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一表真名世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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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複中原凱旋那日,未婚妻女帝讓我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
她摟著新科狀元郎的腰,當眾斥我窮兵黷武。
“丞相左臂的箭傷未愈吧?”她掀開我的戰袍冷笑,“怎麼冇死在戰場上?”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誰都知道這是紋帝王禮服衣襟微敞,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脖頸。新科狀元郎秦朗,那個麵容俊美、眼神卻總帶著一絲陰鷙的年輕人,正半跪在榻前,一手執著水晶葡萄送到她唇邊,另一隻手,堂而皇之地攬在她纖細的腰肢上。
“陛下,丞相到了。”內侍監低聲提醒。
宋惜惜懶懶地掀起眼皮,鳳眸裡冇有絲毫久彆重逢的暖意,隻有一片冰冷的、審視的漠然。她的目光掠過我的鎧甲,掠過上麵乾涸發黑的血跡和新鮮的塵土,最終定格在我因失血和久跪而蒼白的臉上。
“愛卿……辛苦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般的慵懶,指尖卻漫不經心地劃過秦朗腰間新佩的一塊玉佩——蟠龍環繞,溫潤生輝,正是我半年前攻破西蜀王城時,從敵酋秘庫中尋得的絕世美玉“滄海月明”。彼時捷報傳回,她回信中說:“待卿凱旋,以此為聘,山河為證。”
心口猛地一窒,像被那隻無形的蟠龍狠狠咬了一口。
“為陛下分憂,臣之本分。”我單膝跪地,聲音平穩無波。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顫巍巍出列,聲音洪亮帶著激動:“陛下!丞相此役,收複我大炎失地十三州,驅逐胡虜於陰山以北,斬敵酋首級懸於轅門,功在千秋啊!臣以為,當重賞……”
“重賞?”宋惜惜突然打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刻薄的譏誚。她推開秦朗遞來的葡萄,赤著足,一步步踏下丹陛。繡著金鳳的履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每一步都敲在死寂的大殿裡,敲在百官的心頭。她停在我麵前,居高臨下,濃烈的龍涎香混合著一絲陌生的、屬於秦朗的鬆煙墨與昂貴熏香的氣息,霸道地鑽進鼻腔。
她微微俯身,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帶著護甲冰冷的觸感,猛地掀開了我戰袍的下襬,露出了左臂包裹傷口的、早已被血汗浸透的麻布。護甲尖銳的邊緣,故意地、狠狠地刮過那處高高腫起、邊緣泛著烏黑膿液的傷口。
“啊……”劇痛猝不及防,饒是鐵骨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額角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
“丞相左臂這箭傷,瞧著還未好利索?”她湊得更近,紅唇幾乎貼著我的耳廓,吐出的氣息卻是冷的,“怎麼冇死在雁門關外,替朕省些撫卹銀子?嗯?”
滿朝死寂。連呼吸聲都消失了。隻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傷口膿血滴落在金磚上細微的“嗒”聲。
我抬起頭,直直地望進她那雙曾盛滿星子、如今卻隻剩冰冷寒潭的眸子。視線不受控製地滑向她微敞的領口——在那精緻的鎖骨下方,一點新鮮的、深紅的齒痕,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刺目地鑲嵌在雪膚之上。像蓋在捷報上的硃砂印,更像插在心口的匕首。
“臣……”喉嚨乾澀發緊,“……命硬。”
“命硬?”她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猛地直起身,發出一串清脆卻毫無溫度的笑聲。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裡迴盪,顯得格外刺耳。“好一個命硬!擅啟邊釁,窮兵黷武,耗空國庫!秦朗!”
“臣在。”秦朗立刻躬身,從袖中抽出一卷明黃聖旨,動作流暢得彷彿演練過千百遍。
“念!”
“……丞相諸葛長蘇,恃功驕縱,罔顧聖意,擅開邊釁,致生靈塗炭,國庫空虛……即日褫奪攝政王銜,罰俸三年,閉門思過!其麾下北境軍,交由兵部侍郎秦朗整飭!欽此——”
聖旨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鋼針,一根根釘入耳膜。殿外蟬鳴聒噪,震耳欲聾,彷彿在嘲笑著這場荒謬絕倫的凱旋。我望著她領口那抹刺眼的紅痕,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三年前那個雨夜——纏綿病榻的先帝,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渾濁的眼睛裡滿是哀求與絕望:“惜惜……年幼……朝堂凶險……根基不穩……長蘇……替朕……替朕許她百次任性……護她……護這江山周全……可好?”
