次排在車間下遊,產品質量合格率也僅僅是勉強達標。
有好幾個月甚至因為遲到早退被扣發了獎金。
這樣的成績,彆說是評選先進員工,能保住崗位都算不錯。
那他當初是憑什麼認定蘇晴更有資格?
僅僅是因為她在他麵前哭訴了幾句“不公平”?
還是因為他潛意識裡就覺得,宋何清得到的一切,都是靠“心機”搶了蘇晴的?
江重舟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彷彿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當初被這樣一個遠遠不達標的人所欺騙!
還利用自己的關係和影響力,強行奪走了本該屬於宋何清的榮譽和獎金!
他甚至還振振有詞地對她說“這很公平”!
憤怒和羞愧灼燒著他的理智。
江重舟沒有停下,又找到了工會。
他沒有直接找主任,而是趁午休時間,在廠區的小花園裡,找到了幾位平時和宋何清、蘇晴都有接觸的女職工。
起初她們有些戒備。
但看在江重舟誠懇的態度下,她們漸漸開啟了話匣子。
一個快言快語的大姐撇撇嘴:
“蘇晴?她哪裡是什麼困難職工哦!”
“她家條件好著呢!”
“她那條碎花裙子,都是最新款的,可不便宜。”
另一個女工介麵道:
“就是!麥乳精、紅糖、水果罐頭,她買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占著‘困難職工’的名頭,不過是想著多撈點好處罷了。”
最後一個女工壓低聲音:
“她還總愛在背後說小宋的壞話,”
“說什麼小宋是鄉下丫頭,土氣,配不上江工你。”
“還說小宋能留在城裡,能跟你結婚,都是耍了手段,搶了她的……”
……
女工們後麵還說了什麼,江重舟已經聽不清了。
他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血液都快要凝固。
原來他一直信任、維護的蘇晴,竟然是這樣一個表裡不一、搬弄是非的人!
而他一直誤解、冷落的宋何清,卻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汙衊和委屈。
甚至在他最後一次為了蘇晴毀掉她收集的證據時,她都懶得再與他爭辯。
因為她早已對他,對他們的婚姻,徹底失望。
真相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切割著他的心臟,緩慢而清晰,讓他痛得無法呼吸。
江重舟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天。
他將他找到的蘇晴的工時業績記錄、與女工們談話的記錄要點、以及他自己關於先進員工評選和工會補助情況的說明,仔仔細細地整理成一份詳實的材料。
證據確鑿,邏輯清晰。
他拿著這份材料,直接找到了蘇晴所在車間的直屬領導。
蘇晴被叫到領導辦公室時,起初還一臉無辜和委屈。
但當領導將一份份證據擺在她麵前時,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她慌亂地抓住江重舟的胳膊,眼淚瞬間湧了出來:
“重舟哥……江工!你聽我解釋!”
“不是這樣的!是她們嫉妒我,合起夥來誣陷我!”
“那些記錄……可能弄錯了!”
蘇晴哀求地看著江重舟:
“你知道的,我身體不好,有時候請假……”
江重舟冷漠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得知真相後,他看著她表演,心中再無半分波瀾。
直到此刻,她想的依然不是認錯,而是狡辯和推卸責任。
江重舟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工時記錄和考勤卡,廠裡有存檔,不會弄錯。”
“至於你是否符合‘困難職工’標準,工會和供銷社的購買記錄一查便知。”
“還有你在背後散佈謠言,損害宋何清同誌名譽的事情,有多位人證。”
蘇晴徹底慌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抱住江重舟的腿,聲淚俱下:
“重舟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求求你,看在我等了你那麼多年的份上,饒我這一次吧!”
“我以後一定改!我把先進員工的獎金、工會的補助都退回去!”
“求你彆上報,我會被開除的!我的人生就毀了!”
若是從前,看到她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江重舟或許會心軟。
但此刻,他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宋何清的模樣:
她被他誤解時沉默而倔強的眼神;
她腹痛難忍卻得不到一句關心時的蒼白臉色;
還有她獨自一人拎著行李走向火車決絕的背影……
再看向蘇晴時,他已沒有了半分同情。
江重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裡隻有厭惡和冰冷: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你騙取榮譽和補助,搬弄是非破壞他人家庭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天。”
他繞過她,將材料鄭重地交給紀委的領導:
“同誌,情況就是這樣。我相信組織會公正處理。”
他沒有再回頭看蘇晴一眼,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身後,傳來蘇晴絕望的哭嚎和咒罵:
“江重舟!你會後悔的!”