這是第九十七次。
2
相府的書房瀰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苦澀藥味。宋瑤瑤——宋惜惜的堂妹,也是我在這個冰冷的皇城裡為數不多還願意親近、信任我的人——正咬著唇,小心翼翼地用刮刀剔除我左臂箭傷深處早已發黑壞死的腐肉。她的動作很輕,但每一次下刀,都牽扯著神經末梢,帶來鑽心的劇痛和一陣陣眩暈。銅盆裡的水,早已被膿血染成了汙濁的暗紅。
“先生……您就任由她這樣作踐您嗎?”宋瑤瑤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抖得厲害,“姐夫的棺槨……還停在奉先殿裡,連漆都冇上全!陛下她……她竟然縱容那秦朗,昨夜在奉先殿偏殿飲酒作樂!絲竹之聲都傳到靈前了!姐夫……姐夫出征前還拉著我的手說,等他回來,要您教他擺八陣圖……”
刮刀猛地一頓,更深地剜進腐肉。劇痛讓我眼前一黑,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死死盯著書房梁上垂落的一縷素白喪幡,那是為宋惜惜唯一的胞弟、戰死隴西的英王宋玨掛的。那孩子才十七歲,出征前那雙亮晶晶的、充滿崇拜的眼睛,彷彿還在眼前:“姐夫!等我回來,你一定要教我擺八陣圖!我要像你一樣,當大英雄!”
“先生!”宋瑤瑤突然放下刮刀,“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雙手捧起一塊剛換下、浸透了黑紅血汙的布巾,淚水終於決堤,“不隻是您受辱!那秦朗……他仗著陛下的寵信,把持了戶部和兵部!北境軍上報的軍糧,被他剋扣了大半!運到前線的全是發黴的陳米和摻了沙石的糟糠!蒙獲將軍偷偷派人送來的密信……將士們……將士們已經在啃樹皮草根了!再這樣下去……不用匈奴打來,我們自己就……”她哽嚥著說不下去,隻是將那染血的布巾舉得更高,如同舉著一麵泣血的訴狀。
北境軍……那些跟著我出生入死、在冰天雪地裡用血肉築起長城的兄弟!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嚥下。秦朗!這個靠諂媚和鑽營爬上來的小人!他不僅要毀了我,更要毀了這大炎最後的屏障!
“砰——!”
書房的門被一股大力狠狠踹開,冷風裹挾著濃烈的酒氣灌入。月光下,宋惜惜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素色絹衣,衣帶鬆鬆垮垮地繫著,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上麵佈滿了曖昧的紅痕。她赤著腳,手裡拎著一個幾乎空了的白玉酒壺,搖搖晃晃地站在門口,鳳眼迷離,臉上帶著醉酒後的潮紅和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
“喲……朕的丞相大人……好大的架子啊……”她拖著長長的尾音,踢開腳邊滾落的藥瓶,踉蹌著走到我麵前,濃烈的酒氣混合著她身上殘留的、屬於秦朗的熏香,令人作嘔。“還要朕……親自來探傷?”
話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揚!壺中殘餘的、辛辣冰冷的酒液,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澆在我剛剛被清理過的、裸露的、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呃啊——!”蝕骨鑽心的劇痛瞬間炸開!彷彿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紮進骨頭縫裡!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冷汗如瀑般湧出,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我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幾乎要捏碎那堅硬的紫檀木!
半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匈奴最精銳的“金狼騎”夜襲禦駕親征的行營。為了掩護她撤退,我率領不足百人的親衛斷後。在突圍的亂軍中,一支淬毒的狼牙箭撕裂寒風,穿透了我的肩胛骨。劇毒和失血讓我意識模糊,隻記得她伏在我背上,溫熱的淚水浸透了我的戰袍,哭得渾身發抖,聲音破碎卻無比清晰:“長蘇哥哥……撐住!等我們平定北疆……朕……朕要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地娶你!這天下……朕與你共享!”
“嗬……”一聲冰冷的嗤笑將我拉回殘酷的現實。宋惜惜醉醺醺地俯下身,那張曾經讓我魂牽夢縈、此刻卻寫滿冷漠與惡意的臉近在咫尺。她伸出纖細卻冰冷的手指,帶著一種殘忍的好奇,狠狠地、用指甲戳進了我剛剛被酒液澆過、劇痛翻騰、邊緣還在滲著膿血的傷口!
“嘖……都爛成這樣了……”她指尖用力攪動著,彷彿在撥弄一攤爛泥,鮮紅的蔻丹被膿血染得更豔,“諸葛長蘇……你怎麼就……冇死在雁門關呢?嗯?你要是死了……該多省心啊……”
鮮血混著膿液,從她攪動的指尖汩汩湧出,滴落在她素白的絹衣下襬,暈開一朵朵猙獰的花。鑽心的疼痛幾乎要撕裂我的靈魂,但更痛的,是心臟深處那片早已千瘡百孔的地方。就在我咬緊牙關,試圖凝聚最後一絲力氣推開她時——
“陛下!陛下!八百裡加急——!!!”
淒厲到變調的嘶吼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驟然劃破了相府死寂的夜空!緊接著,是沉重、混亂、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鎧甲碰撞聲!
一個渾身浴血、幾乎看不出本來麵目的驛卒連滾帶爬地衝進書房,撲倒在宋惜惜腳下,手中高舉著一封插著三根染血雉羽的信筒,聲音嘶啞絕望:
“匈奴……左賢王阿提拉……親率二十萬鐵騎……已破雲中……直逼雁門關!!!邊關……告急!!!”
死寂。
書房裡隻剩下驛卒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和宋惜惜手中空酒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
宋惜惜臉上的醉意和殘忍的興味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驚愕的空白。她猛地扭頭看向我,那雙漂亮的鳳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狼狽不堪、傷口猙獰的模樣,以及我眼中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某種讓她感到刺痛的決絕。
就在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瞬間,她眼中那絲微弱的、或許名為“恐懼”的情緒一閃而逝,隨即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瘋狂的偏執所覆蓋。她突然伸出手,用那隻沾滿我膿血的手,狠狠地揪住了我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幾乎要將我提起來!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帶著帝王的威壓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諸葛長蘇!朕命你——即刻交出兵權虎符!”
3
未央宮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驅不散瀰漫在每一個角落的絕望與寒意。巨大的牛皮地圖上,象征著匈奴鐵騎的黑色狼頭小旗,已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雁門關以北的廣袤土地,如同貪婪的蝗群,正向著大炎最後一道屏障——雁門關——洶湧撲來。
殿內亂作一團。文官們麵如土色,爭吵著是戰是和還是立刻遷都南逃,聲音尖利刺耳。武將們則大多沉默,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裡那個沉默的身影——我,被褫奪了王銜、剛剛被勒令交出兵權、此刻甚至冇有資格站在武將隊列中的前丞相。
宋惜惜高踞龍椅之上,臉上已不見絲毫醉態,隻有帝王的冷肅。但她緊握著龍椅扶手、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的目光掃過爭吵不休的群臣,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夠了!”她厲聲喝止了殿內的喧嘩,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大炎立國百年,從未有不戰而棄祖宗基業之君!”她站起身,目光如電般掃視全場,最後定格在我臉上。
“丞相——”她刻意拉長了語調,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挑釁的意味,“你曾是大炎的不敗戰神,是朕的肱骨之臣……如今國難當頭,你可願為朕分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空氣彷彿凝固了。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冇有憤怒,冇有怨恨,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和深藏於眼底、幾乎被磨滅殆儘的最後一點星火。
“臣,萬死不辭。”聲音嘶啞,卻清晰地傳遍大殿。
一絲極淡的、近乎扭曲的滿意從她眼底掠過。她抬起手,指向地圖上那個象征著孤城絕地的“雁門關”。
“好!朕……予你精兵三千!即刻北上,拒敵於國門之外!”她刻意加重了“精兵”二字。
內侍捧上一個托盤。掀開紅綢,下麵躺著的並非完整的虎符,而是一枚黯淡無光的、象征著臨時調兵權的銅符,而且……隻有一半!另一半,顯然還在她或者她信任的秦朗手中!這枚銅符,最多隻能調動京城戍衛裡那些被挑剩下的老弱病殘!
殿外,狂風捲著鵝毛大雪,瘋狂地拍打著窗欞,發出嗚嗚的悲鳴,像極了當年七出祁山時,匈奴騎兵射出的、撕裂空氣的箭雨呼嘯聲。我望著沙盤上那片被黑色狼旗淹冇的北疆,望著那象征著雁門關的、孤零零的一點標記,彷彿看到了無數將士即將被鐵蹄碾碎的屍骨。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憊席捲而來,幾乎要將我吞噬。我閉上眼,複又睜開,聲音枯槁得如同千年朽木:
“臣……領旨。”
沉重的宮門在身後轟然閉合,隔絕了殿內的暖意和紛爭,也將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影徹底隔絕。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片,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
“先生!先生留步!”宋瑤瑤的聲音帶著哭腔從身後傳來。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繈褓,那是先帝最小的孫子,也是先帝血脈僅存的一點微弱星火。她跌跌撞撞地追上來,臉上毫無血色,“您不能去!這是送死!秦朗他……他早就串通了戶部的人,那三千人彆說甲冑兵器,連禦寒的冬衣和飽腹的糧食都湊不齊!陛下她……她這是要您去送死啊!”
風雪更大了。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和她懷中那個尚在熟睡、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一無所知的嬰孩。心中最後一點名為“家”的柔軟被撕扯著。我解下貼身藏著的、用油布層層包裹的一卷東西——那是耗費我半生心血、標註了大炎各處山川險隘、兵力佈防、糧道漕運的絕密佈防圖。
我將這沉重的、足以顛覆王朝命運的圖卷,小心翼翼地塞進嬰孩的繈褓深處,用隻有宋瑤瑤能聽到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地交代:“帶著孩子,拿著這個,立刻去江南!找鎮海侯!若……若雁門關破,告訴他,帶著百姓……往南逃!越遠越好!永遠……彆再回來!”
“先生!”宋瑤瑤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長街儘頭傳來一陣急促、淩亂、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踏碎了風雪的嗚咽!
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在相府門前猛地人立而起!馬背上,宋惜惜竟然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赤著雙足,髮髻散亂,那支象征著她無上尊榮的九鳳銜珠金釵不知何時遺落,臉上還帶著奔跑後的紅暈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慌亂!她死死攥住韁繩,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發抖,不知是凍的,還是彆的什麼原因。
她死死地盯著我,那雙曾經盛滿星子的眼眸裡,此刻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憤怒、恐懼、不甘、絕望,還有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諸葛長蘇!”她用儘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在風雪中顯得尖銳而破碎,“你敢走!你敢踏出這城門一步!朕……朕立刻下旨!誅你九族!”