“你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
江重舟走在空曠的廠區道路上,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他最後悔的,是明白得太晚,是辜負了那個曾經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女人。
廠裡的處理決定很快下來了:
實察蘇晴確有弄虛作假、騙取榮譽和補助,以及長期散佈謠言、破壞同誌關係的行為。
由於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她被予以開除處分。
通報貼在了廠門口的公告欄上。
江重舟看著那份通報,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
對蘇晴的懲處,並不能抵消他對宋何清造成的傷害分毫。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她,親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然後祈求一個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原諒。
江重舟再次來到了宋何清的單位,這次是以幫她收拾遺留物品的名義。
她的工位已經被新來的女工占用了一半,隻剩下一個抽屜還保留著她的名字。
車間主任把鑰匙遞給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麼。
江重舟開啟那個熟悉的抽屜。
裡麵收拾得很乾淨,不像其他人那樣塞滿了雜物。
隻有幾本工作手冊,一疊用舊的砂紙,半截量尺。
還有一個厚厚的、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的筆記本。
他拿起那個筆記本,沉甸甸的。他解開係著的細繩,翻開來。
映入眼簾的,是宋何清那清秀卻有力的字跡。
這不是普通的工作日誌,而是關於上次古籍研討會的詳細資料。
前麵幾頁,是她工工整整抄錄的《山海關誌》幾個關鍵段落的原文。
旁邊還用紅筆標注了生僻字的讀音和釋義。
中間部分,是她從圖書館各種地方誌和史料中摘抄的片段。
是關於明代山海關防務、建製以及民間傳說的筆記。
最後幾頁,則是她對於那個“關”字特殊字型的分析和推測。
旁邊甚至還有她自己畫的幾種字型演變草圖,筆觸雖然稚嫩,但看得出極其認真。
這根本不是一時興起的“出風頭”。
更不是他所以為的、為了吸引他注意的“一知半解”。
她是在踏踏實實地做功課,是真正下了苦功夫去鑽研和理解。
所以纔有了研討會上那番言之有物的發言。
而他當時做了什麼?
他用銳利的眼神盯著她,說她“為了出風頭讓自己注意,一知半解就來妄加評論”。
蘇晴還在旁邊“好心”地補刀,說“這些專業知識不是她能理解的”。
江重舟的手指撫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
他彷彿能感受到她當時伏案書寫的專注,也能想象到她被當眾質疑和嘲諷時的難堪與沉默。
宋何清當時甚至沒有辯解,隻是平靜地陳述了那本書源於民間采風的事實。
羞愧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他誤會她的,又何止這一件事?
他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情,將這本筆記小心翼翼地包好。
連同那半截量尺一起,將它放進了自己帶來的提包裡。
這是她存在過的痕跡,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回到那個冰冷空曠的家,江重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和孤寂。
下意識地走向臥室,他的目光落在床頭櫃上。
他想起那張原本擺放在那裡,他們唯一的合照。
現在的照片,隻剩下他冷漠看向鏡頭的那一半。
宋何清帶著笑容的那一半,被齊整地撕走了。
她帶走了她自己,決絕地將他從她的世界裡剝離出去。
江重舟拿起那個殘缺的相框,指尖摩挲著玻璃下自己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他當時為什麼是那種表情?
是因為對這樁婚姻的不滿,還是單純覺得拍照麻煩?