誅九族……
塞外捲來的朔風,裹挾著冰渣和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我看著她被風吹得淩亂的髮絲,看著她赤足踩在冰冷積雪上凍得通紅的腳,看著她眼中那抹歇斯底裡的瘋狂,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火苗,終於徹底熄滅了。
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我。我緩緩抬手,不是去拿兵器,而是探入冰冷的鎧甲內襯,取出了那枚陪伴我征戰半生、象征著大炎最高兵權、沉重無比的玄鐵虎符。
冰冷的金屬在風雪中泛著幽暗的光澤。我伸出手,將這枚凝聚了無數將士鮮血與忠誠、也承載了先帝最後囑托的虎符,平靜地、穩穩地放進了她那隻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染著鮮紅蔻丹的掌心。
觸手冰涼。
“陛下忘了?”我的聲音平靜得冇有一絲波瀾,穿透呼嘯的風雪,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也送入一旁宋瑤瑤和那剛剛趕到的驛卒耳中,“臣的九族……父母、叔伯、兄弟、子侄……三年前,就在臣率軍於漠北與匈奴主力決戰之時,已被陛下一道‘通敵叛國’的聖旨……誅儘了。連我那剛滿週歲、尚在繈褓中的侄兒……都未能倖免。”
宋惜惜的身體猛地一晃,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她踉蹌著後退一步,踩在冰冷的積雪上,險些摔倒。她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冰冷沉重的虎符,又猛地抬頭看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她左手腕上戴著的一串東西,突然毫無預兆地繃斷了!
那是很多年前,在她還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時,我親手為她打磨、串起的相思紅豆手釧。殷紅如血的珠子,劈裡啪啦地滾落下來,濺入冰冷的汙泥和肮臟的雪水中,瞬間被淹冇、被玷汙。
一顆,兩顆……如同斷了線的血色淚珠。
這是第九十八次。
風雪更急了,模糊了她的麵容,也模糊了這帝都最後的輪廓。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在風雪中呆立的身影,猛地轉身,不再回頭,大步走向那匹早已備好的、同樣傷痕累累的老馬。
馬蹄聲起,踏碎風雪,奔向北方那無邊的黑暗與血火。
4
玉門關的城牆,在匈奴人日夜不停的投石轟擊下,早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缺口的月光被濃黑的烽煙啃噬得支離破碎,慘淡地照在關內一片狼藉的營地。
冇有所謂的“精兵三千”。拚湊起來的,是八百餘名白髮蒼蒼的老卒、因傷致殘無法歸田的兵油子、還有一百多個剛被抓來充數、連刀都握不穩的瘦弱流民。所謂的“冬衣”,是塞著蘆花的破布襖,所謂的“糧食”,是早已發黴變黑、硬得像石頭的麩糠餅和幾袋摻著沙土的陳年粟米。
蒙獲,這個跟隨我征戰十餘年、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老部下,此刻正捧著半塊發黴的麩餅,跪在我麵前,虎目含淚,聲音哽咽:“丞相……您……您三天滴水未進了……這餅……您多少啃一口吧……您要是倒下了,兄弟們……兄弟們就真冇指望了……”
左臂那處箭傷,在缺醫少藥和極度的嚴寒下,早已潰爛流膿,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我推開那散發著黴味的餅,目光越過低矮殘破的箭垛,投向關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如同地獄般的匈奴連營。篝火連綿百裡,彷彿燃燒到了天邊,映照著密密麻麻的帳篷和如同餓狼般巡弋的騎兵,粗獷的呼喝聲和戰馬的嘶鳴,即使在呼嘯的寒風中,也隱隱傳來,帶來沉重的壓迫感。
白日裡,匈奴人用強弓射進來一封書信。羊皮紙上,是熟悉又陌生的、屬於宋惜惜的娟秀筆跡,末尾蓋著那方象征帝王無上權威的“受命於天”赤玉私印:
“諸葛愛卿:識時務者為俊傑。大炎氣數已儘,何苦以卵擊石?若肯歸降,獻上玉門,朕……不,本王以長生天之名起誓,封爾為匈奴王,位在本王之下,萬民之上,永享富貴。勿謂言之不預也。阿提拉。”
“嗬……”一聲沙啞的冷笑從我喉間溢位,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投降?封王?用身後這八百殘兵和關內數萬百姓的血肉,去換一個異族權貴的虛名?先帝臨終的眼,宋玨亮晶晶的眸子,還有那些埋骨祁山、漠北、陰山的袍澤兄弟……他們的血,難道白流了嗎?
“丞相!”蒙獲突然悲吼一聲,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淚水混著塵土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您……您還在等什麼?等京城的援兵嗎?彆等了!秦朗那狗賊……三天前就打著‘扈衛聖駕’的旗號,帶著京城最後三萬禁軍……護著陛下……往南邊跑了!他們把咱們……把玉門關……把整個北境……都拋棄了啊!”
彷彿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雖然早有預料,但當這殘酷的事實被**裸地揭開,心臟還是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南逃……果然如此。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那條路。用我和這八百殘兵,用玉門關,用整個北境無數百姓的性命,為她爭取那一點點苟延殘喘的時間!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關外匈奴大營中,數處巨大的火光沖天而起!濃煙滾滾,遮蔽了本就慘淡的月光!緊接著,是無數匈奴人憤怒的咆哮和戰馬驚恐的嘶鳴!
“報——!!!”
一個渾身浴血、後背插著數支羽箭的哨兵連滾帶爬地衝上城牆,用儘最後力氣嘶喊:“蒙獲將軍……派出去……火燒……火燒匈奴糧草營的三十死士……全……全軍覆……噗!”
一口鮮血噴出,他瞪著眼睛,氣絕身亡。
成功了!但也付出了最後的精銳!
然而,短暫的混亂之後,是匈奴人更加瘋狂的報複!震天的戰鼓如同地獄的喪鐘,瘋狂擂響!關外,如同黑色的潮水被颶風掀起,無數匈奴騎兵揮舞著彎刀,發出野獸般的嚎叫,鋪天蓋地地向著搖搖欲墜的玉門關發起了總攻!投石機拋出的巨大火球,如同墜落的流星,狠狠砸在城牆上,碎石崩飛,烈焰升騰!
城牆上僅存的幾十個還能站立的士兵,臉上都露出了絕望的死灰色。
完了。玉門關,守不住了。
我猛地轉身,一把扯下背後那麵早已被箭矢洞穿、被鮮血浸透、象征著“諸葛”帥旗的殘破大纛!將旗杆狠狠折斷!
“蒙獲!”我厲聲喝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末將在!”蒙獲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佈。
我飛快地解下腰間的印綬——那枚象征著大炎丞相身份的沉重金印,以及那半枚黯淡的銅符,用力塞進他沾滿血汙的手中,緊緊握住:“聽著!帶上關內所有百姓!立刻從西門密道撤出!往南,穿過死亡沙漠,去劍門關!告訴守將李崇,死守劍門!為百姓……爭取時間!”
“丞相!您呢?!”蒙獲驚駭欲絕。
“我?”我彎腰,拾起地上那麵殘破的帥旗布片,用它緩緩地、仔細地擦拭著手中那把跟隨我多年、刃口早已翻卷的佩劍。劍身映照出關外洶湧而來的死亡浪潮,也映出我佈滿血汙、白髮刺眼的臉龐。恍惚間,耳邊似乎響起很多年前,上元燈節,桂樹下,那個提著兔子燈的小女孩仰著臉,笑得比滿城燈火還璀璨:“長蘇哥哥!你真厲害!比戲文裡的諸葛亮還厲害!你一定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大英雄!”
名垂青史……嗬。
“我?”我抬起頭,望向南方那片漆黑的、她逃離的方向,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溫柔又無比慘烈的弧度,“我去兌現一個承諾……完成最後兩次任性。”
“嗚——嗚——嗚——!”
匈奴總攻的號角,帶著撕裂一切的狂暴,驟然響徹天地!
我猛地舉起殘劍,用儘胸腔裡最後一絲力氣,發出震裂夜空的咆哮:
“大炎的兒郎們——!”
身後,那幾十個殘兵,那幾十張佈滿塵土、血汙和絕望的臉,在聽到這聲咆哮的瞬間,眼中竟猛地爆發出一種同歸於儘的、野獸般的光芒!他們掙紮著爬起來,握緊了手中殘破的兵器,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嘶吼!
“隨我——!”
殘劍狠狠劈下,指向關外那無邊無際的黑色死亡浪潮!
“殺——!!!”
冇有慷慨激昂的誓言,冇有對生還的奢望,隻有這聲凝聚了所有不甘、憤怒、絕望與最後尊嚴的嘶吼!幾十個殘破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投入怒海狂濤的碎石,義無反顧地跟隨著那白髮染血的身影,撞向了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洪流!
箭矢,如同遮天蔽日的死亡之雨,傾瀉而下!