他已經記不清了。
但他卻清晰地回憶起,按下快門的那一刻——
那時身邊的宋何清,嘴角微微上揚,眼裡帶著光。
那是一種充滿期待和幸福的光亮。
這幾年,她就是這樣,一次次帶著這樣的光亮走向他,卻被他冷漠的態度澆熄。
她為他做飯,整理衣物,照顧他的父母,打聽他所有感興趣的東西……
她笨拙卻又執著地,用她的方式愛著他。
而他,卻把這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是一種負擔和糾纏。
心臟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讓他幾乎握不住那個相框。
夜幕降臨,他沒有開燈,鬼使神差地躺在了宋何清房間的床上。
枕頭上似乎還殘留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類似陽光和皂角的清新氣味。
這味道讓他紛亂的心緒奇異地平靜下來。
他以前從未在意過,甚至有些排斥這種過於“生活化”的氣息。
那時他覺得不如蘇晴用的香水精緻。
可現在,這味道卻讓江重舟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心。
他不得不承認,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他早已習慣了宋何清的存在。
習慣了她的氣息,習慣了生活裡有她打點的一切。
這種習慣,或許……並不僅僅是習慣。
他翻了個身,臉埋在枕頭裡,卻感覺枕頭下似乎墊著什麼東西。
他伸手摸索,拿出來的是一本厚厚的、封麵是暗紅色絨布的筆記本。
是日記本。
江重舟的心跳驟然加快。
他開啟台燈,深吸一口氣,翻開了
與此同時,數百裡之外的建設農場,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裡天高地闊,土地一望無際。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青草和肥料混合的氣息,雖然粗糙,卻充滿了生機。
宋何清剪短了頭發,穿著和所有知青一樣的粗布工裝。
她的麵板被陽光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她正和幾個知青一起,在農技員的指導下,學習操作一台老舊的拖拉機。
農技員操著濃重的口音,大聲誇讚道:
“小宋,你這上手真快!比那幾個男娃子還利索!”
宋何清擦了擦額角的汗,笑了笑,沒有說話。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
更沒有人用“江重舟的未婚妻”或者“搶了彆人名額的女人”這樣的眼光看她。
她就是宋何清——
一個肯乾、好學、有點沉默但很可靠的女知青。
白天,他們在廣袤的田地裡勞作,播種、除草、學習操作農機具。
晚上,擠在簡陋但溫暖的知青點裡,一起學習檔案,聊天,或者各自寫信。
雖然物質條件艱苦,勞動繁重,但精神上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沒有人會對她冷言冷語,沒有人會拿她和蘇晴比較,更沒有人會用冷漠和偏袒來刺傷她。
在這裡,宋何清的價值通過自己的雙手和汗水來體現:
她幫文化程度不高的知青姐妹讀信、寫家書;
她心靈手巧,會縫補衣服,會修理一些小工具;
而且她學習農業技術認真刻苦,很快就能獨當一麵。
集體生活粗糙而熱鬨,充滿了同誌式的關懷和簡單的快樂。
辛苦勞作後一頓熱乎乎的苞米麵窩頭;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後大家狼狽地跑回宿舍互相取笑;
夜晚仰望星空時關於未來和理想的暢談……
這些都像溫暖的涓流,一點點滋潤著她那顆曾經千瘡百孔的心。
那些關於江重舟的,關於那座城市的,關於那些委屈和痛苦的記憶,並沒有消失。
但它們彷彿被田野裡遼闊的風吹淡了。
回憶依然存在,但已經不再能輕易地掀起波瀾,不再能讓她從夢中驚醒。
她開始學著為自己活。
她領到了
江父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終於痊癒出院了。
江重舟接他回家,仔細地將他安頓好。
江父靠在床頭,環顧了一下顯得有些冷清的屋子,問道:
“何清呢?”
“之前幾次生病,多虧她時不時來送湯送水。”
“這孩子雖然話不多,但心裡是惦記著我的。”
“這次住院,她也一個人來過幾次了。”
江重舟正在倒水的手一頓,熱水溢位了杯沿,燙到了他的手指。
他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江父沒有察覺兒子的異樣,繼續感慨道:
“清河心細,也能吃苦。”
“以前你媽生病,也是她忙前忙後,端屎端尿都沒半句怨言,比親閨女還貼心。”
“你啊,彆整天冷著張臉,結了婚就要好好過日子,要懂得珍惜。”
江重舟放下水杯,走到父親床前。
他低著頭,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聲音沙啞道:
“爸……”
“何清她……她走了。”
江父疑惑地問:
“走了?去哪兒了?”
江重舟艱難地吐出事實:
“不是。”
“她……她撤銷了我們的結婚申請。”
“然後代替彆人,到鄉下當知青去了。”
江父猛地坐直了身體,因為動作太急,忍不住咳嗽起來:
“什麼!離婚?下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重舟撲通一聲跪在父親床前。
這些日子壓抑的悔恨、痛苦和自責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他將自己如何偏聽偏信蘇晴,如何在工作名額和先進員工評選上偏心,漠視宋何清的付出和感受,一次次用言語傷害她……
一樁樁,一件件,都說了出來。
所以她心灰意冷,最終選擇離開。
“……是我糊塗,是我混蛋。”
“我辜負了她,把她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