在身體被第一支狼牙箭貫穿的瞬間,在左臂那處潰爛的傷口被狠狠撕裂、幾乎要脫離身體的劇痛炸開的瞬間……眼前閃過的,不是沙場金戈,不是朝堂傾軋,竟然是……她及笄那年的一個午後。陽光透過窗欞,她笨拙地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據說能治我風寒的藥,小心翼翼地吹著氣,然後自己先嚐了一口,燙得她眼淚汪汪,吐著粉紅的小舌頭直跳腳,最後卻還是固執地、紅著臉把碗遞到我唇邊……
那碗藥,真的好苦啊。
但她的手,那時真的很暖。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後一刻,一個近乎解脫的念頭浮現:
真好……這次,不用數到一百了。
5
承平三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漫長。當那具用幾塊粗糙木板草草釘成、覆蓋著殘破“諸葛”帥旗的黑棺,被僅存的幾十名北境軍殘兵用牛車拖著,在漫天淒風苦雨中緩緩駛入朱雀門時,整個京城陷入了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冇有凱旋的儀仗,冇有迎接的官員,隻有滿城百姓自發懸掛的、被冰冷的雨水打成爛泥的慘白喪幡,在寒風中無力地飄搖,如同一場無聲的、盛大的、絕望的葬禮。
訊息傳入皇宮時,宋惜惜正在奉先殿。殿內香菸繚繞,供奉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也停放著英王宋玨那口尚未下葬的棺槨。她穿著素服,手裡端著一杯酒,眼神空洞地望著弟弟的靈位。秦朗站在她身側,低聲說著什麼,臉上帶著諂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當內侍監連滾爬爬、帶著哭腔稟報“丞相靈柩……已至朱雀門……”時,她手中的白玉酒杯“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身體晃了晃,臉色瞬間變得比身上的素服還要慘白。“他……他怎麼會死……他答應過……他答應過要……”
下一秒,她像一頭髮瘋的母獸,猛地掀翻了供奉香燭的紫檀案幾!瓜果貢品、香爐燭台稀裡嘩啦滾落一地!她赤著腳,連髮髻都來不及整理,跌跌撞撞地衝出奉先殿,衝下長長的漢白玉階,衝過冰冷的雨幕,衝向宮門!
“陛下!陛下!您不能去啊!外麵有煞氣!”內侍和宮女驚恐地阻攔著。
“滾開!”她厲聲嘶吼,聲音尖利得刺破雨簾,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她一把推開擋路的人,赤足踩在冰冷的雨水和碎石上,繡著金鳳的宮裝下襬被泥濘浸透,十指因為用力扒開宮門而鮮血淋漓!她衝到了那輛停放在泥濘中的牛車前,看到了那具簡陋得刺眼的黑色棺材!
“假的!一定是假的!諸葛長蘇!你給我出來!”她撲到棺木上,用沾滿鮮血和汙泥的手瘋狂地捶打著冰冷的木板,指甲在堅硬的柏木上瞬間折斷,鮮血混著雨水染紅了棺蓋!“你出來!朕命令你出來!朕不許你死!你聽到冇有!!!”
黑雲低垂,壓著朱雀門厚重的城牆翻滾,如同巨大的棺蓋。天地間隻剩下淒厲的風雨聲和她歇斯底裡的哭喊咆哮。
蒙獲,這個渾身纏滿繃帶、斷了一條胳膊、如同從地獄爬回來的老兵,推開攙扶他的士兵,一步步走到瘋狂的女帝麵前。他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因為極致的悲痛而扭曲著。他“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裡,濺起渾濁的水花。他顫抖著雙手,高高捧起一件東西——那是半截被鮮血浸透、被刀劍砍得殘破不堪的銀色胸甲護心鏡碎片。
“陛下……”蒙獲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淚裡擠出來的,“丞相……為掩護最後一批百姓撤離……孤身斷後……身中二十七箭……力竭而亡……屍骨……屍骨被匈奴人的馬蹄……”
他說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讓他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額頭重重磕在泥水裡,發出沉悶的嗚咽。
“他……臨死……說了什麼?”宋惜惜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她停止了捶打棺木,緩緩轉過身,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血汙和淚痕,露出那雙空洞得如同深淵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蒙獲。
蒙獲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抬起頭,佈滿血絲的眼中是刻骨的仇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喉頭艱難地滾動著,彷彿在吞嚥著帶血的利刃。最終,他顫抖著手,從懷裡最貼身的地方,掏出了一小卷被層層油布包裹、卻依然被鮮血浸透、邊緣已經發黑髮硬的麻布。
他緩緩地、無比沉重地,將那捲染血的麻布展開,捧到宋惜惜麵前。
雨水無情地打在麻布上,暈開了早已乾涸發黑的血跡,露出了上麵用某種尖銳之物(顯然是折斷的箭頭)蘸著最後的熱血,倉促而用力刻下的、力透布背、筆畫猙獰、卻又帶著一種驚心動魄決絕的遺言:
“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十四個字!如同十四把燒紅的鋼刀,狠狠捅進了宋惜惜的眼中、腦中、心裡!
她死死地盯著那行字,瞳孔驟然收縮,然後又猛地放大!身體如同風中的枯葉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突然,她仰起頭,發出了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如同夜梟啼血般的尖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旌旗十萬斬閻羅’!諸葛長蘇!你好!你很好!”尖笑聲在風雨中迴盪,讓所有在場的文武百官和士兵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戰栗著跪倒在地。
笑聲戛然而止!
宋惜惜猛地轉身,一把奪過旁邊金吾衛手中用來維持秩序的巨大鐵錘!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她用儘全身力氣,如同瘋魔般,狠狠砸向那具黑棺上的粗大棺釘!
“哐!哐!哐!”
沉悶的巨響在風雨中迴盪!木屑紛飛!
“諸葛長蘇!你給朕出來!出來——!!!”
她一邊瘋狂地砸著,一邊嘶聲哭喊,“你答應過的!你答應先帝要忍朕一百次的!這才九十八次!九十八次啊!你起來!你起來給朕數清楚——!!!”
“轟隆!”
棺蓋終於被砸開了一道縫隙!
宋惜惜丟掉鐵錘,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用那雙早已鮮血淋漓、指甲翻裂的手,死死扒住棺蓋邊緣!在士兵和內侍驚恐的驚呼聲中,她竟爆發出駭人的力量,硬生生將那沉重的棺蓋掀開了一大半!
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混合著血腥和硝煙的氣息,瞬間瀰漫開來!
棺內,冇有完整的屍身。隻有一堆被胡亂收斂的、被戰馬踐踏、被刀劍劈砍、被箭矢穿透得支離破碎、白骨森森、與破碎的鎧甲兵器糾纏在一起的殘骸!破碎的銀甲碎片上,凝固著厚厚的、黑紫色的血痂!
宋惜惜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凝固在那堆殘骸中一段尤其刺目的白骨上——那是左臂的臂骨!從肩胛處斷裂,斷口參差不齊,殘留著被巨力撕裂的痕跡!而在那截臂骨靠近手肘的位置,一道深深的、幾乎將骨頭斬斷的刀痕,清晰可見!那是很多年前,在宮廷政變中,我為她擋下致命一刀留下的舊傷!
“啊……啊……”
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身體抖得如同篩糠。她顫抖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截白骨,彷彿想要確認什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骨頭的瞬間——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寂靜的雨幕中清晰無比的脆響!那截早已腐朽不堪的臂骨,竟然從她指尖觸碰的地方,碎裂開來!一小塊腐黑的碎骨,簌簌地從她染血的指縫間滑落,掉進棺底的汙泥和血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時間彷彿凝固了。
宋惜惜保持著那個伸手的姿勢,一動不動。雨水順著她散亂的髮絲流淌,沖刷著她蒼白如紙的臉。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指縫間殘留的骨屑和汙血。
突然!
“噗——!”
一大口滾燙的、猩紅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她口中狂噴而出!如同潑墨般,儘數噴灑在棺中那堆殘骸之上!其中最大的一股,正正地噴濺在那塊被蒙獲捧回的、空蕩蕩的護心鏡碎片上!
那護心鏡碎片的內側,沾染著汙血和汙泥,隱約可見一道深深的凹痕——那下麵,原本鑲嵌著她及笄那年,偷偷塞給我、被我珍藏至今、視若性命的一枚羊脂白玉平安扣!此刻,玉扣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個空洞的、被血汙填滿的印痕,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就在這時,風雨聲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不知哪個角落飄來的、孩童用稚嫩嗓音吟唱的、帶著無儘悲涼的歌謠: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這歌聲,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宋惜惜的目光,緩緩地、緩緩地從那空蕩的護心鏡上移開,落在了棺木一角——那裡,靜靜地躺著一把劍。劍鞘早已不知所蹤,劍身佈滿缺口和暗紅的鏽跡,但劍柄上纏繞的、早已被血浸透的玄色絲絛,她認得——那是我的佩劍!
冇有一絲猶豫。
她猛地探身入棺,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劍柄!然後,在所有人驚駭欲絕、根本來不及反應的瞬間,她將劍尖調轉,用儘全身的力氣,狠狠捅向自己的心口!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在淒風苦雨中顯得如此清晰,又如此沉悶。
滾燙的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從她心口洶湧而出!迅速漫過她素白的宮裝,漫過她緊握著劍柄的手,然後……滴滴答答地落下,落在那堆森森白骨之上,落在那捲展開的、寫著“此去泉台招舊部”的染血麻布遺書上……
鮮血浸潤了遺書,那十四個猙獰的大字在血泊中顯得更加刺目驚心。
宋惜惜的身體晃了晃,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奇異的表情——像是解脫,像是悔恨,又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她最後的目光,死死地鎖在棺中那堆破碎的骸骨上,嘴唇翕動著,用儘生命最後的氣息,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九……十……九……”
她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伏在那具黑棺的邊緣,心口的劍柄兀自顫動。鮮血順著棺木流淌,與她身下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彙成一條蜿蜒的、觸目驚心的猩紅小溪。
天上,一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驚雷驟然劈下!
“轟——哢!!!”
震耳欲聾的巨響中,不遠處太廟那高懸了百年的、寫著“列祖列宗”的巨大鎏金匾額,竟被硬生生劈裂了一道巨大的豁口!焦黑的木屑簌簌落下。
第九十九次任性。
她用她的命,殉了他。
6
史書工筆,寥寥數行,記載了這場王朝的黃昏:
“承平三年冬,匈奴破雁門,丞相諸葛長蘇力戰殉國。帝大慟,翌日,自刎於朱雀門,以身殉國,與丞相合葬昭陵。幼帝瑤瑤繼位,南狩江南,偏安一隅。北境儘喪,大炎遂衰。”
新帝宋瑤瑤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開啟了那座位於昭陵深處的合葬墓室。當沉重的石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陳舊血腥和防腐藥味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墓室中央,是兩具並排的巨大石棺。
工匠們小心翼翼地移開屬於女帝宋惜惜的那具棺蓋。棺內,身著帝王袞服的女子早已化為枯骨。然而,令所有人震驚的是,那森白的骸骨懷中,竟緊緊抱著一副殘破的、沾滿黑褐色汙跡的銀色臂甲——正是諸葛長蘇左臂護甲的最後殘片!
當工匠顫抖著取下那副臂甲時,在它冰冷的內側,藉助火把的光芒,他們清晰地看到了一行用尖銳之物深深鐫刻、筆畫卻異常工整的小字:
“願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字痕深入鋼鐵,帶著刻骨銘心的絕望與祈願。
而在遙遠的北方,那片被匈奴鐵蹄踐踏的戈壁灘上,一座無字的粗糲石碑悄然矗立。碑前,總有一個斷臂的老卒,拎著劣質的燒酒,一坐就是一整天。塞外的風沙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刻下更深的痕跡。喝醉了,他就拍著石碑,像拍著老兄弟的肩膀,又哭又笑,聲音嘶啞地對著空曠的荒野吼:
“丞相!您看見了嗎?屬下來生……還給您當先鋒!咱們……再去殺他個七進七出!旌旗十萬……旌旗十萬……”
聲音被呼嘯的風吞冇,隻有那座無字碑,沉默地見證著曾經的忠魂與熱血。
千裡之外的江南,一座香火寥落的古寺深處。一個滿頭銀絲、眼神渾濁瘋癲的老婦人,成了寺裡掃葉僧人常見的景象。她穿著破舊但漿洗得發白的布衣,手腕上橫亙著一道猙獰的陳年箭疤。她每日就在那棵據說已有千年的菩提樹下徘徊,逢人便攤開枯槁的手掌,急切而茫然地問:
“看見我的紅豆冇?一顆……一顆紅紅的豆子?你看見了嗎?”
冇有人能回答她。直到某年盛夏,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席捲江南,沖垮了古寺存放經卷的舊庫房。小沙彌在清理殘破的經卷時,從一堆濕透發黴的故紙堆裡,意外地抖落出一幅半截的帛畫。
畫已泛黃,邊緣殘破,但畫麵依稀可辨:一株開得繁盛的桂樹下,一位身著銀甲、麵容清俊卻帶著少年意氣的年輕將軍,正微微俯身,專注而溫柔地將一支含苞待放的玉簪花,簪在一位身著鵝黃宮裝、巧笑倩兮的少女發間。少女仰著臉,笑容明媚,眼中彷彿盛滿了整個春天的星光。
畫的左下角,原本的題跋早已模糊不清。但在那殘破的邊緣,卻有人用新的墨跡,添上了一行力透紙背、帶著無儘悲愴的詩句: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當掃葉的瘋癲老婦被小沙彌領到這幅殘畫前時,奇蹟發生了。她渾濁呆滯的目光在觸及畫中少女麵容的瞬間,猛地凝固!隨即,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渾濁褪去,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痛和清明瞬間席捲了她的雙眼!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無比輕柔地撫摸著畫中將軍的臉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泣血般的聲音,大滴大滴渾濁的淚水滾落,砸在殘破的畫帛上。
當夜,暴雨再次傾盆。
翌日清晨,小沙彌在寺廟後院那間堆放雜物的舊柴房簷下,發現了懸梁自儘的老婦人。她的身體早已冰冷僵硬,麵容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安詳。一根褪色的、打著相思結的衣帶,是她最後的歸宿。
當僧人收斂她的遺體時,從她緊握的拳頭裡,掉出了一片被揉得發皺、幾乎被汗水浸透的紙角。紙角焦黃,邊緣有被火燒過的痕跡,上麵隻能勉強辨認出兩個被淚水暈染開的模糊字跡:
“長蘇……”
後來,流亡到嶺南的大炎遺民們,在茶餘飯後,仍會傳唱著那位白髮丞相七出祁山、力挽狂瀾的傳奇。說書人拍響驚堂木,說到蕩氣迴腸處,總要悲聲吟誦那句絕命詩:“此去泉台招舊部啊,旌旗十萬斬閻羅——!”
滿座聽客,無論販夫走卒還是落魄士子,無不唏噓落淚,彷彿透過這詩句,看到了那個烽火連天的時代,看到了那些浴血的身影,最終都化作了座座無言丘墳。
隻有在最遙遠的塞外,在陰山腳下放羊的牧童們,會信誓旦旦地對偶爾路過的旅人說:每年冬至的夜晚,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陰山的深處,總會傳來震天的金戈鐵馬聲,戰鼓擂動,號角長鳴。他們曾大著膽子靠近,躲在岩石後麵偷看。他們說,在那條流淌著星河的山穀裡,一位白髮如雪、身披殘破銀甲的將軍,正站在璀璨的銀河之下點兵。他的身側,靜靜地站著一位頭戴鳳冠、身著華美宮裝的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盞小小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彷彿永遠不會熄滅的河燈。
牧童們說,那盞河燈的燈壁上,似乎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遠遠看去,像一條蜿蜒的路。
他們說,那像極了京城裡,那條據說有九十九步長的、朱雀門通往未央宮的禦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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